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喂、東堂⋯⋯東堂!」
「啊?荒北是你啊。」
「叫幾遍了你是聾子啊?到一邊去,我要工作。」
星期天上午,東堂仰躺在皮質沙發上,望著酒吧裡掛著水晶燈的天花板發呆。已經待了一小時,卻什麼頭緒也整理不出來。
「你說你要幫卷島跟那個什麼立花湊對是嘛?真多管閒事啊——」荒北坐到更裡面一點的位置,身手俐落地翻看帳本記帳。不時抬頭瞥瞥東堂正在做些什麼。
「沒有多管閒事,那是我接到的委託。」
「我說錯了。」
「啊?」
「是自以為是吧。」
「荒北,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東堂跟荒北四目相對,銳利的眼神使荒北直覺性撇開視線,他抓了抓後腦勺,放下筆走到吧台倒水。
「就算是委託也一樣。我們又不是神,哪管得著那些情情愛愛的事?你以為你這樣強迫卷島愛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他會幸福嗎?」
背對著東堂,荒北將玻璃杯中的清水一飲而盡,「你之前拜託新開找女人的時候我就想說了,你啊、太自以為了不起了吧!為了卷島的幸福?哈、你憑什麼?一個連記憶都沒有的傢伙有資格決定別人的未來嗎?」
「混蛋、你再給我說一次試試!」
「說幾遍都沒問題啊!要打嗎?來啊!」一股憤怒竄上腦門,東堂一個大步上前拽起荒北的衣領便往他的臉部打了下去。荒北也不甘示弱,他才不在乎東堂多寶貝他那張出眾的臉龐,要是可以打醒他的話,要他揍幾拳都不是問題。
「尽八!靖友!」聽見雜亂的爭吵,福富跟新開從辦公室裡衝了出來,東堂跟荒北倆人將吧檯上的酒瓶弄得東倒西歪,有些摔倒地上,將紅毯弄得一片狼藉還染上濃濃地酒氣。
「壽一、靖友那裡拜託了!」
「知道。」福富跟新開一人一邊地壓制住兩人,幸好在越發嚴重前阻止他們,荒北用力甩開福富的手,一屁股坐上沙發,他的脾氣大家都清楚,不過東堂會這麼生氣還真是意料之外。
「你們怎麼回事為什麼要突然吵架⋯⋯等等、尽八呢?」
新開沒有及時抓住東堂,那個人連離去都這麼無聲無息,待回過神的時候,酒吧中只剩下三人而已。
「荒北。」
「啊啊——又都是我的錯!實在看不慣那張死氣沉沉的笨樣子。」
「這是靖友關心尽八的方式吧。」
「關心個屁!話說新開、帳又對不起來了啊混蛋!有沒有好好照著預算調貨啊?」
「抱歉、抱歉,我去做確認。」
福富在一旁喝著紅茶,坐得直挺挺地看倆人重新工作起來的模樣,杯中倒映的輪廓裡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對了、荒北,上次的貨是我調的。」
「早點說啊笨蛋!」
——
「我只是為了卷島著想啊——跟我在一起是絕對沒有未來的不是嗎?」
白煙上浮,與黑夜的墨融為一抹混濁的灰,東堂倚靠在樓梯的欄杆上,抽著自己已經一年不碰的香菸,感受著令人焦慮的寧靜。
皮耶爾將選擇的權利交由他自己,要怎麼行動都將是他自己的人生。此刻,他不想和卷島再有任何接觸,荒北說的其實東堂自己都明白,但越是清楚,他就越不知道自己應該選擇哪種道路。最終只能繼續欺騙自己,壓抑住快要背叛自己的情感。最近時常在腦中浮現自己毫無印象的記憶,有時是在夢裡,有時是在面對某些事情時那股強大的既視感。東堂知道那或許是自己的所有物,嘗試去想、去挖掘,自己以前是什麼樣的人?努力排除自己是由虛假記憶組合起來的這個論點。
「咳咳、好嗆⋯⋯」白煙竄進氣管,使東堂一陣乾咳,胸腔的疼痛感讓他蘇醒過來,對於自己的一無所知,或許最難受的是周遭的人也說不定。「再好好找荒北他們聊聊吧。」
玄關傳來一些動靜,東堂起身去應門,卷島拉了拉脖子上束縛的領帶彎下腰將鞋子擺進鞋櫃。
「我回來了咻。」
「喔、今天比較晚啊——」
「遇到高中老朋友了,聊了一下。」
「卷島⋯⋯」
「嗯?」
「我們聊聊立花小姐的委託吧。」
——
「荒北,你在這裡幹嘛?」
翌日早晨,東堂打開自家大門,門卻頂到了什麼反彈回來。他探頭出去張望,正巧跟那個蜷縮在門口打盹的人四目相交。荒北起身拍了拍褲頭的灰塵,彆扭的直起身子:「那個、昨天⋯⋯有點言重,抱歉。」
