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才是不是天才?我不知道。不知道的原因很多。首先黃天才在他還小的時候,不僅僅我還沒出生,甚至連媽媽也還在外婆的肚子裡。再者,當黃天才年屆四、五十的的當兒,我不過是個常常在擁擠的菜市場裡屢屢用頭撞媽媽屁股的四、五歲小孩。然而對那時的我而言,黃天才確實是個天才。在此當我嘗試描述黃天才的種種事蹟時,也只好將心靈稍稍做個調整,希望多多少少能像調整收音機頻道一樣,勉強接收到往年的我所發出的殘餘音波吧!
黃天才在我出生以來就已是我的鄰居。那時候的我和他其實並不相熟。事實上那時的我除了幼稚園的朋友們外,和任何人都不熟。阿,不過那也無法說得上是個「無憂無慮」的生活阿!畢竟在幼稚園裡也還是會誤交損友。比如家住幼稚園隔壁的小龍來,就曾經讓我把頭穿進他家圍牆的條縫內拔不出來,害我哇哇大哭。而他的表妹也總喜歡和我玩橡皮擦壓倒者勝的遊戲,贏了我二話不說將我心愛的橡皮擦奪走,害我哇哇大哭。有時候朋友們將我辛辛苦苦堆起來的沙城堡一腳踢翻,有時將坐在翹翹板上的我高高舉起緊接著起身讓我一屁股摔下,有時候在玩追逐時把我追得像隻老狗一般喘,有時候和我玩抝手的遊戲弄疼了我,有時候玩捉迷藏時把我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等到我出來了才發現大家早已經散了。盡管他們會幫我慶生,然後瓜分我的蛋糕。盡管互相吵架後大家相約彼此「假假不跟你好」,也不當什麼誓言看待。而那時候的黃先生長什麼樣子?我完全沒有印象。他的臉在我記憶中是張笑臉,但我卻搞不清楚那到底是哪個時期的他呢?
然而我記得黃叔叔有一輛藍色的NISSAN SUNNY汽車,固定停在我們家門外,兩扇鍍漆木柵門間的波羅密樹下。車子他老兄在當時可是個大家族,親戚朋友同胞們遍佈天下,可是走在流行尖頭上的。平時它就像個大石子般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待到身穿條紋襯衫、灰長褲的主人一大清早將它發動,長在屁股底下的象鼻子便豎得直直的直噴黑煙,不慌不忙地從我們家的籬笆門前緩緩經過。雖然馬來西亞沒有所謂的「春夏秋冬」,四季如夏,但每逢特定時期(也不一定是任何其他國家的秋季),也許是吹著蘇門達臘風的雨季,也許是個大熱天的夜晚,波羅密樹也還是按時凋零,一大片一大片黃黃的葉子飄落,啪啪打在天藍色的車蓬上,使得老兄他像剛參加完一場葬禮回來似的。而波羅蜜葉或者被晚間的大雨給浸濕了,翌日清早綿綿躺在鬆軟的泥土上,七零八落覆蓋住土香。或者落在烏黑光亮的柏油路上,風一吹變刮摩著地面沙沙沙直吹得看不見。有一次我因為睡遲了錯過校車,經過母親拜託了黃叔叔後,當天我頭一次得以進入車車老兄的身體裡,打開它天藍色的翅膀像打開通往天上的門一樣,我跳了進去,翅膀關上,而我的背後則是一片從天上剪下來的舒服的雲。黃叔叔喚醒沉睡的老兄,我感覺到它醒了過來,吐了兩口氣,顛簸著身子活動起來,不一會兒停止了輕微的晃動,開始徐徐變幻著我眼中的風景。枯葉在空中停留了半晌才悠悠落下。而那同時也是我最後一次進入老兄它的身體了。自那一個夜晚以後的下一個夜晚、下一個清早,以及下下一個夜晚、下下一個清早,下下下一個夜晚和往後的所有清早和夜晚,車子老兄它都像石子一樣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一忽兒掉滿了枯葉,一忽兒稀少,一忽兒沒了,然後又被重新覆蓋。
