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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剛起飛,K眺望狹小的窗格外,想起了中年龐克女人。昨天晚上K醒來後看見她坐在窗邊抽煙,淺褐色的沙發軟墊,緊閉的粉紅色窗簾紋絲不動,冷氣裝置轟轟作響。女人敏感的肌膚感知到K視線的重量後,轉頭朝他一笑,將抽了一半的煙擱在煙灰缸的邊緣上後,赤裸裸地又鑽進了棉被裡,輕輕抱住K,一邊套弄他的陰莖邊問:「你為什麼愛我啊?」
我為什麼愛她?機艙內的氛圍和旅館極為相似,昏暗的燈火,乘客們都睡著了,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代表著行進中的引擎轟隆聲。這一切都讓K有股時空錯置般的熟悉感,當下的自己到底身處機艙內呢?或是旅館?正是為了確認這一點,K拉上了死灰色塑料窗罩,外邊是黑漆漆的夜空,而自己在其中緩緩漂浮。然而,自己真的愛她嗎?在外人眼中看來,這應該是純粹意義上的一夜情吧?自己和中年龐克女人在網絡聊天室中「已婚家族」一欄中認識的,之後便互相加了彼此的MSN。隔天她邀請自己去看她們團在附近live house的表演,說自己手頭上有需要由自己負責賣掉的固定票數,就當幫她買一張吧,去不去看都無所謂。K想說反正明天週日,也就答應了。雖然自己已有好一段時間不聽搖滾。然而K自己也萬萬沒料到,隔天晚上現場表演的最後一首歌的曲末還在進行著頻密的鼓點時,中年龐克女人從台上一躍而下,在紛紛讓開的人群中向他筆直走來,牽起他的手二話不說便走出了現場。我們去喝酒吧,中年龐克女人說。
雖說小小睡了數小時,醒來後頭腦還殘留著昨夜的微薰。然而當時的畫面,K彷彿還能確實而清晰地想起,甚至靠著感覺具體的重新建構起一些部份來。矯柔造作的群眾表現出極之虛偽的忘我狀態用力搖頭,或激烈地用腳板打著拍子。K看不到多數人的表情,卻能很確實地感覺到他們正敷衍地重複著機械似的,毫無生命力的拍點。而那樣的人也僅止於前排中的幾個,其餘群眾更只是在那裡默默觀看,一動不動的,像處於某種麻痺的狀態當中。他們真的是來聽現場的嗎?K禁不住想。中年龐克女人的樂團團員們正閉起眼睛忘情地彈奏著各自的樂器,以三首快歌夾一首慢歌的模式進行著他們的表演。然而無論是快歌慢歌,多數群眾們還是如死屍般站立著。K身邊一些人深沉的雙眼更隱隱透射出一股逐漸瓦解的冷靜和幅度漸強的狂熱。並且隨著歌曲目次漸增,那一股狂熱更以接近瘋狂的型態呼之欲出。而就在最後一首歌接近尾聲的地方,中年龐克女人突然睜開眼,躍下舞臺拉著他走了。隨著中年龐克女人向他走來,群眾們紛紛讓開一線,並向K投以接近瘋狂的熱烈眼神,其中夾雜著妒忌憤怒憎惡興奮想像。一想起這樣的畫面,K的胸中頓時湧起強烈的噁心感,深喉顫抖著幾乎快要作嘔。然而K始終不記得自己說過類似「我愛妳」的話。
與其說自己說過類似的話,反倒是想起了她說過的一些話來。邊喝著酒,她不發一語。K看看不是辦法,於是向她提起了自己的疑惑來。「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太好,不過群眾們真的是來聽你們表演的嗎?我無論如何覺得他們大多數都表現得非常怪異喔。」她還是在那裡自顧自地喝酒。這使得K感到尷尬起來,並不得不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而接下去說:「事實上我所察覺到的現象確實是如此。」她喝了杯酒後,說:「某天晚上,當你在夜裡開車不小心撞死了一隻貓,會有什麼樣的感想?」K聽見她開口,暗地裡鬆了口氣,接著迅速地想了想便回答了她,以讓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聊天氣氛得以維持發展。「也許會有些害怕吧,不過一下子就覺得還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一隻貓罷了,並且也不是自己故意的啊!」中年龐克女人淡淡地看了K一會兒,說事實上是這樣的:「在撞死了貓後,你會感到非常恐慌,並直覺地想到自己最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導致上天要處罰你呢?然而仔細想想,就算真的有,也只不過是一些小事罷了吧,比起殺人放火的十惡不赦之徒,又算得了什麼?為什麼偏要為了這麼小一個過錯而處罰我呢?