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教我如何去愛一個人。」
半夢半醒之間,隱約在耳畔聽見了這句話,百葉窗的隙縫佈著一點金亮的粉塵,像是披起薄紗一般,荒北還睡得憨熟。大概不是起來得很是時候,卷島也剛踏出房門,兩對還沒恢復精神的眼兒一對上,呆楞了幾秒又撇開了。
卷島將睡帽拿下,把青綠的髮隨意綁到頸子後,東堂跟著他往餐桌走去,在觸及冰箱門的同時,聲音也一併蹦了出來。
「今晚我要跟立花小姐見最後一面。」
「這事我大概知道了咻。」
「荒北也是知道才來的吧。」
「嘛、不過⋯⋯」
卷島走近東堂,撩起他前額略顯憂鬱的長瀏海,輕輕靠上,「無論你是怎麼想的,我一定會讓你回來的,尽八。」
「⋯⋯真可靠吶!卷島。」東堂伸手撫摸卷島的頭髮,濕濕濡濡的,又沒有吹乾。而模糊的視野吞沒卷島的感知,腳有些發軟,他的身子發顫,難受控制。東堂這個舉動跟許多年前一樣,當他們還是那層戀人關係的時候,他也曾這樣,細細地替自己擦乾每寸秀髮。卷島不斷摩擦肩部想平緩這陣不知是喜悅還是不安造成的痙攣,卻被東堂緊緊擁入懷裡。不過是有些成長而已,卷島就已經如此地情不自禁,他難以想像,要是能回到以前,他會如何去寵溺這個他愛之深切的人。
「好、好了尽八,我餓了咻,我今天想吃吐司。」
「說得也是⋯⋯那找找昨天買的果醬吧。」
迅速退開對方緊靠自己的胸膛,兩個人動作很一致地轉身進行自己的事。明明互相知道對方的心意,會這樣尷尬還真像是女子高中生才會有的情愫,而東堂也漸漸不安,要是自己回不去卷島跟大家希望的過去那該怎麼辦?曾何開始,自己已變成如此的悲觀主義者。
再陷入思考只會越想越糟,東堂決定相信神是眷顧自己的,他將吐司麵包從架子上取下,隨即感覺到肩部被點了兩下。
「⋯⋯那個、尽八⋯⋯」
「嗯?」
「罐子打不開咻。」
果醬的蓋子太緊,兩個人拿著罐身咚咚咚地敲著牆面,卻把那個人喚醒了。他頂著一頭亂髮奪過罐子,使勁一轉,空氣擠進真空罐的清脆響聲在瓶蓋鬆開的瞬間迴盪在早晨的公寓。
「早啊、荒北。謝謝。」
「瘦皮猴啊你們?用點技巧。」
荒北將罐子扔回東堂手裡,抓著肚子走向浴室。東堂趁另外倆人梳洗的時候準備早飯,簡便的小西餐快速上桌,三人穩穩坐定之後,便各自解決了。
「說起來,東堂你什麼都不說嗎?」荒北拎起桌角邊不知是幾天前的早報晃了晃,假裝漫不經心地提起。東堂一眼就看出這個人的心思,輕笑著埋進沙發裡。
「啊——果然還是要說吧。」
「唧唧歪歪的是不是男人啊你。」
「剛才也跟卷島說過了,今晚要見立花小姐。危險性我自己知道,所以我打算依賴你們,你們願意幫我忙嗎?」
直率地眼神映在荒北的虹膜,他搔搔頭,怪不好意思的。
「你以為我沒事跑來睡沙發自討苦吃做什麼⋯⋯麻煩死了!這次可要一口氣解決啊!笨蛋東堂。」捲成桶狀的報紙飛向東堂,從他的頭頂擦了過去,荒北面紅耳赤的樣子有些可愛,東堂居然不禁這麼想著。
「看屁看啊。」荒北向一旁看戲的卷島第一次爆了粗口,引起東堂跟卷島兩人一陣暫時止不住的笑聲。
——
路燈在設定的時間亮起,落日的影子斜斜地穿透東堂的身子,延伸到樓梯上頭。依約在東堂的住處門口等著,這裡光線還算充足,也有人車在行動,若是發生衝突自然也有辦法脫身,東堂找了個定點站著,思考了一下如何說得委婉,但、就算說得直接會傷到立花,他仍然不想再做任何退讓。
「抱歉,我來晚了!」立花小碎步從樓梯半走半跳了上來,往東堂這裡說道。
「我也才剛到。」東堂依舊禮貌性地朝著立花笑語。
「直接說正事吧東堂先生,有什麼有關卷島先生的事要告訴我?」立花心直口快的拋出問題,因此東堂也毫不猶豫,將預先準備好的委託單遞到她的面前。
「我無法幫妳完成這個委託。」
「誒?為什麼?」立花睜著大大的眼睛驚叫了聲,「東堂尽八的口碑不就是什麼任務都可以完成嗎?」
「對不起。因為⋯⋯」停頓之間,東堂覺得靈魂彷彿被抽離了軀體,身子很重,可是頭部卻輕飄飄的,卷島對自己而言,居然會重要到這個無可救藥的地步。「我愛上了卷島。」
「開什麼玩笑⋯⋯男人喜歡男人什麼的⋯⋯」對方笑盈盈的面容立刻瓦解,取而代之是一種近乎憎恨的怒視,她緊抓著裙擺,像是要將布料扯碎似地施著力,眼淚也不受控地滾落。
「對不起,這份契約取消吧。」
「我不接受!為什麼又是這種結果?」立花將委託單揮開,走上前抓住東堂的領口,「那麼我做的努力又算什麼?努力支開你跟卷島,不惜傷害你而換來的原點又算什麼?」