黃叔叔是個很疼愛車子老兄的,我常常看到叔叔他洗車子。剛升上小學時候,爸爸常常出差,一去就是好幾天,一個禮拜才回來個兩三天。而當時媽媽脾氣不好。還是我脾氣不好?我不知道,所以我們常常吵架。吵完架後就開始「冷戰」。然而我始終是個小冰箱,注定要敵不過大冰箱的,雖然我始終是正義的那方。正不勝邪,我很早就瞭解到了這個道理。等晚餐時間到了,肚子真餓得打鼓,嘴癢得開始磨牙時,不得已我只好臉臭臭地走去敲媽媽的房門,前往進行外交,希望簽訂暫時和解的條款。果真目的達到了,便又面不改色地回到沙發上看卡通,而她照樣把自己關在房間內工作。至少到下一餐來臨前我都無需考慮該如何一邊進行作戰,一邊維護自己的尊嚴。一直到深夜,洗衣機停止了嚷嚷,媽媽倏地打開房門時總是會把我嚇一大跳。我接著乖乖跳下沙發跟在她身後走到洗衣機邊,將一團濕漉漉的衣服抱在懷中,才又尾隨著她打開前門到門外庭院,在院子裡呆呆站著,侍候著她將衣服一件件掛到繩上。雖然我手頭上的重量越來越輕,卻不忘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酷無情。而這時黃叔叔常會現身幫助我減輕心靈上的負擔。叔叔在隔壁自家院子內一邊用水管替花草們澆水,一邊和媽媽聊天。聊一聊眼看自家花草都得到了灌溉,便一轉喉管朝我們院子裡的小草地上灑,灑完了便又一轉朝車子老兄他身上噴,直噴到話聊完了才各自走進屋子裡。由於這樣的關係,車子老兄每天都乾乾淨淨。
黃叔叔的院子裡種了各種各樣的花草和鳥,並且真多得不得了。各種綠油油的花草擺滿了院子,或安插在大小各異的盆栽內。盆栽分作有洞口跟沒洞口的,而有洞口沒洞口的又分成有洞口的大盆栽、沒洞口的小盆栽,和有洞口的小盆栽、沒洞口的大盆栽。而有洞口沒洞口的大小盆栽,有的用鐵絲捲在屋簷上或半空中的橫木上,掛得高低有致,有的內凹,有的外顯,極富層次感。地面上的則按照隊形排列成圖。有的植物不用特別安排便胡生胡長長滿了石灰地還攀爬著直上牆面,將院子都染上了一層幽幽之色。地面的花草通常形體較大,天空上的較小。而這麼多花草中,叔叔總是喜歡指著仙人掌對我說,「就跟你的光頭一樣啊!」接著用厚實的手掌撫摸我的平頭。除了仙人掌外,當然也少不了幾個鳥籠穿插其中,鳥兒吱吱吱吱地叫,不時拍動它們翅膀,急促間歇的動作就和它們的叫聲一樣。每天早晨如果我起身得早,就可以看見黃叔叔藏身在一片平面的綠色迷宮後,高高舉起鳥籠細細端詳,吱吱吱吱,他不時在那被太陽稍稍照明的缺口中露出微笑。然而這樣的畫面我只能在週末早晨見到。星期一到五的凌晨媽媽比我更早起床出門工作去了,保姆會來我們家把我從睡夢中叫醒,陪我緩步走下緩坡在岔路邊等校車到來。而出門的當兒黃先生正在替他的花草澆水灌溉,也澆澆我們家的小草坪,噴一噴車子老兄替他做清潔。大概在我搭上校車走了好一段距離後他才開始溜鳥吧!