你會更害怕地繼續想,也許不是天,而是鬼哪!鬼啊,我竟然駛入了野鬼的住宿,那充滿怨恨的,死不瞑目的鬼,屍體正曝露在蠻荒的田野邊發臭著沒人理會,它帶著滿腹的怨恨憎惡就這麼死去,正找人求救呢,不過除了報復之外它找不到任何求救的手段,所以它來找你求救了,事實上什麼人都好,可是偏偏是你剛巧經過。然而為什麼偏偏是否你呢?這一次就算你什麼都沒做錯,然而為什麼偏偏是你呢?我以後的人生會因為這麼一個不可避免的不小心而全毀了嗎?毀得如此毫無理由啊!你顫抖著身子繼續駕駛,用盡全身的力氣使自己恢復冷靜,以邏輯分析的原理去反覆辨正,說服自己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鬼的存在不是嗎?沒這一回事的,真的,誰能證明有呢?一邊想著的同時你到家了,一切恢復如常。你沖了個熱水澡,泡了杯咖啡,很舒服地躺在床上,邊想著明天的工作內容,想著想著,被撞死的貓被拋棄在某個角落裡了,睡著了。」說到這哩,她頓了頓,喝了一大口酒說:「一樣的道理啊。」當下K不是很明白。
在那之後,中年龐克女人雖然有些醉意,卻似乎還保持著相當大程度上的清醒。她對K說:「走吧,照慣例我們該做愛了。」雖然K一早已做好了心理及生理上的準備,卻還是對她所說的話感到突兀。慣例?想必K當時也「慣例性」的皺了皺眉,讓中年龐克女人察覺到了自己的困惑。她對K說:「每一次表演結束後,我都會跳下臺去和其中一個人做愛。我說和隨便哪一個,而不說『挑』,真的是靠感覺,或說緣分,隨你可以有很多解釋的方式。有一次是十五歲的國中生,一次是七十二歲的老先生,也有和乳房下垂的老女人試過,各式各樣,我都試過。所以說,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為什麼那麼多人來看我們的表演吧。其中一個原因,就看你怎麼解釋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就會跟著你的解釋而變成那樣子。只要全心相信你的解釋就不是問題,無論結果如何。而最糟糕的是什麼解釋都無法相信的人。」中年龐克女人說完話後,看著沉默的K,又說:「不必擔心我的身體,我向來很注意衛生。」「還有,不用懷疑我很愛我們的音樂。」當晚K答應做愛後,糟糕的事情就跟著發生了。K一邊抽插,她一邊呻吟接著哭出聲來,嘴裡不斷哀嚎著別個男人的名字一直哭。這頓時讓K的心情跌入了谷底,慾火全消。K從她體內掏出陰莖後,抱著她在床上讓她哭著,哭完了便安靜地睡著。在那之後彷彿全世界只有K正為她而哀傷,久久無法合上雙眼。翌日一早K睜開眼便看到她若無其事地坐在窗邊抽煙,看見自己醒來後,像個快樂的貓般爬上床幫他自衛。在K想問她「是不是和每一個男人做愛都會照例哭出聲來?」之前,她卻先開口問K說「你為什麼愛我?」K低頭看著她微笑的臉,覺得自己實在一點都不了解她。
K問了問自己,我真的有愛過誰嗎?這問題只要仔細想想,便會覺得千絲萬縷,頭大如斗。首先,這個「愛」的定義是什麼?或許可以說,「愛」就是「愛」呀,不過是一種感覺和需要。這當然是不正確的,對K而言簡直不攻自破。如果說「愛」是一種感覺和需要,那為什麼一個人除了親人的「愛」以外,還需要朋友的「愛」,又需要情人的「愛」?以一個個體最基本的對「愛」的需求和感覺而言,這就已經是三種不同的「愛」了吧?彼此幾乎是不可能代替的啊!如此說來,「愛」就不是一種統一的感覺和需求了,而是親情、友情,和戀人間的愛情三種不同的元素才對。也許又有人會說,雖然這是三種不同的形式,然而其潛在的內容確是絕對一樣的。真的是這樣嗎?只要稍微動動腦筋,想想自己和家人、朋友、情人相處時的種種狀況就可以知道了吧!比如說,自己在高中時候就曾經和朋友們於凌晨時分赤裸著上半身在高速公路旁手揮衣衫大聲吆喝,這樣的情感在家人或情人身上發生的話是不可想像的,也許甚至會顯得非常黑暗、邪惡,甚或可笑。又比如和情人間的肉體情感,在其他兩者之中又怎麼能夠成立呢?如果真的成立了,不啻代表著人類精神文明的退化,也代表這慾望對理智的勝利,一股黑暗的力量徹底消滅了光明。又比如家作為一個避風港,一個永恆的歸宿,又豈是另兩者所能比擬的呢?那麼在此,中年龐克女人對K所問的無疑是情人間的吧?然而即便清楚弄清了這一點,K還是不得不感到重重疑惑。
