當我察覺到從我背部攀爬而上的黑影而回轉過頭的同時,朋友鏡片後雙眼的凝視頓時使我感到一陣羞愧。彷彿他正以嚴肅而懷疑的目光盯著我手上的稿子看,寫給某位老師的稿,我在紙上用藍筆做了些字句上的修正改動,將冗長的句式劃分整齊,將斷裂句子中的句號一圈圈塗藍,替它描上尾巴。在這一舉一動之中,在保留了最真誠情感的文章的雕琢之中,我彷彿聞到了一絲絲不真誠的氣味,那彷彿是一種背叛,漫不經心的,就像布洛得背叛了卡夫卡的遺囑:一切都是為了他好。而我呢?我將我最真摯的情感物化,替她塗眉上妝,抹上口紅胭脂。
朋友無意的窺視,所給予我的感覺印象竟如此深刻,使我不得不對此作出了反思。所謂的雕琢和情感是是對立的兩面,彼此不能相容?在生活的富裕中產生對形式的創造和追求,難道不是人的自然之性嗎?如果是的話,那我被窺視的瞬間所產生的羞愧又該如何解釋?在文字的雕琢之中,文字是否能夠保留住情感的純度?然而在此之前,情感真有所謂的純度嗎?
當然沒有,其道理就像科學的主觀性一樣,永遠沒有可以被百分百確定下來的脈絡和前因後果。若果真有,各門學科如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文學哲學、精神分析等便得以充分詮釋人之所以為人了,包括其中的每一舉動和心理狀態,並徹底根治精神疾病和種種不正常心理。情感是在時間之流中永續不斷變化、消失、推迭更新的,她是一個連綿不斷的過程,像是浪頭打翻了的無數細碎泡沫,像是海面潾潾的波光。所謂的永恆寓居於變化之中,而變化也成就了永恆的神話。為此,所謂情感的純度與其說如同在無數戰爭中奇蹟似遺留下來的古蹟,毋寧更像是眼睫毛上的溫暖日光,不過是種連續不斷所導致的錯覺。
也正因為如此,小說家們從川流不息的意識方面下著手,視之為情感和生活的真相,也將生活中的瑣碎史無前例地一併帶入了小說的書寫裡頭,像是福樓拜、普魯斯特、吳爾芙、喬埃思等。昆德拉將包法利夫人和雷昂在教堂約會的一幕視為瑣碎的經典,喬埃思進一步發現了生活的神話便是生活中並沒有神話,一切不過是意識在生命中的流動而已。(啊,好偉大的發現,甚至使得容格也按耐不住,呵欠連連。)而在普魯斯特的小說中,我也同樣讀不出任何得以套用在變化多端的情感上的理論,一如馬軛套上馬頭並馴服操控它。我只讀到一連串的比喻和互相矛盾的理論在作者巨大的情感之流中如船骸般載浮載沉。至於吳爾芙,我寧可認為《達洛威夫人》是詩一般的小說,卻又不離開散文式的生活。在意識之下,情感沒有純度,也沒有真相。情感像個無家的棄婦,忘了自己出生的日期,也不瞻望死期。她沒有家,不知該留連何處至於何時,何時她才得以駐足停留?她哪裡也藏不住,哪兒也去不了。
一切變得如此毫不真實。年屆四十的家庭主婦趁著閒暇坐在電視家面前看見了車禍的新聞,發出一聲哀嘆;大學生邊吃飯邊翻開報紙,津津有味地讀著強姦新聞,一邊強制搾擠出一絲正義和悲傷;網絡流傳著飛機失事時最後的通訊錄音,好奇的人們戴上耳機聽著連綿不斷的哀嚎,洗澡時仍舊不忘小心翼翼地調節水溫以避免燙傷身子(啊,這麼做當然沒有錯!);強姦犯跟蹤少女,想起小學時候的道德教育和父母的循循善誘,同時加緊腳步以免丟失了獵物;你因為參加了社團球隊而無比感動,到了最後卻一滴不留。情感當真有所謂的純度嗎?或者純度不一定指向永恆?就像原野上的草、園中的花、樹上的果,時候到了便無止盡地滋長、盛開、掉落,收割後荒無的田地上,殷勤的農人又開始播種,等待下一次的豐收。情感真有所謂的純度?像通俗故事裡打動無數人們的至死不渝的愛情。