「妳在說什麼?傷害我?」東堂的頭忽然很痛,視線也扭曲起來,像是被重物壓住胸口似的,這個場景有著很強的既視感。彷彿有什麼記憶要奪框而出,立花的聲音忽然很遠,東堂使勁想辦法穩住身子,一把推開眼前著魔似的女人。
「沒錯,想知道嗎?你失去有關自己一切記憶的原因。」立花一把搶過委託單撕成碎屑,從懷裡拿出一把預藏的露營用小刀指向東堂。「都是、因為我喔。」
——
綠蔭底下,烈日的光影婆娑,樹上的蟬躁動著,林道上充斥著嘈雜的求偶聲。但天空很蔚藍,看不見任何雲朵,從地面的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倒掛在天邊看海那樣地寂靜。女孩背著手走在前頭,東堂推著自行車跟著,一小段路而已,漫長而令人無法放空。
「妳有什麼話想跟我說?」東堂先開了口,卷島還在部室等他,他必須馬上趕回去才行。
女孩吞吞吐吐,漲紅著臉背對東堂,細語微微,東堂聽得不是很清楚。
「我喜歡你,東堂同學。」
那是東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最常聽見的一句話語,他在被叫出來之前也已經大致知道是這類的事。他熟練地微笑著,姿勢站得筆直,大概離女孩一步之遙的地方,用平靜穩實的口氣拒絕了對方。
東堂有可以不傷害對方,而且往後仍可繼續當朋友的做法。他已經親自實踐了好幾次,可眼前的女孩卻呆然許久,像是散架的人偶,瞳孔倏忽淡然無光。
「那個、妳⋯⋯」
「東堂同學,」女孩打斷了東堂的話,臉上又出現了笑容,「我知道你喜歡的不是我,但是、作為餞別禮,我在那邊的枝頭綁了要送你的禮物,你過去圍牆邊就可以看見了。」她指著樹林間,東堂看不見有東西在上頭,於是壓著圍欄傾身,試著尋找女孩口中的禮物。
「其實別說是餞別,以後還是能繼續做朋友的吧——」東堂否定男女之間沒有純友誼的設定,若兩個人心意相通會是必然,不相通也只是一場緣分,何必強求。
「但那是不可能的。」女孩的低語在揚起的狂風中顯得模糊不清,東堂還沒反應過來,只感覺背部被一道力量狠狠的擊中。最後倒映在眼瞳中的是一片被茂盛枝葉綑綁住的藍天,然後漸漸,因為沈重的眼皮而睡去。
——
「記得那天是個晴空的好天氣,氣氛也很好,我約了你出來告白,結果你卻拒絕了我。已經擁有一切的我,跟你不是很相配嗎?」
那些畫面跑馬燈似地進入自己腦海。東堂的記憶被身前這位髮絲凌亂的女子一一點亮,她笑了,手中的刀刃慢慢逼近她自己的頸部,兩行淚自雙頰慢慢沾溼衣裳。
「等等、立花!」
「東堂先生、做朋友什麼的,沒有意義不是嗎?」
「妳先冷靜一點!」
「我原以為一切都會重頭來過,可為什麼你又再度愛上了卷島裕介?為什麼又阻礙我?」立花退到樓梯口,讓單腳懸在空中,卻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情。
「我可是深愛著你啊,但你卻選擇了男人,太奇怪了!完全不能接受。」
「所以妳要我怎麼做?」東堂伸手希望立花抓住他,並試著安撫。那隻手突兀地發抖著,雖然他用冷靜的語調強壓下來,卻仍一覽無遺。
「不答應交往的話我就自殺,反正你應該也不希望我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吧!」她傾身向後倒,東堂立刻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劃過刀片,慢慢滲出血來,但他不得不使力穩住眼前的女人,吃痛地咬緊牙關。
「喂、笨蛋!」
「我就知道東堂先生你殺不了我!你就是這種正直的個性!我好喜歡你的這種表情啊——」
立花不斷掙扎想自我了斷,東堂感覺背後的光線忽地增強,他毫不疑遲,在立花脫力的瞬間將她一個返身推進身後,那個早已準備好而出現的人懷裡。
東堂覺得身子一下輕了,他閉起眼,記憶如同飛散的水珠,又匯成水窪。
卷島現在是什麼表情呢?會不會又莫名其妙地自責?雖然隻字片語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意,但是否稍微傳遞到了?
讓你等了好久啊——小卷。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