事實上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媽媽的生活也不怎麼順遂。除了把我這一個蘇俄份子丟給鄰居家的保姆管照,日常生活中也還是有著許許多多無法解決的問題。比如有一回「冷戰」進行中的夜晚,媽媽照例藉著突然打開房門把沙發上的我嚇了一跳後,逕自走到洗衣機前。然而這一回她卻站在那裡凝視良久。我用力皺著起眉頭,聚精會神地抬頭看她,她看著洗衣機,按了按上頭的按鈕,洗衣機老兄發出衰弱的「彽低」答覆聲。她反覆按了幾次,老兄也疲憊不堪的響了幾次,也還是一動不動的。媽媽神情惱怒地將眉頭皺得跟我一樣緊了,接著二話不說走往前門。我默默尾隨著她到門外的院中,聽著她大喊了幾聲「黃叔叔、黃叔叔」的。不一會兒黃叔叔就果真現身了,一邊嘮叨著一邊領著我們走進屋內。黃叔叔一邊碎碎唸一邊檢查洗衣機,一會兒站著看,一會兒蹲著唸,一會兒繞著洗衣機團團轉,試一試這裡,測一測那裡,嘴裡邊唸邊從工具箱中掏出一些冷冰冰的危險傢伙,這裡敲敲,那裡打打,時而困惑,時而不耐,媽媽站在一邊微微喏喏,而我站著看了一會覺得好沒趣便跑開了。不一會兒正在看卡通的我突然聽見洗衣重新恢復了生機的機嚷嚷聲,知道洗衣機修老兄它病好了,趕緊跳下沙發往後廳跑去。黃叔叔正將危險的傢伙們一一收進生鏽的鐵箱子裡,嘴裡一邊唸說「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將五十仙的硬幣卡在洗衣機裡啦!」事後媽媽讓黃叔叔坐下,從冰箱裡老兄的嘴裡倒出了兩杯汽水,自己也在餐桌旁坐下,兩人聊起天來。我好奇地坐在他們兩人中間,聽著黃叔叔不斷重複著「哎呀,怎麼可以那麼不小心將五十仙掉進洗衣機裡啦!怎麼可以這麼不小心啊!」不一會兒感到大失所望,便又跳下椅子看卡通去了。
在這一些日常生活的事上頭我們家還真仰賴黃叔叔不少。又比如媽媽買了一輛二手車子那一天,不知怎麼搞的媽媽竟讓和我們剛認識的二手車老兄一會兒「依烏依烏」,一會兒「逼逼逼逼」,一會兒「烏歐依烏歐依」地鬼叫起來,並且像個海底怪物般不斷眨著頭前和屁股上的銅鈴大眼,兀自在那裡一閃一閃,將媽媽花容失色的臉弄得忽名忽暗的,與此同時媽媽正驚慌地一次又一次不斷用力按遙控器上的按鈕。同樣在慌亂之餘的我不斷告訴自己:我是個男人。好不容易讓自己鎮定下來後,不到兩秒又被那不受控制的龐然巨物給嚇得躲到媽媽身後去了。雖說媽媽忘了自己身懷大喊「黃叔叔」的絕活,黃叔叔已聞風而至。黃叔叔嘴裡一邊唸一邊繞過綠色的籬笆,一邊唸一邊走進我家,一邊唸一邊奪過媽媽手上的遙控器,一邊唸一邊手指頭一按,頓時萬賴俱靜,此時抬頭可見一隻烏鴉遠遠飛來棲止在電線上。除了洗衣機和汽車老兄外,有時候是冰箱老兄,有時候是廁所老兄,有時候是小小一條的燈管老兄,它們病了或發瘋了的時候,黃叔叔總是第一個跑來我們家的救災人員。每當看著叔叔那出一件件冷冰冰的要命傢伙,片刻後將老兄們一個一個奇蹟似的修理好後,我總是對叔叔感到無限的驚嘆。我真的認為叔叔是個「天才」。為此,曾經有幾回媽媽有些過意不去地想支付叔叔一點點小錢,叔叔於是嘴裡一邊唸,一邊拒絕,一邊唸,一邊拒絕,不一會兒兩人便又在桌上喝起咖啡來了。不過話說回來,媽媽也不總是那麼不堪的。儘管老兄們媽媽無法處理,不過「姊姊們」像是衣服啦,床褥啦,棉被啦,枕頭套啦,餐巾啦,桌布啦,窗簾啦,沙發套啦等等,媽媽倒是應付自如。
