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在沙發挪出一個位置,東堂在椅背角落放上抱枕就準備入睡,雖然卷島一直表示自己是不速之客應該要睡在客廳,但東堂卻執意要他進去自己的臥室。來者是客,他還是懂得這個道理。開了盞小夜燈,昏黃的燈光卻無法喚回睡意,或許因為有卷島在,他只覺得精神抖擻,異常的清醒。明明相隔一個臥房的距離,他竟覺得感受得到對方的鼻息。還有無法否認的,卷島身上有種誘人的味道,香香甜甜的,如同花間的蜜。
這夜,他果不其然地失眠。
卷島起床的時候也不過6點,早餐早已有條理地排好置於餐桌上了。日式的味噌湯搭配白飯,外加蔥花鯖魚,對習慣西式飲食的卷島來說相當地新鮮。東堂不在房裡,但以飯菜的溫熱程度應該才剛離開不久,卷島發現室內的某些地方貼了幾張小紙,餐桌上也不例外,上頭條列式寫下幾項用餐的注意事項,卷島覺得麻煩,隨手撕起便丟掉了。
讀完早報,卷島也出了門,雖說住到了東堂家裡,他也不打算讓花店暫時休業,對他而言花店擁有特別的意義,只是對誰從來都沒有提起。
「你要走了嗎?」樓梯間咚咚咚地,東堂知道有人下了樓,探頭一看果真是卷島。他穿著輕薄的潮T和一襲垮褲,露出一截肚子,看起來很冷,東堂不禁皺了皺眉。
「沒有,只是去店裡,晚上還會回來。」
「你也真夠固執的。」卷島瞥了他一眼,沒有打算回應便招了台出租車離去,東堂順了順前額細長的瀏海,若有所思地從後門回到事務所裡去。剛關起門,正門口的歐式門風鈴隨敞開的店門響起,空靈的鈴聲在耳裡迴盪,一位渾圓大眼的美麗少女走了進來。
「東堂先生,我終於找到你了。」
——
「歡迎,請問有什麼需要服務嗎?」
東堂從後堂快速地走至玄關,示意要少女先就座。順了順衣襬坐下,少女棕色髮絲長度到達臀部,俐落地勾在耳後,髮質看起來相當柔和,和她的氣質非常相襯。少女一進門就只是寒暄,看不出委託的氣氛,而且她也表明了來歷,自然不是來找皮耶爾的。或許是自己曾經見過面的客人,要是在此問起不免失禮,東堂沒有多做探究,想依循少女的話題視情況而定。少女的話匣子絡繹不絕,東堂也很機靈地附和著她,直到她發現都是自己在說話,有些羞赧的低下頭來。
「抱歉、讓我一個人說了這麼多,我叫寒咲幹,我哥哥跟皮耶爾先生是舊識。」
「不會,能幫上忙就是我的榮幸了。」
原來是寒咲先生家的小姐,東堂想起一年多前接下的第一樁委託案,的確隱約記得這位的身影,乖乖巧巧地,不太常在家中出風頭的鄰家少女。但他想不透,小幹小姐為何會來找自己,單純為寒暄而來不免讓人覺得事有蹊蹺。
「事實上,這次是有事想拜託東堂先生才來的。」不等東堂問話,小幹就自己說出了目的。水亮剔透的瞳孔映出自己的容貌,東堂這才發現自己或許不太擅長跟自己一樣直爽的人打交道。
「自行車、您很拿手對吧?」
「自行車?」問句冷不防被丟了過來,東堂思索了一下,完美的他就算沒經過訓練,肯定也是能輕鬆應付吧。
「基本上我是什麼都拿手的。」
「那太好了!」女孩興奮地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張捲成柱狀的海報在東堂面前攤開來,他的神情露出一絲興趣,微妙的表情變化完全被少女看進眼底,櫻色的唇部勾起好看的弧度。
——
「不知道尽八見到她沒有。」早上正是酒吧的休息時間,新開隼人沒了夜晚的氣勢,整個人平躺在躺椅上發懶,酒店的主人福富壽一走到他身邊坐下,用舊式的打火機抽起菸。
「叮」的一聲火星燃起,緩緩地看煙漫布在四周,福富的手腕忽地被輕輕握住。
