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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21 23:58:14| 人氣650| 回應4 | 上一篇 | 下一篇

【駭人的冰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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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同事一頓酸菜白肉鍋吃下來,起碼聽了四個不同版本的婚姻故事。當下,她只能邊品嚐美食邊聆聽,因為當事人多半不在場,故事的真實性如何,無從證實。

記得有一次跟好友隔著電話分享聽完類似故事後的心情,她說:離譜?這有什麼好離譜的,關於情感所引發的戰爭,妳不覺得多半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問題?

的確,這就像有時我們也會看到檯面上某些當紅藝人或政治人物,一再的因吸食毒品或感情出軌的問題被抓,然後被迫出來召開記者會向社會大眾道歉。

事實上,旁觀的我們都清楚知道,這不過是隱藏在真實世界或困擾你我生命問題的冰山一角,除非我們大家願意坦然面對人性的脆弱,或者當事人願意透過專業協助,找到心理層面的隱性問題,然後誠實且勇敢的面對問題對症下藥,否則被嗜血的週刊媒體盯上,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八卦新聞,也只是遲早的事。

古今中外男女之間因性別歧異所引發的問題大抵也是如此,若無法開誠佈公徹底溝通後坦然面對問題不逃避,否則大概也只能讓相同或類似的問題糾纏到老死。這類比一點都不誇張,因為從以前認識某位朋友到現在,每回聽她哭訴夫妻爭執的癥結,幾乎都是為了相同的問題。

雖說吵架也是夫妻溝通的一種形式,但是沒有建設性的亂吵一通,只會讓夫妻間的溝渠越鑿越深,甚至因背轉而讓感情驟降到冰點。

掛上電話之前,好友話鋒一轉,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不過說真的,當我們在敘述自己的婚姻品質時,在別人聽來,說不定也會有類似聽家庭八卦的感覺。說完,兩人若有所悟,頓時隔著聽筒放懷大笑。

而今她回想起當時這段對話,還真是一針見血的指出當前存在社會的諸多現象。

還有一次,她跟一位男性友人談到類似的問題,順道徵詢他對此事的看法。沒想到他一臉嚴肅的看著她說:我對妳同事對問題內容的描述,不免存疑,所以對這件事的看法有所保留。妳是她的同事,又是女人,難免站在女人的立場看問題。我們在看兩性問題時,要跳脫性別,尤其不能只憑單方面的說法,就對問題妄下定論,否則對另一方有失公允。

這讓她想起有一回和吳姐聊到某位同事的婚姻問題時,她的看法就和她非常不一樣。顯然她是站在該同事的先生那邊,只因她曾和該同事的先生同事多年。看來,人在看問題時,不免流於主觀意識,而陷入《大般涅槃經》所謂的盲人摸象或以偏概全的偏見。

當天回家後,她的心情筆記如下:

對人事物的觀察,尤其是感情這件事,千萬別只憑片面的瞭解或局部的經驗,就妄自揣測,甚至試圖做出全面性的判斷。更重要的是,切莫因孤單、寂寞而索求愛,讓愛加速離去。永遠不要問,這人、這事,怎麼會這麼倒楣的讓自己遇上?因為事件的發生,有時就是這麼隨機,甚至是荒謬,沒有道理就是它的道理,沒有邏輯就是它的邏輯。

難過時,背對人群看看陽光下那個孤獨的影子,就會恍然大悟,生命不過是二度空間一張灰階的幻影而已,其餘的,如夢一場。

傷心時,背轉,把心情五官藏進影子,在二度空間裡,激情、吶喊、怒吼、啜泣的聲紋,將會被消音,在瘖啞的世界聽聞自己,以心聽心,生命的旋律才會像夜裡的繁星,怎麼眨巴都好聽。

我們習慣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轉移生命中的悲傷經歷。無論以書寫塗鴉或藉由酒精麻醉,無非都是在尋找一條活下去的道路。

有人為中年喪偶、失業感到沮喪,有人為男女朋友或另一半背叛情感仳離收場,有人為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悲劇痛苦不堪,根據這週而復始的悲劇性劇情安排,任何與情殤有關的哀慟,背後都藏著一段難以抹滅的惡夢。

舉凡與情感有關的戲碼,老天安排的下場都不甚美好,這類傷痛總令一些情感脆弱的人難以承受。經歷過這類遭遇的人,身上多半會透出一種死絕的光,讓人不敢靠近。

她以斗大的字提醒自己,別讓自己的生命透出死絕的冰藍,因為那色階像極了來自墓地沒有體溫的燐光。

 

一切都走味的春天,忙完母親的後事之後,她發現自己又意外懷孕了。她只帶著幾件簡單的隨身衣物,到上班的地方請了幾天病假後,便把剛買來的新車直接開往高速公路。一路上,她幾乎是不要命的把車速飆到路旁交通號誌所標示的速度極限。

「媽媽不在身邊了,自己要懂得照顧自己。即使是引產,也要好好的補補身子,千萬別大意,免得日後留下病根……」

她邊開車,邊想起人事主任剛剛對自己說的這段感性話語,不自覺的淚流滿面。直到車子下了龍潭交流道,才把車子停在路旁一處空曠的地方。隔著車窗望著後照鏡映照出一頭挑染得金黃短髮的自己,忍不住露出一絲絲得意的笑;接著,狠狠的踢開腳上那雙穿了好久的平底鞋,讓赤裸的雙足平穩的踩在車內的那張軟墊上。