難道黃叔叔就不曾求助於我們嗎?某個炎熱的下午,沙發上的我驀然聽見屋外響起一陣急促的金屬聲,似乎有人正倉卒地穿越我們家院門而入。果不其然,我馬上聽見了一陣呼喚,夾著鐵鎖敲打鋼門的鏗鏘聲。我跳下沙發,打開木板摺疊門,看見是黃太太后,趕緊大聲傳喚媽媽來。黃太太身後跟著她兩位身材高挑削瘦的女兒,她們焦慮得長髮都顯得乾乾的根根開叉,一部份雜亂地遮住了臉,一部分倒刺著雙肩。我站在母親身後,無法確切聽見她們交頭接耳地政說這什麼,只隱約聽見「要收好啊!要收好……發瘋起來會砍人的……」云云。事實上我仍舊一臉冰冷無情。對於大人們的事我向來不屑一顧。因為他們對於一些事情總喜歡擺出一附神密兮兮的樣子,當你稍微問了個一字半句,便斥責你多管閒事,說「小孩懂個什麼呢!」更要命的是他們緊接著探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長大後你就會知道了。」久而久之,我便重新調整了應付之道。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都別問,那至少你可能還真懂「個什麼」。黃太太神色匆匆地和媽媽說完話後,將一個用舊報紙緊緊包裹起來的長方形物件交到了她的手中,連聲道謝後「咻一聲不見了。關上門後,媽媽面無表情地朝屋後走去。我默默跟隨她,終於決定冒險問道:「媽,什麼事喔?」媽媽沒有答話,只是走向後房的倉庫,叫我站在門外,自個兒沒入了一堆外婆家遺留下來的舊物堆中。很快的她又緩緩走了出來,反身將門鎖上。媽媽摸了摸我的頭,重新將自己關在房內工作。
自那一天起,隔壁黃叔叔家便不時傳來高聲怒罵之聲,屋裡人們喝來叱去,大聲嚷嚷,來勢去勢皆汹汹不可止。不同的人聲如合唱團般相應相抗,一會兒後其中一方之聲陡然升高如瞬間拔地而起巨浪覆蓋了對方,而另一方在一段時間的沉寂後也儲足了力量,亦如山蹦地裂般阻斷了滾滾長江之水!然而下一秒間長江又化作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地震將轟轟落石皆吸入了無邊深淵裡去,但墜落中的石子們又紛紛化作了萬丈烈焰噴出了地面!於是風雲蔽日,雷電交加,洪水大淹之日可知,世界末日指日可待。互相斥罵後又是一陣勸阻,又是一陣鏘啷聲不絕於耳,又是一陣勸阻斥罵,直到我看完了卡通節目後也還在持續著。我並不覺得這聲音太吵打擾了我,然而心理不免有些擔心,想著黃叔叔和他的家人們到底怎麼了呢?也有些害怕,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害怕些什麼。所幸隔了層牆,也不怕他們就當真把牆都穿了個洞來。隔壁的吵鬧聲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將近一個星期後我便也習慣而絲毫不覺奇怪了。卡通看完了便躲到睡房內將門掩上,將嚷嚷聲拒之於外。