K試著回想從前自己所「愛」過的女生當中,到底有哪幾個是他真正「愛」過的呢?在此牽涉到的最大問題,大約是「肉體」和「心靈」的問題吧,K心想。並且這樣的問題,是必須回扣到上一個解答中去的,亦即三種「愛」的關係中,似乎唯有情人間的「愛」牽涉到了所謂肉體的問題。一般上而言,在其他二者中,肉體是絲毫不起影響力的(至少「亂倫」在人類幾千年的壓抑來已絕大部分沉潛到精神深處了吧!)如此一來,在戀人的「愛」中,一旦涉入了肉體因素,就會變得非常棘手。所謂心靈和肉體的「比例」該如何掌握呢?如果簡單地說,肉體代表慾望,而心靈代表精神,那麼一個人和情人間的「愛」的比例如果是49%心靈和51%肉體,那這樣的戀人間的愛情還成立嗎?畢竟人們長久以來的概念中,真正的愛應該是屬於「靈魂」而非「肉體」的啊!但必須因為1%的差異而將這樣的關係剔除出戀人間的「愛」的範疇中嗎?那其餘49%的情感又算什麼呢?而更為關鍵的是,一個人如何掌握得到那所謂的「比例」呢?換句話說,一個男人如何知道他「愛她多少」,和「愛和她做愛」多少呢?如今K捫心自問,無疑的,自己對中年龐克女人的「愛」是肉體多過靈魂的,但當然也並非說靈魂的部份就簡單歸零。至少在她哭泣的時候,K同樣地深深為她而難過,並且湧起一股從此想好好保護她的想法。至少在當下,這一股感覺是那麼的強烈以致於讓他對之深信不疑。然而如今呢?K眺望著窗外若即若離的黑暗,感到多多少少無情起來,那曾經如此強烈的情感只剩下輕微的餘波。突然之間,他再度發現所謂的情感是如此短暫而不可靠。然而由於中年龐克女人的無端哭泣中斷了做愛的過程,反而使得那一刻在被回憶提取的當下顯得不那麼的黑暗了,反而像個被抽空了情感因素的軀殼般,像個空罐頭。
過往K所真正愛過的女生中,也許只有初戀的那一位吧。頭髮常常的,很瘦,身材很好,笑起來非常漂亮。可惜的是還來不及做愛就分手了。也許作了愛就分不開也不一定,不過那時候的K當然不會有這樣的想法。至於在那之後所交往過的女生們,他就一直不是很確定那之中的比例了。自初戀以後,K感覺到自己彷彿跌入了一個存在於現實世界中的無底洞中。在那墜落的過程中也遇見了幾個同好,彼此親切地邊墜落邊微笑打打招呼,卻再也回不了地面了。K望著窗外的夜空,對此即沒有任何想法,也沒有任何得以改變現狀的想法。
2
秀霞在昏黃雅致的餐廳中默默看書。由於是周日,學生們的練習在今早一一改完後,看了看桌上的錶,雖然時間尚早,不過早點帶幾本書早點過去,在那裡先點杯熱咖啡邊喝邊看也不錯。事實上自己待在家裡看書的話也不會特別覺得無法專心,家裡畢竟連電視機都沒有。但長久待在同一個地方看書難免心生倦怠,偶爾換個環境看書向來便是她的個人習慣之一。並且在平常的日子裡,秀霞也有偶爾到附近幾家較為廉價,但咖啡又泡得不錯的咖啡館裡邊喝咖啡,邊批改學生們作文的習慣。秀霞將桌上的卷紙、文具,書本一一整理妥當後,將幾本想看的書放入背包裡,便往狹小的浴室裡簡單洗個熱水澡。洗完澡後,小心翼翼地穿上勾子有些生鏽了的肉色內衣褲,上半身套上一件衛生衣和黑白灰格子的毛衣,下半身微微搖晃著拉上黑細線條灰色長褲,並且由於天氣寒冷,遂又在身上罩上一件粉紅色外套。眼看服飾都穿妥,她對著掛在門後的鏡子照了三秒左右,確認自己一如往常般整齊乾淨,便打開門出去了。然而邊走下公寓樓梯,還是禁不住想,自己是否該多做一些打扮和化妝呢?自己從小沒這個習慣,家裡人不怎麼教或要求,上了大學也不覺得自己化妝後會變得多麼漂亮。並且她天生似乎就有相當客觀的認知能力,覺得自己的長相實在平「平庸以下」,即便化了裝也不見得會多麼收效。再說,買化妝用具可是筆相當可觀的消費啊!如果將之省下,又可以拿來作許多其他事了。
坐在餐廳靠鏡面的位子上,秀霞看書看累了便放下書,望一望鏡面外的景色。實在也沒什麼好看的,然後看見了鏡中自己模糊的臉孔。有些奇妙的是,平時自己是甚少觀察自己的外表的,如果不是為了應付一些正式場合,掛在門後的鏡子幾乎不會用到吧。只要憑著自己多年來的梳洗習慣和動作就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但如今她卻無法將目光從鏡面上模糊的自己移開。她稍微瞇細了眼,以將鏡中的自己看得清楚些。自己的身材矮小,儘管已經挺直背讓屁股坐在椅面稍前端處,雙腳也只是恰恰好平貼著地面的紅毛毯。一頭烏黑的頭髮垂直頸背,眼睛圓而小,鼻子則尖而小,門牙有些不齊卻潔白乾淨。秀霞對自己的樣貌雖然說不上滿意,但也不覺得有什麼太大的不滿。若果說有什麼希望改善的地方,希望整齊的長髮能長得細一些,她很喜歡線條的細緻流暢感。再來門牙能齊整一些最好,然而綁牙套可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秀霞嘗試搖晃桌底的雙腳,不禁覺得矮小的自己還真像個小孩。是否該買些化妝品呢?