她望著高速公路上一輛輛疾駛而過的車子,從車窗這端飛掠到另一端車窗,突然有些感傷,感傷的想起存在生命中的許多問題,包括親子問題、人際問題、夫妻問題等等,似乎每個環節都出了問題,感覺生活風暴已到達臨界點,隨時都可能掀起一場災難。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她瞄了一下電話號碼,知道是先生打來的,她決定不接,只選擇傳了一則簡訊:「我想把孩子拿掉,可以嗎?」過了半晌,先生也回傳了一則簡訊:「一切等妳回來之後再說,原則上我沒有意見。」

看完先生的回覆,她把車上的座椅往後拉,讓自己有個比較舒適的斜躺角度,然後從自己的皮包內取出那包剛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香煙,抽出一根後熟練的點上火,一個人對著車窗外的風景哈著煙圈。她瞇著眼睛望著眼前不斷上升的煙霧在車內形成一種嗆人落淚的密閉空間,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直到抽完兩根煙後,她才回撥電話給他,告訴他說:「老公,我現在人在東部的海邊,這兒的風景很迷人,我想在這兒住上幾天,不用擔心我的安危,我會照顧好自己。」這回不待先生回答,她就把手機直接掛斷並選擇二十四小時關機。

這回她似乎是吃了秤錘鐵了心,而另一頭的他似乎也早有預感,這樣的事遲早要發生。

如果對生活、對工作,甚至對社會現狀還有不滿的話,是不是該試著調整自己的心態,而不是把挫折感一味的歸咎到他人身上?

是不是該更勇敢、誠實的面對人性,不要再逃避面對心底那處善惡拉扯的模糊地帶?

如果對文學藝術真有興趣,又或者幸運的具備成為作家的基本條件,又為什麼要害怕有朝一日開啟文學創作之路?

究竟在懼怕什麼?

不,絕不是一般藉口的高調書寫,將會換來失去私人生活的可貴自由,而是害怕面對與他不可預知的結果,以及敏銳的筆如刀,一不小心就會讓自己試圖挑戰的驚駭文學小說,淪為揭發人性醜陋的冷血兇手。

當然,也可以不必如此。儘管迎合主流價值,扮演隱惡揚善的化妝師,過著看似太平的安穩日子。只是不免質疑,這樣的文字工作者,市售或倉儲的已經太多,又何需再增添一個?

這是去年她在聆聽一場演講時,隨手寫在講義上的一段話,沒想到這回會在她拉開車內小抽屜找音樂CD時再度看到它。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受到驚嚇的感覺,因為這對不怎麼支持她往這條路走的先生來說,把這份講義和自己最喜歡的音樂CD擺在一塊兒,似乎具有特殊的意義。

顯然先生已看過她的心情日記。只是她不解,為什麼他可以若無其事,繼續過著沉默的日子?

此刻,沒有什麼事情比一個安靜的空間來得迫切被她所需要。

不遠處的十字路口,黃色的交通號誌開始閃爍,她決定再度發動車子的引擎,把車子繞進市區找家書店買本旅遊書再說。

無論如何,這回有計畫的離家都得有本交通指南來協助才行。否則就會跟以前一樣,盲目的開著車子在市區隨著擁擠的車潮前進,直到太陽西斜,才又乖乖的把車子開進那齣看似繁華舞台後的黑幕裡。

當晚,她選擇把車子直接開進東部一家臨海的民宿。這是由一對中年失業的原住民夫妻所經營的,設備看似簡單,卻營造得相當有特色。無論硬體的格局或室內的採光,均使用了大量的漂流木,這和一般的汽車旅館明顯不同。雖然生活機能不方便,因為整個地理位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但是她卻莫名愛上這荒涼的離世氛圍。

約莫凌晨一點多,她起床燒了壺開水沖了一杯三合一咖啡後,才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筆記,然後伏趴在床上書寫了幾段,沒想到接下來卻是靈感打結,一連塗改了好幾處,怎麼看都不甚滿意。

闔上筆記後,她拉開棉被努力的想入睡,才驚覺到自己其實已過了入眠的時間。於是翻過身把床頭燈再度打亮,壁虎似的兩眼睜睜,往木條縱橫交錯的天花板和雪白的三面牆四處搜尋,希望能夠發現一隻失眠的小蟲子,也是如此清醒地清醒著。

朦朧間,她清楚的聽到先生熟睡時慣有的鼾聲,在耳畔規律的應和著窗邊隱隱傳來的浪濤聲,而她卻依然焦慮的邊翻著剛買來的旅遊指南,並依著地圖上的紅箭頭標示,摸黑的讓車子在山區緩緩前進。

 

不久,眼前突然霧茫茫的一片,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況似乎比想像中還要糟,方向不清楚不打緊,就連近在咫尺的山路和方向盤也一併消失不見。只覺得耳畔嗡嗡鳴響,接著,無法掌控的身體隨著車子瞬間解體後,以仰角45度的拋物線彈了出去。

掩忽間,透明似的身體就輕飄飄的一直往下飛墜。這時,她看見眼前幾筆簡潔線條帶出了一束耀眼的強光,流線形的光芒穿透黧黑的夢境。四周突然躍出無數個大小不一的圓點,有藍的、白的、橙紅的,光影凌亂的重疊在一塊兒,好像一群羽化後奕奕於溫柔呼吸的幼蝶。

她探險似的以一縷夢遊幽魂,快速飄過一處長長的通道後,接下來所看到的景象,彷如置身山林間。整個畫面的背景始終在山水與雲層間浮動。

她清楚看見一個裸著身體的小女孩,背脊上自然垂掛著兩條烏黑的髮辮,獨自在峽谷裡溯溪。潺潺水流不斷梳洗著她的雙足,青絲般的水綿,密密麻麻的盤據溪底的鵝卵石面,她的腳一打滑,整個人跌坐在水中。