「會被尽八罵的喔,壽一。」
「對不起。」福富趕緊熄了火,將打火機收回胸前的口袋。
「話說多久沒聽尽八嘮叨了呢?反而有點懷念啊。」新開閉著眼,想到了很多過往的事,福富的視線落在他微妙的表情上,加重了握拳的力道,指尖的血色立刻化為蔥白。
「你們腦子壞啦?還是被虐狂?」進門的男子站姿三七步,將安全帽往沙發上一甩,一臉不滿的倒頭靠上福富的肩頭。
「小福、真的不用修理那個東堂一下嗎?他是不是又賒帳了啊!帳怎麼也對不起來。」
「新開。」福富將視線轉向準備起身開溜的新開,來不及脫困的他只好道出實情。
「啊、抱歉抱歉,想說跟下次情報一起收的。」
「真是,你們這群笨茄子。」
在組員頭上就是一記重拳,荒北可不記得自己現在所從事的是什麼慈善事業,自從一連串不順心的事情發生之後,世界彷彿一下子就被翻轉了過來,跟自己往日理解的那些日子相差甚遠。
「去應援吧!靖友。」摸了摸受到攻擊的頭頂,新開拿了一方海報交到荒北手上,荒北一把就將紙張揉成紙糊。
「鬼才會去。」
大力地關上門後,荒北才嘖嘖嘴,打開面目全非的傳單,原本凶神惡煞的面容被平淡的心境輾壓過去,他不知自己何時開始習慣了安靜的生活,偶爾跟新開吵吵鬧鬧,幫福富處理外務,就這樣過了大半年。沒什麼不順遂的事,反倒是順遂過了頭,宛如空曠的大海,海面上的獨木。
究竟少了什麼?藍天裡的白雲還在,路上仍然充滿人車,時間還在流動,可是「他」卻不在。荒北揉了揉鼻子,總覺得有點酸澀,這才發覺酸澀的感覺不止於鼻子的哽塞,他不想去尋找那個正確的位置,好似找到之後,他會真正失去什麼東西。
「可惡、真正的笨蛋⋯⋯」
是我吧。
——
事實上卷島雖然想著要開店,卻怎麼也提不起勁,他拉出涼椅坐在店外頭,風捲起一陣黃沙弄得他的眼睛痠疼又乾澀,他卻也不打算收拾進屋去。
難得陽光強得能刺痛肌膚,卷島乾脆放任自己曝於日照,預想過於纖白的體色能夠轉為麥膚,如同那個才剛見過面的狂妄之人。但效果不如預期,卷島在發現異狀時已經來不及,他立刻拿了冷水解熱,手臂和小腿,甚至是肚子的位置仍然曬紅,痛得毒辣辣地,悶哼一聲,他終究還是選擇關起了店門。
紮起馬尾,決定稍微眯眼休息,昨夜在東堂家實在太難入睡,過於鬆軟的床鋪、古風式的夜燈,以及房間裡東堂的氣味。卷島不知道自己何時才真正進入睡眠,不過那也肯定只是淺眠的程度,使他不得不稍微賴了床才起來,錯過了向東堂道謝的機會,就這樣,他們仍然形同陌路,只是委託人和執行者的淡薄關係。
「咻、今天的茶怎麼這麼酸?!」
泛黃的葉面,平時自己都會好好揀去,今天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裡。卷島懊惱地倒掉泡了二十分鐘的冷茶,重新沖泡。店裡依舊是冷冷清清的,只是這次,時間一併帶走了室溫,卷島只覺得心頭一陣涼意。
——
「友誼賽嗎?」
「其實還有另一個人喔!他叫做真波山岳,這次的委託主要對象就是他。」
小幹放下另一份資料讓東堂翻閱,小幹口中名為真波山岳的少年有張東堂也不得不承認的俊美臉孔。看他參加的賽事,都是國內頂尖車手聚集的比賽,而名次也都相當出色。小幹替東堂稍微做了真波的分析,前一年的狀況很穩定,是取得優勝的不二人選,但越年末就越無力,成績排名異常地下滑,果真是有什麼問題在。
「好像是因為失去相匹敵的對手跟憧憬而感到疲乏了。」闔上資料,小幹的語氣有一絲嚴肅,東堂的記憶裡只有稍稍耳聞過這個叫做真波的選手,但是意外地有些在意,原因他自己並不清楚,要遷就委託好像也不是那麼恰當。
「也就是一個自大狂妄的小鬼是嗎?」