一進入餐廳在桌上坐下,秀霞不禁感到有些緊張,然而看了一會書後,心情開始慢慢平復,並且讀著書的同時也逐漸沉浸入書裡的世界去了,暫時忘卻了現實中的煩惱。但由於來得實在太早,看書看累了只好看鏡外的景色發呆,之後就連景色也看膩了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來排遣時間了。說伏在桌上休息,似乎不太好,畢竟這裡是家頗有品味的餐廳。說出門晃一下再回來,也自覺得不太好意思。畢竟訂位子的是自己,早來的也是自己,現在又要開口說出門晃晃等下回來,不妥當。最後秀霞只好仍舊望著鏡片發呆。思緒卻趁著這時候緩緩湧了上來。三年不見,他到底便成什麼樣子了呢?並且又為何突然聯絡我呢?秀霞大約留著對他的一些印象,和他大學時候的一些事情。
他在大學裡是個怎麼樣的人呢?事實上秀霞並不是太清楚。兩人雖是同年同系,卻不怎麼相熟。說過的話屈指可數,雖則常常在同一間教室裡上課。若要說有任何交集的話,大約是兩人曾在一次系上的聚餐活動中一起吃過飯。他就坐在自己對面的位子上,卻不斷探頭往四面八方和他周圍的同學們說話,和大家大聲喧鬧,除了自己以外。自己本來就是個安靜的人,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更顯得是個啞巴,只曉得低頭默默吃飯。雖然時而和身邊也同樣不怎麼相熟的女同學說話,然而比起自己,女同學似乎對他較感興趣得多,對秀霞也不怎麼搭理。回想起來,其實當時的自己感到非常不安,像害怕自己安靜的態度會不小心得罪了誰似的。為了表示善意,便偶爾抬頭望一望四周,看一會大家鬧哄哄的模樣,陪著大家笑一笑。當雙目不小心和他熱烈的眼神交接時,便又趕緊低下頭來,雙耳感到熱熱的。直到此刻,秀霞都還記得他微笑的模樣,記得非常清楚。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起其他更多的什麼了。至於關於他的一些事蹟,也僅略有所聞,知之不詳。大約交過一位相當漂亮的女朋友,似乎是戲劇系的,不一會就分手了。不一會是多久,她當然也不清楚,大抵一個月左右。接著他又陸陸續續追求系上幾位長得相當漂亮的女生,多數都成功交往,然而都和第一任一樣,全都維持不久的樣子。盡管如此,他和系上同學依然能夠相處融洽,即便是前女友和系上另一位男同學在一起後,也依然能夠和他們和睦相處,有說有笑。結語大概是:交遊廣闊,處事圓滑,爛男人。當時自己對他確實感到相當反感,單在愛情方面就讓她覺得受不了。
然而這有什麼關係呢?自己對他的話印象真的值幾個錢嗎?對他而言有什麼重要嗎?不,真的連那麼一絲重要性都沒有,這一切都無法對他產生一點最細微的影響。而當時的自己又在做些什麼呢?常常坐在班上第一排的位子上,認真聽課,抄筆記。下課後也不和系上的誰說話,只和高中時期便常在的幾個好朋友一道吃中飯,吃完後又提早回到教室,將上個禮拜的內容複習一遍,下課禮拜的內容預習一遍。上課鈴聲響起後,教授走上講台,她便準確而充分地知道這一段時間內她該做什麼才是最好的選擇了。然而當教授走下講台,世界又陷入了一片迷離恍惚之中。有時她會這麼想,這世上或許也沒什麼「最好的」可言吧,一切只是變得「慢慢不好」,然後讓自己逐漸習慣逐漸走下坡的生活罷了。隨著高中好友一個個交了男朋友後,自己便顯得越來越形單影隻了,一個人默默上課,默默吃飯,默默下課,默默回家。也不參加任何系上活動或社團。為什麼呢?秀霞問過自己,卻連自己也無法確實回答。大約她看著人們同心協力,興高采烈地辦著什麼活動,結束後哭成一片,兩年後重又變成路人甲乙的過程,讓她覺得這實在沒什麼意義吧。又或者說,看著那一些人在遠方,在高處發光發熱,反觀自己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人而已。平凡得和糖果盒內的一顆糖果一樣。
記得有一回三五高中好友出來聚餐的當兒,其中一位好友向她說,妳需要愛情的滋潤啊!當下秀霞實在覺得不以為然。愛情是什麼?一種依靠?一種感覺?一個概念?或者一個實體?在她仔細思考一番後,覺得在那之中實在完全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比如說,愛情到底是個實體或概念?若果說如大多數人所相信般的實體吧,秀霞身邊有一位高中好友最近接受了一位她從前非常嗤之以鼻的男生,覺得他長得一點都不好看,粗心大意又不浪漫,也沒什麼才華。然而在該男生追求了她整整五年後,前些日子她告訴秀霞說,她被感動了,「我愛上了他。」感動?五年後那男孩還是一樣一點都不好看,粗心大意又不浪漫,也沒什麼才華,但她卻愛上了他。被男孩感動嗎?被愛情感動?還是被五年來孜孜不倦的誠意和忠誠?若果說愛情是個概念,那追求這麼一個概念有什麼意義可言呢?那是在追求一種永恆的東西嗎?為什麼親情無法替代愛情呢?親情不是比愛情來得堅固長久得多嗎?