她驚見她滿臉的惶恐與不安,卻未見她出聲,仔細再看,這才發現有一隻落單的蝴蝶,正鼓動著鱗翅迫降在她赤裸的雙肩。散開的髮辮,正黏貼著潔淨的背脊,濕透的髮稍如斷線的鑲嵌珍珠,不住的掉落水面。

霎時,蝴蝶再度鼓動翅膀,漫天銀砂般的鳞粉,瀰漫整個夢境。恍惚間,她瞧見小女孩回眸一笑,垂掛在小女孩眼睫的竟是兩行清淚。

她清楚的看見自己執起她的小手問:小女孩,妳一個人嗎?妳想去哪裡?我可以陪妳走一段嗎?

她發現她似乎什麼也聽不見,甚至什麼也看不見,就連眼神都沒有跟她有任何的交會。看著她又別過臉去,僅以無助的眼神,靜靜的凝視著遠方的山谷。她忍不住張開雙臂想擁她入懷,只因抑制不了心底一陣陣上浮的酸楚。

可不知怎地,她和她彷若來自不同時空,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交錯而過,距離似乎越拉越遠。她心一急,幾乎是哭喊著追逐,可小女孩的臉孔就越顯得模糊。最後,竟被一團巨大的黑霧吞沒。

至此,一切畫面卻又突然終止,而她的意識也逐漸恢復。直到她完全甦醒後,她才告訴自己:原來又作了那個有著許多黑色孔洞的夢。

她看一看腕錶,六點剛過。這若是在以前,她肯定披衣起身,趁夢境依舊清晰的時候,摸黑走出臥室,打開電腦把夢境內容直接鍵入,而今她卻不能這麼做,只因這家民宿沒有這項設備。只好繼續闔上眼,專注的回溯剛才溫熱的夢境,試圖釐清夢境背後所隱藏的意義,然後告訴自己,一切問題等回家後再說。

春天多雨不令人意外,可前陣子間歇性的暴熱驟雨,著實讓習慣春雨磨蹭的她有些不適應,彷彿預告今年不穩定的燠熱夏季,將提早來臨。

 

走進公司附近這家位在二樓的西餐廳,她刻意選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了一客商業午餐,一個人悠閒的翻著手上的印刻文學生活誌。

 

閱讀的生活,讓她不時游離在現實與夢境之間。特別是獨坐窗邊,微風徐徐與自己對話的午後。

 

在水晶燈柔和的照射下,桌上一個晃動的光影吸引了她的目光,於是輕輕擱下手上的雜誌,孩子似的把玩起眼前的高腳杯,隨著水杯的移動,一尾光影魚,時左時右擺動著流線型的尾鰭,活靈活現的,煞是美麗。

 

她凝神注視投射在白色餐巾上頭的這尾光影魚好一會兒,突然輕嘆了一口氣,接著,把視焦定格在高腳杯旁的那朵酒紅色玫瑰,若有所思,直到服務生送上餐前菜。

 

這八年來,她始終沒有放棄編織一場清麗的文學夢,就像她和他共創的迷眩時空,於是在品嘗了一口清爽的水果鮮蝦沙拉之後,趕緊從包包裡掏出小筆記本,隨手寫下──

 

一尾漂流在水晶燈下的光影魚,美則美矣,可無論魚兒怎麼努力的擺動尾鰭、奮力的向前游,始終游不到藍藍的大海裡。

 

久,手機震動了一下,簡訊進來,她瞄了一下,是他。

 

當然,我相信妳偶爾也會認真回想,我們會這樣在一起,而且在一起這麼久,一定有很多很多原因,差不多妳想得出來,可以解釋的,大概都可以算在內。

 

無論如何,過去的幾年中,從妳那裡我得到很多很多美好的感受,常常很慶幸,卻幾乎不必負擔什麼代價,兩三週來的懷疑,大概就是唯一讓我難過的過程了。

 

雖然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過去,還是很辛苦熬過來,只希望這些不愉快──永遠不再。

 

這回她不打算立刻回覆簡訊,反而選擇繼續沉浸在曠野般的輕音樂,隨著空靈般的旋律緩緩閉上雙眼,如平日期待他潤飾卑微愛情的體溫;這回她決定讓文學之美一次俘擄迷惘的靈魂,用心耳傾聽自己最內在的聲紋──

 

生命隨喜,光影生滅,證成一尾魚的漂浮與自在,如是觀魚。

 

母親的往生,對她來說,毋寧是生命中最為殘酷的一次911事件。

叔本華曾說:「從年輕人的角度來看,生活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遙遠未來;從老年人的角度來看,生活就像是一個非常短暫的過往。」

目前她最想探索的生命課題是──那,從中年人的角度來看,生活會否是地球暖化後,春花與秋草同時伏貼於地,傾聽一座被歲月輕忽而過的花園秘密呢?現實生活中,若缺乏兩性情感上的激情歷練,生命會否像冰失去陽光的照拂,以至於僅以一種相貌固著於一處,而失去水以三態實現「美」與「循環」的生命意義?生命會否在百般嘗試與搜羅之後,就悄悄殞落?