「啊——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話說你就這樣為了這事來嗎?」
「不行嗎?」
「沒有不行、要出去晃晃嗎?」
「你的工作呢?」
「週日公休。」
「切、還真好命。就只到中午,我還要趕回去催新開那傢伙做事。」荒北擺擺手,站在一旁等東堂為大門上鎖。「話說卷島呢?」
「他跟人有約,等等、你們見過?」
「幾面之緣吧⋯⋯」荒北先行一步走下樓梯,在東堂跨腳準備跟著下來時,他回頭仰視著逆光的身影,「真的沒關係嗎?」
東堂頓了頓,走近荒北身側,平淡地拋了一句:「我覺得啊、你似乎才是對的那一方呢。」
「啊?」
「不多說了、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是無所謂⋯⋯」似乎有什麼盤算,荒北嗅到了東堂那堅定不移的味道,只好搔搔腦袋跟了上去。
——
「我說你的腦子啊、真的有洞吧?」
「安靜點荒北,這樣我聽不清楚。」
「既然在意一開始就別幫他們安排啊!」
「就說了這是委託內容啊!」
「委託來委託去的,那充其量只是你的理想而已吧!」
「沒錯、但是我不明白卷島想要什麼,明著問他不說,安排這場約會的時候他也全盤接受,我想知道他真實的想法。而且還有些在意的事想弄清楚。」
日式高級餐廳,東堂和荒北刻意租了一個包廂,在木板牆上側著耳,想從隔壁聽取些什麼。東堂為卷島安排了這場約會,充其量是想好好見見立花這個人的真面目。東堂直覺這個人無法直接面對面相談,除了她古怪又獨斷的個性之外,實在是一點破綻都沒有。和室的另一端聽得出女人正在笑著,男人卻悶不吭聲,氣氛有些許冷凝。大概只是一點寒暄、日常生活的資訊交換,像是相親一樣的無聊內容,但女方似乎準備周全,沒有讓時間順著尷尬的男方停擺。
「聽見東西沒?」荒北在東堂旁的空位坐下,一起貼上牆面。「卷島那傢伙還真安靜啊⋯⋯」
「他原本就不擅交際,立花小姐的思緒他恐怕是跟不上吧。」
「你明明也是這種絮絮叨叨的類型,他怎麼就有辦法應付你啊——」
「沒時間跟你拌嘴,他們有動作了!」隔壁間傳來一些碰撞聲,隱約可以聽見卷島正在阻止立花什麼。
「喂、不太妙吧這個。」
「再等等。」
東堂走出和房,舉起右手向外頭的服務員示意,便拖著荒北到卷島所在的和室門口。
「你什麼時候跟店家講好啦?」
「昨晚,皮耶爾先生跟這家餐廳的老闆是舊識了,這次讓他們見面算是個餌吧——」
「真是麻煩的傢伙啊⋯⋯」
庭子中的潺潺流水帶動著思緒,一聲聲竹桶盛滿水敲上石子的響聲讓時間流動顯得更加緩慢。裏頭的動靜漸漸變大,先是碗筷掃落地面的碰撞聲,接著好像有誰跌倒在地,爭吵聲根本無法用紙門阻隔,立花的發言越來越不受控制,在荒北開口要東堂做點反應時,他已提著嚴肅的表情闖了進去。
「欸?東⋯⋯」東堂一把揮開立花緊捉卷島不放的手,接著拉起一臉茫然的人往外頭快步離去,獨留一旁觀戰的荒北在現場,他和立花相視而笑。
那氣氛令人不寒而慄。
東堂將卷島拉往餐廳的露天停車場,這個時間沒有人聲,稍微讓喘息平復下來之後,卷島首先打破沉默。
「你怎麼在這裡咻?東堂。」
「先別管這個!你沒事吧?」
「還說沒事⋯⋯那女孩還真不是普通女孩子咻。」卷島嘆了聲氣,靠上停車場邊緣的圍欄,冰冷的鐵桿溫度刺入手臂的骨骼,方才被緊抓的地方如同有電流通過般,一陣一陣地抽痛。
「雖然早就有感覺了,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撩起散髮,東堂一邊說著,一邊撥打電話聯絡仍在另一方的荒北,雖然不覺得荒北會願意為了自己多和對方有什麼牽扯,但響了好幾聲他都沒有回應,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嘛、立花小姐要我別接近你咻。」
「她怎麼說?」
「沒說什麼,就這些。不過看來她的目標並不是我咻。」
「你就這樣告訴我好嗎?」
「咕哈、我可不是被威脅了就真的聽命行事的人,不過她剛才真有點危險吶!那個眼神是認真的。」