要找一個依靠的話,非得在愛情中尋找嗎?面對秀霞的種種疑問,好友總是略帶不屑地笑了笑說,不是喔,在經歷了那麼多的挫敗,我愛的真的只有他一個,只有他能給我那獨特的感覺和最安全的依靠,沒談過戀愛的人是不會了解的。然而秀霞仍然禁不住想,妳不是交了第三任了嗎?能在三個不同男人身上同時需找到的某種東西,那難道還會是獨一無二的嗎?那所謂的實體到底在哪裡呢?所謂的那個男人,難道成了她潛意識下的祭品嗎?然而無論如何,談戀愛與否,對秀霞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在那一切背後始終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而既然沒有答案,她便不知道到底自己該朝哪個方向走去。在此,她很早就發現了,只要沿著理性的道路前進,人便會一直走著,哪裡也到達不了。
3
K進了餐廳,收起雨傘的同時便遠遠看見了秀霞獨自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專心地看書。一點都沒有變啊,K心想。黑白灰色格子毛衣,灰色長褲,粉紅色外套虛罩著椅背。從前每當K看見她總覺得這女人土土的,過氣的服飾時沒來由的總會惹得他不太愉快。事隔三年後看見她卻很奇妙的不這麼覺得了,並且覺得這沒什麼不好,能堅持自己所堅持的事不是很好嗎?此時K突然想起中年龐克女人的話來,「最糟糕的是什麼解釋都無法相信的人啊。」K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朝角落的位置走去。K發現她讀書時是如此專心,以致於自己正逐漸靠近她的當兒她卻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一直到自己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才擡起頭來,看了他兩秒,笑了笑。而K也回了她一笑,然後在位子上坐下。
「真不好意思,突然將妳約了出來。不過還真的好久不見了啊!」K大方地說「恩。是有些久了,三年?」K點點頭。「過得怎樣?還不錯吧?聽說妳當老師了呢?」秀霞也點了點頭,彷彿對於K得知自己當了老師一事感到即不意外,也不好奇。K聽著她慎重而緩慢地說話。過得還不錯,考了很多的試終於當上了老師,自己很珍惜這一份工作,很認真的在對待它,並且也可以算是自己興趣的一部分吧。薪水不壞,不至於太忙,可以擁有自己的時間,沒什麼好不滿意的。K靜静聽她對自己的生活作了簡單的描述,很簡短而表面的一般說詞,完全沒有涉及到一點在生活和心情上更為深入之處,似乎從中可以知道是個內斂的女生。然而兩人畢竟三年沒見面了,大學時也不怎麼熟稔,會這樣子毫不奇怪。雖說是自己主動將她約了出來,然而此刻就連K自己也不禁為兩人現在的處境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議。K見她沒有任何想要詢問自己的意願,為了避免讓不必要的短暫沉默僵化了氣氛,趕緊自動說起自己的一些事來。在此,K對於無趣的工作方面盡量少提,只簡單說明自己也和她一樣當了一陣子的老師,接著覺得實在不好誤人子弟而轉當記者。被編入意外組後看見了一些令自己無法忍受的畫面後,又覺得實在待不下去了便又提出辭呈,現在擔任某小小雜誌的助理編輯。所幸當年在系上自己也參與了系刊方面的編輯事務,學了些簡單的排版方式,總算派得上用場。K接著更為著力在講述他組團的過程,一邊工作一邊利用難得的空閒時間召集了一群同事老友,終於組成了一個搖滾團體,決定團名為「cigratte」,香菸,很不錯吧!源自一個句子:life is like a cigratte,it burns。這個句子一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大家便紛紛贊成,沒有任何異議。不覺得很有趣嗎?試著想像,全世界的人們都是一根根燃燒著的香菸啊!而在這個團中,就由負責召集大家的自己擔任隊長兼主唱。事實上自己的歌聲實在有欠恭維,不過在團裡也算是最好的了。並且一開始大家也沒什麼野心,當玩音樂大家開心就好。多數人都只是初學者,彼此看不順眼,都看不見自己的缺點。不過別看當團長很威喔,其實麻煩得很,常常要召集團員練習,要負責組場地,負責這個那個的,簡直和經紀人沒什麼差別,不過也可能是團員太懶,或經營方式有問題吧。說到這裡,熱騰騰的食物被脖子圈著玫瑰紅圍巾的女服務生端上了桌,K也就停止了說話。