那一段日子裡我便很少看見黃叔叔了,無論是週末的早晨或晚間晾衣服的時間。他那窗戶面對著庭院的睡房,百葉窗合得密密緊緊的,窗簾低垂。庭院的植物少了平日的灌溉,有的已開始發黃了,而門外的波羅密樹葉都還綠得很。鳥兒們的叫聲依舊,響亮而間歇短促,卻也似乎不在那麼開朗。它們已經連續一個禮拜沒有被一張笑臉高舉過頭細細端詳了呢。門外天藍色的汽車老兄也一動不動的。平日樹梢上不管棲息著多少烏鴉,汽車老兄他總是滴屎不沾的,這一會卻被嚴重的玷汙了,車鏡車窗車門車蓬,全都沾上了一塊塊的白色鳥糞。而波羅密樹上的烏鴉聒噪聲也替代了鳥兒們的甜美悅耳吱吱聲。有一回我們家停電了,媽媽也並沒有像以往般二話不說走到院子裡大喊黃叔叔了,只是摸索著默默從後廳的淺綠色餐廚底下的抽屜裡拿出了兩根白色長蠟燭和一盒火柴,藉著高窗射入的月光點燃了安在餐桌上,接著便出門往鄰居家去,好打電話叫人來修理修理。我乖乖坐在蠟燭一旁哪兒也去不了,有些擔心,有些害怕地等著媽媽回來。好不容易媽媽回來後,二話不說手持蠟燭從睡放內拿出了一堆文件坐在餐桌上埋頭批改。而我也只好持著蠟燭到客廳隨便找來了一本看過了數十遍的小叮噹漫畫,坐回餐桌上默默地看。
黃叔叔再度出現在庭院中已是好幾個禮拜後的事了。就在某個夜晚當我和媽媽兩人照例在院中晾衣時,黃叔叔邊咳嗽邊小心翼翼地為花草一家人們一一淋上冰涼的水,媽媽看見了便也向他打了個招呼。黃叔叔回了母親。兩人便又開始閒話家常起來,聊一聊種花的心得,各種花草的種類,各種花香,哪種花在什麼時候綻放,花的顏色又有哪些?他們聊起花瓣的大小,該如何剪裁花枝才會長得好看,花兒們一天要澆幾次水,自己最喜歡哪些花兒等等等等。黃叔叔邊聊邊將喉管朝我們家的小草坪上灑,灑完了替車子老兄一一沖刷走身上累積了好些日子的發青了的鳥糞。我脫了拖鞋,赤腳在剛澆完水的小草坪上來回踩步。腳底涼涼的,和雨季時從蘇門達臘遠遠吹來的晚風一樣,跟無數草尖上的涼涼的露珠一樣。一直到翌日,我早早醒了過來,走到庭院想聽聽鳥兒們吱吱叫時才發現那綠色迷宮中的臉竟在一夕之間蒼老了如許之多。
往年家住遙遠的南方的公公總會偶爾趁著學校假日到我們家裡來住些日子。恰巧公公和黃叔叔年紀相若,二人遂成了好友。每天早上公公便坐上黃叔叔的天藍色車子,兩人一起到橋底下的「盛發肉骨茶店」喫茶聊天。在我還小的時候,公公和黃叔叔兩人雖已年屆六十,卻是老當益壯,極為健談。是兩為極有個性的老人家。當時黃先生頭上未嘗有幾跟白髮,而公公則因為氣功練到了化境,竟有白髮轉黑的現象,自詡已達「返老還童」之境,洋洋自得。公公他老人家自小勤練氣功,無師自通,至今已有數十年的功力了。每逢過年回鄉,總可以看見公公一整天在木榻上盤腿打坐,不曾移動半步,有的時候更是把自己關房內一整天都不見出來。由於門只是虛掩著的,至今我都還記得公公打坐的樣子。而每當公公來我們家住的那一段期間內,假若我病了,爸爸媽媽盡可省下一筆醫藥費,放心將我交給公公照管,由得他老人家替我按摩,輸氣,開藥方,裹被逼汗,辛苦是辛苦了些,不過事後也總是痊癒。公公早晨和黃叔叔早晨吃肉骨茶聊天,其餘時間便待在家裡了。公公總是會將木板摺疊門打開三分之二好讓光線充足,在有著黑青白三色的石磚地上坐下並將報紙像抖開棉被般大大舖開,脫下老花眼鏡擺在報紙角落,藉著舒適的陽光就這麼安靜地讀起一整天的報紙來。而晚間吃過晚飯,對於電視節目公公不耐久看,約晚間十時左右後走出院門外,坐在石灰矮坡上,將身子輕輕靠著木柵門抬頭出神。而我在看完卡通後也出門看看公公到底在做些什麼?我想在他身旁坐下,他挪了挪那慣於盤坐的雙腿讓出了一小空間讓我坐在當中,抱我進懷裡一起看遼闊的夜空。每當夜空中閃爍著徐徐逰動的紅綠色燈火時,公公就會只說:「諾,又一輛飛機飛過囉。」