銷假回到職場後,她越來越沉默。就像那天心血來潮,她和女兒坐在床上整理一些泛黃的老照片。一時興起,以數位相機翻拍了幾張純真年代的黑白照片,感覺那不過是發生在日昨──那是一個剛學會使用照相機的午後,與好友為了繳交攝影課的作品,生澀的坐在樹下,模仿「沉思者」的姿勢。

突然覺得時間在此刻是被凍結的,就像眼前這張三十年前的黑白照片。

當她輕輕闔上雙眼,似乎還可以感覺到三十年前的那一陣微風,拂過裙角,揚起髮梢的那一瞬溫柔,怎麼手才輕輕撩撥過幾莖遮住眼睫的髮絲之後,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那年秋天,涼爽的風,微微的吹。從二樓護欄垂掛而下的那一整排綠藤蔓,在沒有孩童的校園裡,顯得格外地悠閒。下班後,她拎起背包走出了巷口,隨手招了輛計程車,依約前往植物園。

下車前,她的視線落在一位站立在植物園側門邊,身材適中、皮膚黝黑且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身上。她心想:這應該是熱愛水上運動的他沒錯吧!


「對不起!我是寧。請問你是船長嗎?」因為是初次見面,她只好尷尬的先開口確認對方的身分。
「嗯,我就是,妳好。」他看著她點點頭,一臉嚴肅的做了最簡短的回應。

接下來,他提議沿著植物園的荷花池畔走。


一路上,他巨細靡遺的為她介紹園區裡的一草一木,以及流光在它們身上所烙下的每一道印記。最讓她感到訝異與好奇的地方,不是他對於這塊園區的熟稔度,而是他隨口而出的許多數據。他笑著說:

「以前念建中的時候,這兒可是陪我消磨了許多課餘的時光。」


言談間,耳際幾度傳來吱吱喳喳的鳥叫聲,中斷了隨機衍生出來的談論話題。他轉身踩著滿園沙沙的落葉,突然仰起頭,專注的傾聽聲源,努力在林間搜尋鳥兒的蹤影,深怕遺漏每一個可以分享給她的感動。而她的視線追隨著他的背影,緩緩移動,彷彿有股浪漫的情愫瞬間被燃點。當下,她突然好想化身為鳥人,展開自由的雙臂,對著眼前難得一見的原始叢林,不斷旋轉身子,好將積壓於潛意識底的秘密,如陽光般的輻射出去:

「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事實上,她完全沒有料到,和他的初次見面,竟然可以如此的自在且隨性,彷彿是對失散多年的好友一般。或許,該歸於雙方仍擁有一顆童稚般的心靈,以及對人性中至真、至善、至美的完全信任。當兩個人沿著園區的小徑,靜靜的走著,緣定今生的身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已悄然成形。


經過水池邊,她突然彎下身來,頑皮的伸出雙手,輕輕觸碰著荷葉上那幾顆滾動的水珠,就這樣忘情的自顧自地玩耍了起來。此刻,剔透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的亮眼,她忍不住回眸對他輕輕一笑。而他也蹲了下來,指著綠油油的水蘊草,以及吸附在水池邊的水蝸牛,第一次正眼看著她說:

「記得小時候,我曾經花上一整個午後時光,仔細觀察水塘裡的兩顆小氣泡,最後是如何碰撞?如何結合在一起?以及如何利用課餘時間,瞞著大人的視線,悄悄紀錄著水蝸牛的繁殖數量,只因好奇的想探索教室外的春天。也或許是這樣頑皮的本性,導致眷村裡的媽媽們,都不太喜歡我......。」


她萬萬沒想到,這位初次見面的中年男子,此刻竟純真得像個孩子般,可以毫不掩飾的將童年一些不快經驗跟她分享。

起身後,她看著身邊爬滿藤架的小黃花,忍不住順手摘下一朵,試圖呼應距今模糊的童年片段:
「這應該是絲瓜的花朵沒錯吧?」
沒想到他只是拘謹中帶點詭異的笑容看著她說:
「可是,我看不出有足夠的證據顯示,所以,不方便給妳答案。」

「不過,倒是可以考考妳,前面這幾株植物的正確名稱,若妳答對的話,晚餐我請客。」他笑笑的指著另一塊園圃裡的「明日葉」再度對她說。


對於他又拋出相同的問題,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只好抓抓頭,佯裝努力思索當中,停了片刻後,才露出尷尬的笑容回答他說:

「這題目好難喔!每次你都剛好問到我不會的。看來,今晚我得回家吃自己。」


實際上,即便她在心中不只一次坦承,自己所能認出的植物名稱沒他多。不過,對於眼前這幾株和養生有關的「明日葉」她倒是挺熟悉的。因為當年在師院進修時,曾在盧秀琴教授的帶領下,於溪頭近距離的認識過它。只是,她一想到,萬一真的答對,待會兒不就要立即面臨「單獨」和眼前這位「陌生男子」面對面吃晚餐的窘境,光想像那尷尬的畫面,她的心就不聽使喚的亂了分寸,臉上似乎有一股莫名的燥熱延燒開來。因此,她乾脆當機立斷,假裝「不認識」矇混過去。


一個多小時下來,兩條腿還真是有點疲累。兩人乾脆靠在荷花池畔的護欄上,靜靜的看著穿梭在蓮葉間的小魚,好一會兒,她忍不住好奇的繼續追問他目前的工作情形。而他也看著她,毫不保留的跟她分享了許多關於工作上的細節,直到太陽緩緩西斜,把兩人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她才看看腕錶,示意的說道:

「時間不早了,我應該要回家了。」

在兩人並肩離開植物園大門之前,她突然停下腳步,語帶羞澀的對著他說道:

「謝謝你今天為我所做的導覽。」說完後,並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怯怯的伸出手跟他做禮貌性的道別。

「我也很高興能夠透過網路認識妳。」他整整肩上的背包後,站在原地目送她招了輛計程車離去。


她一回到家,換下一身拘束的衣物後,立即打開電腦,透過雅虎信箱,傳了一封簡短的信給他。

「我已平安到家,再次謝謝你。只是此刻的我,心中竟是如此的忐忑。不曉得你對我的初次印象如何?我只知道你比我想像中還書卷味兒、在聰明拘謹中又帶點兒風趣!說真的,我也非常高興能夠在網路上認識你,開啟我的另一道『智慧之門』。請容我在此,再次地跟你說聲『謝謝』」


隔天上班時,他也透過雅虎信箱傳一封信給她。

我也要謝謝妳,給我一個豐富美麗的植物園的下午。而且,接下來一個週末的好心情。這樣一個雨後有著斜陽的下午,初秋植物園的風情,可能讓妳不易感覺到我的話實在太多了。雖然小小的園子早就繞完了,但是三個小時的相處,還是讓我覺得相當匆促。當然,儘管倉促,這三個小時當中有妳美麗的笑容,讓容易知足的我已經感到無比幸運。

其實,那天離開建中大門後,沿著南海路走到捷運站搭車,一路上回想著和妳認識以來的點滴。一方面覺得很幸運,因為本來也絕對沒想到有機會在網路上有這樣的美好相遇;另一方面也在想,搞不好回去之後就接到妳的來信,跟我說這是第一次也該是最後一次見面。所以說,看到妳的來信覺得輕鬆很多,看來妳還不至於嫌棄我。不會因為我話很多,也不會因為我太嚴肅而乏味無比就好。尤其今天上午為了主持一個會議,竟然難得穿著一身詭異的西裝和妳一起逛植物園,這和我平時簡單的牛仔褲形象差異真大,沒有讓妳暈過去就已經慶幸了,還讓妳有「智慧之門」的錯覺──妳會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的。


至於妳給我的初次印象喔?外觀上好像比我年輕很多,比我謙虛,而且真的很美麗。不過,妳今天好像有點緊張?


當天,她的確是有點緊張。因為這是她和他通信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正式碰面。尤其她一想到即將面對的是印象中『絕頂聰明』的他。心中竟不由自主的感到些許不安,就像影迷期待與心目中的偶像見面的心情般。當他突然現身在眼前,那種既興奮,又怕自己過度興奮的糗樣讓對方瞧見的矛盾感,不知不覺顯露在舉手投足間。


晚上,她反覆看著他信中提及的『謙虛』兩字,忍不住在視窗的一端笑了出來。因為,她突然覺得那可是天大的誤會。回顧當天與他面對偌大的植物園,數以千計的扶疏花木,大多數的花花草草她是真的不懂,只好以傻笑遮掩藏拙。只是這回她更加的佩服他了。真沒想到即便她已經很努力的壓抑一顆慌亂的心,還是讓他一眼洞悉。看來他一向具備的細膩心思與敏銳觀察力,又再次地獲得入微的驗證。


他,雖然是政治系畢業,但是藉由書信往來的這段日子裡,她發現到他對於其他領域,包括財經、法律、教育、自然與環境、人文等等。皆能精闢入裡的暢談自己的理念。這對於自稱長期蜷曲於「教育」這個封閉世界的井底蛙的她而言,的確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


光是那天,他為她細心導覽植物園裡的一花一木,以及植物園的歷史。對她而言,這是多麼難得的一次寶貴經驗。她甚至覺得這樣的學習機會,比起她以往參加過的許多研習,還要來得精采多元。所以,離開前,她才會以一種幾近崇拜的口吻跟他建議:

「你真該進入校園教書,因為光憑你的人生閱歷,以及自我學習的動力,就足以讓許多從事教職的老師們,包括我在內,感到汗顏。」

 

是的,一切都回不去了。事實上,關於純真年代的美麗與哀愁,她懂,她向來都懂,甚至比起一般女孩子早熟許多。即使到了婚後,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出世,夢裡幻想與窗外一片真心懂自己的雲朵相遇,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而今,他就坐在她的斜對角,話題時而近日的工作進度,時而嚴肅的政治議題。她則低著頭,故作鎮定的以一支銀製的湯匙徐徐攪動杯裡的奶精,眼看杯裡白色的漩渦捲動著漩渦陷落,直到感覺自己的胸口快喘不過氣時,才怯怯的抬起頭望著他說:

「我們可不可以找點輕鬆的事來做,不要再談與『政治』有關的話題?」

「好啊!沒問題。等喝完這杯咖啡,我們就走。」

事實上,他比她還不樂見在這麼難得可以見面的日子裡,美好的氣氛被這無聊且無藥可醫的『政治話題』給搞砸。可是仔細一想,好像每次都是她先挑起這話題的。對於她過度熱衷台灣政治的發展,尤其是獨立不獨立這問題,他著實替她有些擔心。因此從背包裡拿出兩本書,主動跟她分享:

「 這是我最近看過的兩本書,不知妳有沒有興趣閱讀 ?如果妳有興趣的話,可以借你。」

她把書接過來,仔細一看,那本封面印有原住民精美版畫的,竟是台灣省文獻委員會所編印的平埔族史篇。不由得一臉驚訝的看著他說:

「你是去哪兒弄到這本光看書名就覺得相當冷僻的書籍的?央圖還是市圖?」

「才不是借來的,是前幾年買的,只是最近有需要,又把它拿出來重新閱讀而已。」

「你對這這類書有興趣?」

「豈止有興趣而已,通常看完還會整理一下自己的閱讀筆記。」

打從有閱讀習慣以來,這些書對他來說,就遠比那些所謂的文學名著或小說之類的書籍,更能引起他閱讀的興趣。就像他以前跟她分享過的:自己從小就喜歡閱讀工具書,感覺工具書可以幫助自己解決生活週遭所面臨的許多問題。

經你他這麼一說,她倒是想借來看看,起碼可以透過這樣的書籍,更了解這塊土地與人民的發展關係。畢竟,愛台灣不能淪為口號,或者僅憑一時的感性作用,寫寫抒發情感的文章而已,方法挺重要的。

於是,她開心的跟他說:

「這兩本書通通借我好了,反正最近沒什麼事可做,閒著也是閒著,剛好可以利用它來打發睡前的時間。」說完,她連同那本商業週刊最近所出版的愛上酷學校的書,通通放進自己的包包裡。

說起來有些矛盾,當初兩人之所以會認識,不就是從「政治」這話題開始的。她關心台灣的未來,和許多宣稱愛台灣的人士一樣,可惜她不懂政治,尤其是選舉文化裡的爾虞我詐之術。就像她從來都無法圓融處理自己的社交關係一樣,只好選擇將靈魂藏進童年那個小小的軀體,以避開她這輩子都無法融入的成人世界。而他,則恰恰相反,不僅研究「政治學」多年,平日更是關心與政治有關的相關議題。

嚴格說來,兩人唯一的共通點是──打心底關心這塊土地的未來發展,卻又對從政不感興趣。

當他還在台大研究所就讀的時候,曾於辜寬敏所創辦的雜誌社打過工。他坦言,若要說前半生有所遺憾的話,該是當年沒能做對這麼一件事──先把師大學分班的教師證拿到手之後,再出國取得「政治學」博士,回國再想辦法回母校建中擔任「公民」課的教師。

  

關於他的事,她總是霧裡看花似的,他若不開口,她也不會主動追問。不是不好奇,只是她了解一位自由主義信仰者不會主動探人隱私,相對而言應該也不希望別人探其隱私的這層道理。經過這些年來的魚雁往返,總算漸漸取得他的信任。他其實和多數男人一樣,擁有一座私人城堡,無論如何是不輕易跟別人分享城堡裡每個上鎖的抽屜。每回聽完他的一小段故事之後,感覺就離城堡的大門越近。

這種關係的維繫既親密又疏離,更確切的說,那是一種非常矛盾的情感處理方式。那感覺就像是在滂沱大雨的天氣裡,隨著下班人群擠上了公車,兩人一路隔著霧濛濛的玻璃窗,看著外頭因雨晃動的模糊街景,自己既是窗外千隻眼睛相對觀看的漂浮物,也是觀看窗外陷入洪流裡掙扎逃竄人群的悠遊魚。

他說,小時候媽媽常帶他和哥哥去圓山動物園遊玩。

當年動物園裡最受小朋友歡迎的就是猴島。小小的人造島上,一群號稱台灣獼猴的動物,就這麼擠在有著類似花果山水簾洞造景的小小水池當中,過著猴子們自以為的生活。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在那個猴島上,牠們還是照例產生自己的猴王,產生應有的階級制度,並且如吳承恩西遊記筆下裡的美猴王一樣行禮如儀。

這現象很有趣,猴子們不會因為身處動物園的猴島而放棄自以為非常重要的制度。他甚至懷疑,猴子們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己其實就被圈養在人造的猴島上,當下一切爭得你死我活的階級,過程中就算有什麼樂趣可言,也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

更重要的是,只要是住在那個猴島上的獼猴,不管自己想不想參與這個編定好的階級制度,或者融入這個制度下的推舉和爭奪把戲──你絕對不能缺席說不想玩了,因為你就是猴子。酷愛爭奪地位的猴子非常喜歡去挑釁那些懶得爭奪的猴子。你不理他的話,他還會過來指責你:

「你怎麼可以不像我們其他猴子一樣酷愛爭奪呢?」

直到這幾年,她終於理解當年他對自己說這故事的目的了。原來,這地球上有個天然的島嶼,叫做台灣,目前也有類似的情形;遺憾的是島上有這種毛病的,不只是木柵動物園島上的猴子而已,園區外的人類尤其嚴重。

每回他跟她分享過一段小小的故事之後,總能啟發她的諸多思維或感悟。有時不免在心底暗暗替他叫屈,總覺得以他的智識和能力,如果可以回到母校服務或進入政治圈當幕僚人員的話,應該可以帶出一群眼界非常不一樣的孩子,或提出好的政策才是。可惜,人生就是這樣,機會錯過了就錯過了。至於當年錯過的原因是什麼?她猜想,他或許也未必完全清楚。

對於目前兩人這種亦師亦友,既競爭又合作的微妙關係,她總是百感交集。不能說是不得不的選擇,而是兩人經過深思熟慮後,一致覺得唯有堅持這樣的原則與底限,才能讓這份得來不易的情誼持續下去。即使彼此都曾有過心動時刻,甚至想跨越那道紅線,幾經掙扎與天人交戰之後,兩人終究還是選擇不貪婪的杵在原來的位置。

 

 