兩人默默用餐的當兒,K才開始覺得兩人之間的對話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一直到現在為止,怎麼她都沒有問起自己約她出來的原因呢?難道她當真一點都不感到好奇嗎?或者說她從一開始就已經把這看作自己追求她的一個舉動呢?不會吧?而適才自己為了維持不讓場面尷尬竟也忘了說明自己的來意,反而說了那麼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無關緊要的東西。這麼一來,還彷彿真的變成了一場約會似的。她會作何感想呢?讓別人誤會可不太好啊!K抬頭看了看她,正低頭安靜地用餐,從她身上也感覺不到任何不妥。事實上K約了她出來,是為了趁著到此旅行的途中,順便將她的一張考卷交還給她。前些日子,當他重新整理過從異鄉畢業後帶回來的一疊疊卷紙和課本時,無意中發現了一張夾在某課本中的考卷,卷紙上方寫著「秀霞」,分數九十六,還真高啊!當時K心想。然而秀霞是誰呢?他委實花了好些時間才重新想起。個子小小的,不怎麼說話,總是穿得土土的,坐在前排和教授面對面的位子上,不時抬頭聽課,低頭抄寫,是一位很認真的學生。然而K對她的印象也僅止於此,幾乎想不起更多的什麼來了。除了一些非常片段的短暫畫面,像是每當自己在校園內踩著腳踏車時,也偶爾會在路上看見她一個人在那裡走著,望著前方似乎在思考什麼的樣子。不一會兒想再回頭確認時,她的背影已經是綠豆般小的一點了。
於是等到兩人都吃完飯後,K才佯裝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對了,想把一樣東西交給妳呢。」「恩。」K轉身從背包內拿出了那一張無意中收藏了三年之久的考卷,將之放在桌子中央說,「拿,這個。」秀霞將考卷拿在手上瞧了瞧,說了聲謝謝後,將考卷好好折疊起來,小心翼翼地塞近背包內。在此,氣氛再度沉默起來。此時K覺得氣氛不太妙,並且是否會讓她的誤會越來越深呢?考卷拿了出來卻什麼也解釋不了。K如往常般反射性的對卷紙作了些說明,「啊,當時這一堂課發考卷時妳不在,印象中好像是請了病假什麼的。想說既然妳沒來,也就先代妳拿好了,過後再轉交給妳。啊,結果呢,自己後來大概是忘了吧!甚至還不小心帶上飛機替妳保管了三年,哈哈!就在前幾天吧,想說請個個假回到老地方走走旅行,想起了一些往事覺得很懷念,便到處翻一翻從前的舊東西順便稍作整理,怎知道竟無巧不巧地搜出這一張考卷來。說起來還蠻好笑的不是嗎?哈哈!」事實上不僅自己忘了將卷紙交回給她,而她也始終沒有向他要回。她一直都不知道老師臨時決定將考卷發還給同學這一回事吧,從當天遲遲沒人肯替她代拿考卷的常景來看,也並不奇怪。然而該怎麼說明這一點呢?這真的有說明的必要嗎?她現在到底如何想呢?K又硬生生從嘴裡又擠出了些話來。「對了,妳考好高分啊!」
就這樣而已?為了將考卷交還給她嗎?慢慢的K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了。雖說自己是重回故地旅行順便將考卷交還,然而也大可不必如此做吧?「就這樣罷了嗎?」當這一句子突然在一片沉默中從她嘴裡硬生生迸裂而出時,K頓時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亂當中,他看著秀霞的表情,覺得自己果真讓他誤會自己的用意了。不是這樣的,然而也不是那樣,這該怎麼解釋呢?該從何說起呢?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相當肯定自己沒有欺騙過任何一位女生的情感,也就是說,他不曾純粹為了肉體的慾望,而昧著良心用甜言蜜語欺騙過任何一位女生。他是真正愛她們的,或多或少,他非常肯定。但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把握能徹底說服自己,說:事實就是這個樣子,沒有別的。他真的曾經從真正意義上「愛」過任何一位女生嗎?當天中年龐克女人在抽差的過程中哭出生來的同時,K也跟著哭了起來,並且哭得比她還大聲。就在抽插的過程中,他突然想起了所有他愛過的女生,他真的愛過她們嗎?自己對她們的情感比例到底是個怎樣的一個狀況呢?53%肉體-47%靈魂?66%肉體-44%靈魂?23%肉體-77%靈魂?到底自己和每一位女生的「肉體-靈魂」比例是個怎麼樣的狀況呢?從前他總是以為,對於每一段戀愛他心裡都存著一份精確無比的「比例分配表」,在那裡,自己對每一位愛過的女生的愛都得以得到精確無誤地衡量,並且從那之中他可以毫不猶豫可定自己是否愛過她們之中的哪一個,而其中的幾個則更傾向於肉體上的交往。靈魂比例超過五十以上的當然才可以名正言順的歸入「愛」的範疇內,肉體比例五十以上的則比較算是為了性而交往的女生吧!然而自什麼時候開始,這一切都被完全的打亂了呢?比例上的數字並沒有如自己所預料中的,在經歷過一段感情後將永遠固定下來。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季節的嬗迭之中逐漸蠢動,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並且越來越迅速的不斷更換面具,蛻變,偽裝變化起自身。