丟下忠告,卷島瞅了一眼手錶,平常這個時候應該在顧花店,週日的上午總會有些零星的常客,無預警的歇業不知會造成生意上多大的影響。正當他順順衣物準備離去時,東堂瞥見了他刻意緊握的手掌,違和感湧上全身,他的反射神經率先行動,一把扯過卷島的手腕,第二次的動作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在卷島尚未反應過來的瞬間,東堂鬆開卷島施力的右手手掌,鮮血汩汩由掌心慢慢冒了出來。
「這怎麼回事⋯⋯」
「啊、剛剛不知道被什麼劃傷了,沒事。」卷島趕緊藏回身後,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說謊,剛來到他的宿舍時也是,說謊時總是帶著一種憂傷的樣子,令人生氣,卻也令人自責不已。東堂知道他的傷並不單純只是意外,但卷島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如果立花的目標不是卷島,那答案便只有一個。東堂不打算追問,並且立即下定決心拒絕立花的委託。
「回去之後再幫你好好包紮,現在就先用這個忍耐一下吧。」東堂拿出手帕細心地纏在卷島手上,輕巧的動作沒有任何破綻,卷島甚至感覺不到痛楚,這個人的溫柔總是這樣填滿自己的心臟,卷島望著低頭為自己包紮的人,輕輕道了一聲:「謝謝你,抱歉啊。」
「不,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才對。」
將布料跟手部纏緊後,東堂起身用手機叫了輛出租車,他打算待會兒再自行去回收荒北,不等卷島拒絕,他逕自付了車資後就把卷島推上車去。
——
「還真是前所未有過的臭味啊⋯⋯」
東堂拉著卷島離去後,荒北偏頭望著仍舊不減笑意的女人,一鼓無名的怒火在腹中燃燒。立花知道荒北已經察覺不對,他那野性的直覺反倒纖細地令人詫異,和這個人說什麼心機的話都會馬上被撕個粉碎,直接露出本性對立花而言才是最佳的抉擇。
「荒北靖友,東堂先生高中時期在箱根學園的同屆生,自行車競技部的王牌助攻。你的野獸直覺不容小視呢!」
「少跟我套關係,妳靠近東堂有什麼目的?」
「看來我情報出現謬誤,荒北先生其實很關心東堂先生是吧?」
「沒人在跟妳說這個,妳這傢伙跟東堂遭遇的事故有關吧?」
「你覺得呢?」立花將桌上的水果用手指捏起放入口中,不忘舔拭殘留在指腹的蜜汁。
「真是有病。我不做多餘的事。這事本來就跟我沒關係,但是妳在那傢伙身邊轉來轉去看了礙眼,有點自覺趁早滾蛋吧!」荒北指著立花的鼻子,惡狠狠的樣子如果是普通女性早就嚇得逃竄了,但立花卻絲毫不為所動。
「吶、荒北先生知道冬紫羅的花語嗎?」
「啊?」荒北最討厭這種意有所指的說法,眼前這個女人不僅直球投得密集,偶爾穿插的變化也讓荒北覺得煩躁不已。
「東堂先生待在那個人的身邊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你們都看不出來嗎?以前在箱根學園的時候我就一直注視著他,一直、一直——再也沒有人比我更瞭解東堂先生了。但是,卷島裕介這個人卻在我的意料之外,他本來就是東堂先生的人生中不需要出現的角色。」
「說什麼瘋話,臭女人。」荒北一腳踏上矮桌,發出一聲巨響,「別人的人生哪是妳能用劇本來框架住的東西,要怎樣是他的自由,妳才是一點都沒有資格在他的人生參上一腳,醒醒吧妳!」
荒北根本懶得再跟立花對質什麼,他很清楚要是連自己都成了眼中釘,那就只是在扯後腿而已。正想咒罵那個帶著人不知道衝到哪裡去的東堂,對方就如同接收到電波一樣來了電話。
「看來是沒問題了啊那個混蛋,又欠我一次。」荒北將自己連同東堂那份帳單付清之後便直接離去,沒有再跟立花有其他接觸。
立花安靜地看著一切,把刀片泡進桌上盛滿水的玻璃杯中,看著上頭的血液慢慢淡去。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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