經過這幾年她對他的觀察,對於他的人生規劃或未來工作上的企圖,不能說是完全理解,畢竟在溝通或經驗的分享過程,難免因個人的知識能力限制,或成長背景不同,以致在理解或下筆時有所差異,就像隔著晨霧觀看冬陽與其照拂下的萬物,輪廓是輪廓,無論如何,輪廓總還缺了那麼一點霧散後的清晰;但是,她還是很努力的試著站在一個觀察者的客觀角度,理智的透過各種不同的方式去描述──因為,他值得。

即便兩人目前的處境與關係,如同居住在至今依舊無法正名為「台灣國」的多數居民一樣,都是島上默默無聞,卻又不願放棄編織夢想的小人物 的一種生存方式。

離開85℃之後,車子直接開往郊區。

「等等,你現在要帶我去哪裡?」她看著車外越來越陌生的景物,一臉納悶的轉頭問他。

「帶妳去一個從來都沒去過的地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條路應該就隱藏在東北角的濱海公路附近。年代已經這麼久遠了,不知現在還存不存在?」

「真的嗎?就像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那樣嗎?好期待喔,最後我們該不會也能夠在山洞裡意外發現,那些別人爭奪了半天卻依舊要不到的寶藏?」

「嗯,這有可能。」

的確如此,通常人類在對當下的生存環境有所疑慮時,往往就會有另覓桃花源的念頭產生,這似乎是中外千古以來不變的定律。就像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和桃花源記的作者陶淵明,或者是湯姆歷險記的馬克吐溫等人,愷切地藉由詩文關心社會與民瘼的問題,進而向諸多不合理的社會現象或制度抗爭到底。

這番對話,突然讓她對自己的人生浮現些許不同以往的感觸,因為這讓她想起安徒生曾經說過的『青春永遠不會滅亡』這件事。於是意味深遠的轉頭看了看這位集聰明才智於一身的好友一眼後,才又別過臉看著窗外流動的蓊鬱林木繼續跟他分享道:

「感覺你的人生比較精采,像湯姆歷險記裡的湯姆一樣,哪像我的人生平淡得像一杯無色無味的白開水。」

「喂,別這樣說嘛!其實妳的人生也很精采的不是嗎?並非人人都跟妳一樣,擁有一顆天馬行空的好腦袋。」

聽完他幽默的調侃後,她總覺得他這話對也不對,於是略略提高聲量試圖為自己的諸多行為提出辯解。

「可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現實生活中達不到的境界,夢裡一次完美解決。」

「好是好,可是夢若只是停留在腦海,無論如何還是缺了那麼一點落實過程的真實精采。」

事實上他身邊不乏像她這種從小就是師長心目中乖乖牌的好學生,看他們一輩子也幹不出什麼奇特的壞事。

「我猜,如果妳沒認識我的話,大概也很難有這樣的人生經歷。只是有時我會有些納悶,不知『探險』是否才是妳出來的主要目的?」

經他這麼一問,她彷彿當場被他扒光身上的遮蔽物一樣,於是趕緊推推他的手臂,試圖藉由話題的轉移,解除心中那個令自己尷尬不已的動機。

「老實說,你小時候幹過什麼壞事呢?」

「很多呀!像妳們這些女生想像不到的『壞事』我大抵都幹過。」

聽完他的話後,她突然對身邊這位聰明男人的成長過程充滿興趣,那感覺就像閱讀手上的一本科幻書,巴不得立刻翻到書的最後一頁,揭開疑團中的所有謎底。於是她收起先前那顆冒險的心,一臉期待的等著慢慢閱讀他的故事續集。

「這麼說好了,許多學校師長嚴禁學生去做的事,通常都會引起我的高度興趣。」

「例如什麼呢?」

「像翻牆進校門或破壞門鎖之類。」

他跟她坦承,自己曾經在就讀國中時,利用全校午間靜息的時間,帶著花了半天才研磨出來的開鎖工具,撬開科任教室的大門,只因聽到鎖頭被開啟的那『喀嚓』聲,就讓他很興奮。但是,至今依舊讓他感到不解的是,若當年這行為讓學校行政人員或老師發現的話,他們不把你當成頑劣份子或小偷當場痛罵或痛打你一頓才怪。幾乎很少有老師願意耐下性子。去傾聽孩子做這些事情的真正動機。就算你說了,老師也不會相信,甚至還認為你只是為自己的錯誤行為找藉口而已。

「問題是,你這行為本來就是破壞公物,老師當然會生氣。當年一位老師所承擔的工作量這麼多,怎麼可能在面對每位問題孩子時,都仿效福爾摩斯辦案的精神,將問題像剝開洋蔥似的一一揭開呢?」

「對,妳說到問題的重點了。那是台灣教育的盲點,這問題一日不解決,教育投注再多的經費,也是白搭。妳不覺得即使到了現在,學校裡的許多行政措施或制度的建立,往往只是為了行政人員在管理上的方便而已,很少從人性的需求面去檢討校規的制定合不合理的問題。」

「就以我來說,我自己從小就喜歡看工具書,每次看完之後,都會想要動手試試,如此而已。今天我之所以自我管理得還不錯,並非來自當年學校的基礎教育,而是我的父母。就像我以前跟妳分享過的,品格教育絕非喊口號或棍棒所能教出來的,任何沒有動機的學習都是無效率的。因為無法內化成行為的一部分,甚至成為一生中堅定的信仰。」

說到這兒,他突然嘆了一口氣,然後轉頭一臉促狹的看著她問:

「根據妳對我的觀察,妳覺得──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要聽真話?」

「當然是聽真話,就算被妳批得一文不值,我也不會生氣,因為那是妳的看法。」

「好吧!在我眼中,你不但是個好人,還是一位表裡如一的『自由主義』信仰者,且將『存在主義』融入『自由主義』蠻成功的實踐者。」

「先別急著肯定我,還是慢慢觀察吧!」

 