有些自己深深愛過的女生會跑到肉體範疇裡去,有的時候為了性交而交往的女生則潛入了愛的範疇裡去。有的時候兩個範疇中的女生會全然對換,有的時候只有其中一些對換了位置,而一些則始終待在原來的地方上。有的時候潛逃而出的會回來,有的時候則永遠回不來了,被絕望地羈留在遙遠的另一端。有的時候彷彿不再回來的卻又突然回來了,從肉體的監獄之中,或愛情的地窖中。有的常常在兩者之間往返,有的則偶爾為之,而偶爾為之的會突然往來得如此頻密,而頻密往返的則又選擇了安靜。有的在屢屢往返之中迷失了道路,永遠進不了兩邊中的任何一邊了,停留在無法被確認的中間地帶中。有的雖然不怎麼移動,卻也在偶然的狀況中被羈留在那荒漠中央無助地徘徊來去,垂死掙扎。一段時間後,K突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確切知道到底哪一個表屬於哪一個女生,並且哪一個女生該隸屬於那個範疇了。彷彿那不斷變化著的數字從深處漸漸模糊著他的印象,擾亂著他的記憶,使得一切都混在一起。數字變換的數度越來越快,從前每隔一月的變化,到每個星期的變化,甚至到了每日每夜每分每秒,無時無刻不像瘋狂的馬一樣往前狂奔而去的變化。而只要K閉上雙眼,便可以清楚地看見那箭一般變化著的數字。而在那背後,到底是什麼操控著這一切呢?理性?感性?靈魂?肉體?哪一個女生是他真正愛過的呢?那一個女生是他想愛的?而哪一個女生又是他想和她做愛的?自己到底真正愛過誰呢?
他突然在秀霞面前號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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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K毫無預兆地突然號啕大哭起來,秀霞委實被嚇了一大跳。難道自己說錯什麼了嗎?她只是想弄清K約她出來的目的罷了,難道自己表現得太過直接?或冷漠?或說他一直以來默默喜歡自己很久很久了,而無法忍受自己的逼問?最近他的生活中應該也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吧?餐廳周圍的人們紛紛投以詫異的目光,秀霞焦慮而恐慌地環視四周一遭,趕緊收回視線低頭看著自己大腿上的手,看了看嚎啕大哭的K,腦袋裡一片紛亂。在她面前,K魁梧的身子彷彿隨著他的的哭泣而縮得極小,像在空中無助飄蕩的蒲公英,像一個被唾棄的果核,全身宛如失去了骨頭般扭曲成奇怪的形狀用力抽畜著。枯枝般的手腕擦拭從眼中不斷湧出的淚水,哭泣聲低沉而渾厚,像一位在歌劇舞台上猝然痛哭失聲的男低音。哭著哭著,她彷彿看見K周圍的花朵正一一迅速收斂起各自的花瓣、枝葉、根須,收斂起它們所有的色澤和光芒,含羞草般用力捲縮成一團,在自己的中心點中逐漸轉黑,枯焦,化成了灰。藤蔓看似即緩慢而又迅速的滋長著、蔓延,一圈圈纏繞住他的身體,在他的背後編織成堅固的籃子,在前方挽成彩虹般的弧線,而她將墨綠色的籃子輕輕提起,攜出餐廳,像一對年邁的夫婦於靜謐的河流裡抱起了漂泊中的嬰孩。
該往哪兒去好呢?秀霞勉力扶著激烈抽畜的K邊試著整理自己的思緒。所幸雨已經小了許多,屋檐下的雨滴懸掛著,而白色街燈下的雨則像無數細碎的粉沫般,隨著一陣迴風給吹得在空中捲了個小圈子後紛紛落地,在積水的柏油路上滴成層層疊跌的波紋。該往哪兒去呢?雖然腦子裡很清晰地浮現出這一亟待解決的問題,思考的方向卻宛如下雨時車前鏡被折射的光芒般不斷往其他方向漫射出去。為什麼他會來找我呢?為什麼不是別人而是我呢?難道他真的暗戀我很久了嗎?自己仔細回想,卻想不出任何徵兆來。有可能嗎?自己明明只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生啊!從來不覺得自己長得多麼漂亮,身材矮小,唯一可以自豪的只有成績吧,然而畢業後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從事著平凡的職業,當上了一位平平凡凡的國中老師。自己真的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嗎?她想起適才鏡片中自己模糊的臉,齊整而顯得略粗的頭髮,小而圓的眼睛,小而尖的鼻子,樸素的嘴唇一輩子沒涂過口紅,常緊緊抿成一線不輕易說話。表情總是淡淡的,似乎什麼也沒想,只是聚精會神地望著前方的一點,又似乎正在以尖銳的理智思考著某些重大的命題。該買化妝品嗎?這麼一個問題竟然在如此不恰當的時刻浮出意識的表面大口大口用力呼吸。千思百轉的同時,秀霞只是勉力扶著K,兩人站在屋檐下,哪兒也去不了。畢竟K的身軀過於沉重,而自己卻是如此矮小,以致於根本不可能扶著他移動走動。只好邊想著種種問題邊讓K在自己身上哭泣。