然而公公幾年前因腸胃癌而動了一場手術後,身體乃至精神狀況大大不如從前,甚至開始出現老人痴呆的症狀來。記憶力逐漸喪失並且不再回來,就連伴隨著他數十年的氣功也一併忘卻了。不知是否因為開刀後丹田中氣全一股腦兒漏了出來呢?就像一個熱氣球突然熄了火般,然而這誰也說不得準。公公動了手術後的幾年,也如往常般來我們家住個幾天。然而和黃叔叔兩人見面,一個形容枯槁,頭髮盡白,一個彎腰駝背,連對方是誰也不太記得清楚了。雖說老友見面總是歡欣,照樣開著早就過時了的天藍色車子老兄到橋底肉骨茶店喫茶,但也許沉默遠遠多過說話吧。
前兩年我趁著寒假回家過年,回到家時聽聞黃叔叔剛剛過世,幾天後就要出殯了。就這麼剛巧。晚間我躺在久違了的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覺,於是悄悄起身,緩緩巡視我住了二十年的家。我邊走邊試著回想往年的狀況,一開始總不怎麼想得起來,待到想起來時才發現,如果小時候的我一直維持不變地活到了現在,並站在我如今的位置上,他將感到多麼的困惑和害怕啊!那一切被黃叔叔所碰過的,所修理過的一切,如今幾乎一點不剩了。車子換了,洗衣機換了,冰箱換了,廁所、洗手台、餐桌、餐櫃、沙發、沙發套、窗簾、牆面的漆、鬧鐘、電視、收音機、燈管、包括我身上的衣服、毛線、褲子、內褲,我身上的每一吋肌膚、每一次心跳和呼吸,突然之間我感到如此的悲哀。又何止黃叔叔碰過的一切呢,而是我自己乃至我身邊所有最微不足道的東西我都無法挽留啊!
幾天後是黃叔叔出殯的日子。我和媽媽站在種滿了各種植物的庭院內等待喪車經過我們的家門。黃叔叔家的植物仍在,而我們家的更是多了許多。一段期間內媽媽突然開始熱愛起園藝來,於是種起了各種各樣的花草,就我所認識的有荷花、竹子、七里香、玫瑰、萬年青,其他的許許多多我已遠遠超過我的認知了。雖然我沒問過媽媽個中原因,但我想這一方面也許是受黃叔叔的影響,並且他必定也教了媽媽不少關於各種植物的知識。這讓我想起了公公那洩盡的氣功,在此黃叔叔的知識似乎又比那來的幸運許多了。不一兒黃叔叔的女兒們便也開始跟在裝著父親遺體的緩緩行駛的白色車子後面,一邊哭嚎一邊緩緩走下山坡。我和媽媽站在門外的波羅密樹下看著喪隊中舉止凝重緩慢的人們和他們的表情,兒女們緩緩哀嚎著,哭喊著,親戚朋友們有的低頭垂淚,有的默默無語,一會兒大家都經過了我們家門前,又一會兒在眼前緩緩離開。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那把刀子,於是我媽媽那刀子還在嗎?媽媽搖頭說前年收拾倉房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見了呢。是哦。而那波羅密樹下的天藍色車子老兄此時也佈滿了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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