小時候,他的許多行為或想法表現和老師的期待有極大的落差,幸虧他的父母給了他一個非常自由的發展空間,也因此早早培養了他獨立思考的能力。就像他就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敢公然站起來反對老師指定某位同學擔任班長,他認為班長應該由選舉產生,而非老師指派。也因此同學們選他當班長。

當班長的那年,他負責為老師批改同學的作業。很快地他就發現一個事實,那就是眷村的小朋友通常成績比較好。而且他還發現,班上成績最爛,且常常被老師毒打的那位同學,幾乎是完全沒弄懂上課老師在講些什麼。

有一天中午,他把那位同學找來,問他怎麼功課都不會寫。經過他仔細詢問的結果才發現,問題只是出在他上課根本聽不懂老師的國語。到現在他都還記得當天下課後,他在教室外面教他寫作業,他流著鼻涕拼命點頭,才終於把作業的內容搞懂。第二天,他交過來的作業幾乎全對!

這位平日衣著骯髒的同學在班上幾乎沒什麼玩伴。當天,他很高興的邀他週日去他家玩。他就住在學校附近沒水、沒電的土埆厝裡。事後他準時赴約出現在他家養著雞鴨的院子裡。讓他很驚訝的是,這個平時在教室裡呆坐著如同智能不足的同學,其實在鄉下是個聰明敏捷的孩子。更重要的是,至此他終於發現一個事實,在他們家裡,他自己反而才像個智能不足的孩子,因為相較於這位同學的果敢與知識之豐富,更突顯出自己對於農村生活的無知與怯懦。

即便平時他是一個話多的孩子,但是在他家,他不得不沈默,因為他無法用順暢的台語和這位同學的家人完整溝通,光是這些,就讓他感到自己的困窘與笨拙。

更令他驚訝的是,本來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山裡像隻靈活的猴子,沒想到這個平時在教室裡看似笨拙的同學,對於山上的動植物其實懂得比他還多,身手尤其矯捷。平日在眷村後山稱霸的他,當天在山上,只能跟在他旁邊像個小跟班慢慢的學!而他也非常慶幸有這樣的機會,從他對山林的瞭解當中,學到更多他以前完全不知道的知識。

即使到了現在,他依舊還記得,當天下午兩人像湯姆歷險記一樣深入內湖往外雙溪的山區,他一路上聽他講解他對動植物的認識和分析,像是學生聽老師講課一樣。當天,兩人趕在夕陽下山前回到那間沒水、沒電的土埆厝,然後瓜分了從林子裡摘回來的野果後,他才慢慢摸黑走回幾公里外的眷村。

諷刺的是,第二天回到學校後,他繼續當他的資優生班長,而他依舊呆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繼續當教育體制下的邊緣人。

 

「奇怪,記憶裡的那個地方怎麼還沒到呢?該不會已經被歲月淹沒在荒草堆裡?」

「別急別急,就算找不到了,光是看風景也很開心,不是嗎?」

「妳就是這點讓人很窩心,跟妳在一起感覺自在又輕鬆。」

「你最近都在幹嘛?」

「沒在幹嘛,前陣子和一些自稱『婦女團體』的朋友吃飯。菜單上竟然有道菜叫做魚翅。」

「等一下,這是不是搞錯了,怎麼會有魚翅呢?」她問。

「哈,我的反應跟妳一樣。只是沒想到我聽到的答案竟是──哎唷,吃魚翅又沒什麼,我們不吃別人也會吃啊!」

「可是,這……

「別驚訝!我得到的安慰是──叫人家不要吃魚翅的廣告,那是播給外國人看的啦!大家都不吃,那這些餐廳怎麼做下去。」

原來,這一切又是誤會一場。

的確,一直以來,他總認為婦女團體是這個社會的良心結晶。這種感覺好像發考卷時,上面一個大零蛋,考試科目──EQ

有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個大笨蛋,他怎麼會不知道,對這個社會不該有性別歧視。性染色體的差異和文化接受感染的機會或程度無關。比較明顯的關連恐怕只是男性為嫖雛妓找藉口的努力而已。

「那,你沒當場反駁她們嗎?」

這回他沒有回答她,而是選擇沉默的握著眼前的方向盤,直接轉往山區裡的另一條小徑駛去。

當天他其實很識相,因為他知道這些縱身公共事務的女性,大致上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尤其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們連鯊魚翅都敢吃,他覺得自己又算什麼。還是乖乖地、驚怵地聽她們形容魚翅多美味,對身體有多好,而且巧妙地分辨,到底鍋中魚翅是真還是假。

原來──廣告是假的,至於其他你不敢相信的,都是真的……

   

台長: 李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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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話)
2010-04-04 14:16:46
Lisa
寧兒~
妳寫的故事總是讓人想催促妳 快點快點繼續寫!
因為妳寫的故事真的好有畫面1
2010-04-06 11:48:28
路痕
還有續集嗎?
2010-04-06 15:06:23
阿武
像侃侃而談的老鄰居
訴說著美麗感人的故事
劇情轉折處漸漸引人矚目
又是裸身的小女孩
又是隻美麗的蝴蝶
她們的出現
真的很有爆點
讀來味道十足
我也要問這短篇有下續嗎?
2010-04-28 21:08:48
版主回應
有 : )
2010-05-02 17:14:48
是 (本台目前設定為強制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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