之後她讓K緩緩坐在地上,畢竟一直這麼站著也不是辦法。偶有西裝筆挺的客人從餐廳大門走出來,向K投以各種目光,冷漠的,詫異的,淡淡的,同情的,邊看邊走邊繞過他抽畜的身子,打開傘逐漸消失在眼前的黑夜中。秀霞在那裡站著,腦中始終沒有辦法停止思考。為什麼他會來找我呢?邊看著K緊緊抱住雙腿哭泣的模樣,她彷彿可以具體地感覺到K心靈上那無形的沉重負擔,而這一切似乎源自一顆極之敏感,細膩而無比脆弱的心。或許他的親人剛去世了吧?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朋友了呢?從前系上的朋友們,所有和他交往過的女生們,為什麼K不去找他們而偏偏找上了幾乎和他沒有任何交集的自己呢?難道他覺得那一些人都無法真正了解他嗎?還是基於某些原因,使得他無法面對過去的一些人事物呢?秀霞想起K興高采烈的樣子和同學們的微笑。是周圍的變化太大?還是覺得自己始終停留原地?一動不動的。也許他真的長久以來暗戀著我也說不定。只要一想到這裡,買化妝品的念頭便再度浮現。或許什麼也不是吧?只是他的心靈和思路在某個地方堵塞住了而導致現實世界的樣貌產生了扭曲,事實上所謂的現實,真正的現實,卻在他所有強烈的關心以外冷漠運行著,從沒有一刻停止。只要K嘗試回頭尋找過往的朋友們,即便是他深深傷害過的女生也好,相信他們並不會拒而不見的。見面了也並不會引起任何情感衝突吧。頂多見面時沉默顯得長一些,時間彷彿流動得緩慢些,相信僅此而已。而真正的時間,和真正的現實一樣,一如赴死軍人們有條不紊的步伐般總是在人們的一切關心外前進著。也許K正處於和現實嚴重脫節的精神狀態中,自己隱約這麼覺得。而K會和自己見面,也許正因為自己和他是最沒有交集的人吧,介於熟人和陌生人之間的微妙關係,扮演著類似仲介者的腳色。他也許只不過是無限懷念起過往卻又基於某些原因覺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而已。大約這樣吧,秀霞看著抽畜的K心想。然而他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哭泣呢?
大約半小時後,K仍自沒有停止哭泣,雖然身子已經沒有抽畜得那麼厲害了,只像個受寒的初生鳥兒般一陣陣顫抖,嘴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秀霞看時候差不多了,便嘗試在他耳邊輕生說:「走吧,我們走吧,時候不早了,走吧,走吧……」她像哄小孩般重複說著「走吧,走吧…」好一陣後K才被這夢囈似的搖籃曲給喚醒了,從深沉的黑暗中顫抖著站起身子,低垂著頭勉力握住被放入手中的傘柄,然後又在一聲聲催眠似的「走吧,走吧…」聲中打開傘,步出餐廳屋檐下。他的雙目雖然張開著,眼前卻是一片無盡的黑暗,只隱隱約約看見霧一般漂浮著的白,非常朦朧而令人無法捉摸。他邊走邊感覺到那黑暗混濁的汁液正從雙目中不斷湧出,彷彿他所有的思考能力也一併往外奔洩般,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無法想。肌膚上依舊感覺得到冬天夜晚的寒風吹拂,牛毛細雨一滴滴打在纖細的毛孔上,從四面八方沁入一絲絲的冰涼。他顫抖的手讓手中的傘也顫抖著,傘上的水微晃著沿傘面滑落,好一會兒才又滴落地面,和地面的水溶成一片。雖然自己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全面失控,卻也同時感覺到一股舒適和流暢,眼前的黑暗依舊,卻逐漸變得柔和起來,滲合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光亮。是緩緩駛過眼前的車燈嗎?是街燈嗎?是遙遠的星星和月亮?星星的光亮閃爍著,而月光則溫柔地照亮了整片大地。他無法分辨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光,而那樣的光又屬於誰呢?當他虛弱的手一度鬆開了傘,那一陣光又將傘柄重新放進自己的手掌心中,用她的手覆蓋住他的手,教他握住了它,頭上便又不再感覺到冰涼雨水的滴落了。當他因踢到了什麼而鏘啷落地,是她將他重新扶了起來,拍走他身上的污水,牽起他的手緩緩前進。當他走得累了,是她讓他坐下,而在那之前用紙巾抹乾了木條上的雨水。是她,是她,而她又是誰呢?自己真的看過她嗎?他認識她嗎?
秀霞在K身邊坐下,安靜地看著他哭泣的樣子,突然發現他要的只是個擁抱而已。於是她用自己微小的身軀抱住了他,抱住了他像一首遠古的搖籃曲輕輕包覆住初生嬰孩的身體,讓他漸漸停止了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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