「我希望東堂先生能做真波同學的前導,重拾他對自行車、對爬坡的熱情。」
「真是個特別的任務,人心並沒有這麼好改變。」語落,他瞬間像是被什麼重擊,這句話與自己所想自相矛盾,改變人心這件事,他不是正想施加在卷島身上嗎?到底自己能不能輕易地,讓卷島順利愛上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這點我明白,東堂先生。」小幹看透了東堂的心思,解下手腕上的一條首飾,光線穿梭在手鍊上的玻璃珠,讓色彩斑斕莫測。
「不過,就連玻璃那樣堅硬的物質都是慢慢在流動的,如同人心,我相信時間可以真正改變一個人。」
想法上的堅毅,一點兒也沒有女孩柔弱的氣息,東堂沒有反駁,他也無法否定。時間的催化下,那些許的可能性也很有嘗試的意義。
「那麼請在委託單上簽下妳的名字吧。」
鋼筆映著少女唇上薄薄的潤澤,在振筆疾書後消散殆盡。
——
那天夜裡,東堂做了一個夢,夢裏豔陽高照,柏油路面的熱氣像是一襲吸滿了水氣的薄紗,黏膩的沾附在肌膚上。道路間什麼也沒有,蟬鳴包裹住思緒在耳畔迴響,身邊好像有什麼人在。如同被蠶絲固定住身子,他無法恣意轉動自己的頸部,也無法看清那人的樣貌。倏地,東堂身側的景物迅速向視野後方抽離,他彷彿掙脫蜘蛛絲重生的蝶,在公路上飛馳。他這才察覺,自己的雙腳踏在自行車踏板上,有如飛翼,無比輕盈。
「現在這種感覺,狀況絕佳咻!」
黑影在身邊搖擺著,那個極為怪異的抽車姿勢很快的就阻擋在自己的輪前,由於太過靠近而產生一點撞擊,重心稍微偏移之下很快又重回軌道。逆光之下他仍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是異常的精神煥發,想追上、想並肩、想超越他。血液在體內奔馳,衝撞各個筋骨,爬坡的疲憊感跟踩踏下去的充實感灌注整個身子,有個直覺,自己就是受到山神眷顧的那個山頂的霸主。
大約凌晨四點,東堂從夢與現實的縫隙醒了過來,但精神仍是恍惚,想去流理臺拿些水喝,卻在經過房間時聽見蟲蠅振翅般細微的啜泣聲。
「卷島?」
房門被輕輕推開,坐在床板的人跟自己對視,空氣之間的溫度馬上降至零點。
「你在哭?」東堂溫軟的聲線與昏黃的燈光同步流淌,更加斗大的悲傷順著輪廓滑下,卷島一點都沒有開口反駁的必要。「誒、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做了個噩夢而已。」
「這不像沒什麼吧!這個年紀了我才不信有人會因為噩夢而哭得泣不成聲。」東堂一步上前,猛力拽緊卷島的手腕,「既然你是我的委託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盡全力幫助你。」
「就是這點讓我火大咻!」
「什麼?」東堂忽地一時失重,被扯向卷島身邊的床褥,回過神來之後,他們正處於一個極度尷尬的位置,東堂仰躺在被單上,被卷島用雙手抵著床板圍困,他只能訝異的望著對方,濕潤的眼角還有一層若有若無的失落感。
「明明什麼都不懂,憑什麼說要幫我。我的委託內容你沒搞懂嗎?別做無謂的事咻,不然、死刑!」卷島丟了這一襲話如同在東堂臉上賞了個耳光,他動彈不得,彷彿中了梅杜莎的蠱惑,垂下的髮絲搔得他的雙頰好癢,但是心裡卻有種更難耐的感覺。
「死刑⋯⋯嗎⋯⋯?」喃喃自語的東堂閉上眼,感受卷島離開床鋪,然後重重地關上浴室的門扉。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