即便如此,透過情感,透過回憶,我仍然不由自主想起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我想起很多很多,卻又全都無法確切說明描述。像是車禍發生一瞬間的燈光,我甚至來不及舉手遮擋,光已照遍了全身。在此,我只說其中一個在我緩緩睜開眼後所看見的畫面和小小的故事。九歲那一年,我每當尿尿時總感到不太對勁。在此之前,我總是可以尿得很順暢,可以尿得很遠很遠並奇準無比地在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射入馬桶的小池子裡,發出「都嚕都嚕」聲響,讓我很是得意。我常常趁家人不注意的時候在廁所裡站得離馬桶遠遠的,以瞄準小池子小便為樂。然而那幾天裡事情似乎不太妙,排尿總不通暢,力道衰微,射程縮短。察覺這麼一個異状後,機伶的我選擇暫且漠視,直到尿道發炎時才匆匆坐上老爸的車子到診療所做檢查。醫生說事情不大,但是最好能到醫院去做包皮切割手術,以永絕後患。於是憑著醫生(小時後我跟著媽媽稱呼慈祥的他為「養父」)一句話,我被送進了醫院,在哇哇大哭聲中承受類似孕婦般的痛。出院後,我向同時是我的校長的媽媽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好乖乖待在家裡養傷,並由較為熟悉我的生理狀況的爸爸負責照顧。為此,晚間爸爸只好挪到我房裡來和我一起睡,以防萬一我出了什麼緊急狀況。
我下身包裹著馬來民族一種類似蘇格蘭格子裙的沙籠(SARUNG),好讓我親愛的弟弟避免與它物碰觸而引起劇痛,一邊躺在爸爸身旁看《神雕俠侶》。爸爸看完報紙後,我嘴裡仍舊唸唸有詞,專心看書。他難得悠閒,竟無所事事地翻來覆去,接著沉沉睡去。啊,可憐他卻睡不了多久呢!每當我想尿尿時便雙手搭在他背對著我的肩膀或者腰上,來回用力將他輕輕搖醒,要他在我尿尿時候好好專心看顧我。他得扮演指揮大將的角色,像指揮小兵一般命令我在排尿前先深呼吸,「用力吸一口氣,慢慢,慢慢來,好了嗎?好了好了,放鬆,放鬆,」接著大兵角色一換,變成了噓噓鳥,發出細長的噓噓叫,「噓噓噓,噓噓噓...」爸爸像隻溫柔的小鳥般發出鳴叫,好讓我在安祥寂靜的林中安心排尿。晚間月色當空照,照在我們家紅紅的荷蘭屋瓦上。然而就算如此,我也有按耐不住而哇哇大哭的時候,那時候我需要爸爸的安慰,他不自然的細語柔聲,他從前所給予媽媽的厚實的胸膛和溫熱的手掌,彷彿他也成了媽媽。在我的記憶之中,也只有這麼一次爸爸的身影和媽媽如此相似。
想至此處,我不禁感到如此脆弱,如此傷心。傷心的原因在於,我如此感動,卻又如此忘恩負義。比起這一些短暫的回憶,更多時候我選擇(或不得不選擇)忘記,並將之鎖進我回憶地抽屜裡。然而在提取的當下,撫觸的當兒,我卻彷彿感覺到一股情感的純度如絲綢般將我層層包裹,像祖國雨季的清爽使我賴在床上遲遲不肯離開。她讓我在人生中得以走得更久、更遠,更遠離她和我結合的地方。情感的純度屬於隱藏的、看不見的,遺忘的國度。她戴上了面具,化身成最平庸的人,躲入日常生活的人潮之中。一如人們不會去思考日常生活的意義,如刷牙洗臉,如睡醒睜眼。這樣的純度屬於平庸和平凡,她不待人們去追求去搜索,卻總是適時地從靈魂深處躍上窗戶,好讓你看見。
在閱讀《追憶似水年華》的同時,我逐漸在裡頭細緻的敘事和細微的情感中拋棄,進而遺忘雕琢的重量。我忘卻了作品在文學史中的地位,忘卻了意識流的開創,忘卻了作為一部作品,它改變了人們閱讀的方式和習慣,忘卻了它所提供的寫作的另一種可能性。這一切都代之以逝去的情感、事件透過記憶被大量搜索,並且被巨細靡遺地寫了下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一切便沒有任何價值可言。在這麼一個立場上而言,《追憶似水年華》和我們每一個人的日記本並無任何差異。而藝術之所以偉大,除了其美學價值和各種無法解釋的因緣外,我想也在於她得以讓所有平凡的人們在其中獲得力量,進而習慣於平凡,或走得更遠,或使平凡變得偉大。而每每在我如此脆弱的時候,我便得以藉由斯萬夫人的身影和飄落的紅葉,想起許許多多的往事。每當我如此害怕寂寞,我學著小馬塞爾敲敲隔柵,另一頭總會傳來外祖母溫暖的迴響。而普魯斯特寫作的當下,也已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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