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黃昏,天空陰鬱的沉悶,她一個人站在木棧道上,不時對著山坳迴轉處的車潮張望,偶爾凝視著半山腰那片盛開的油菜花田出神。時間彷如漂洗後的純淨細沙,在透明的沙漏中靜靜的流淌、輕輕的無聲……。
「我在山上等你。」
「我十五分後到。」
十五分鐘的車程該有多遠的距離?她真的不清楚,也沒有量的概念,更無心去推估。她只能任由落日般的心情,隨頸項纏繞的那條白色圍巾,於風中耐心鵠候下一個破冰的日出。在沒有確切落日映襯的冷冷景深,一切關於時間和移動距離的問題,似乎也隨無法預知之變數,而顯得更加模糊了。
這會是一場最值得紀錄的生命歷程嗎?就像以前求學的時候,和同學選在嚴寒的冬季上合歡山,忍受徹夜失眠與寒風刺骨之苦,就為了鑿刻一次心靈上的滿足。
在他朝著她的方向移動的黃昏,她輕輕撫觸著早已停擺多日的白色腕錶,想起這些塵封許久的往事,以及近年來和他攜手坐等暮氣沉沉落於海的每一幕,耳畔浮現的軟語笑聲,竟是那年的夏日午後,與他共赴山林饗宴一場不歇的水流與蟬鳴。此刻,她的幸福感隨天幕之輕掩而來,而心頭上的秒針,反而隨回憶之漫舞而慢、慢、慢的停擺。
她抬頭看了看遠方被冷冷雲朵佔據後的殘存天空,心中猶然堅信,上蒼終究會寬容對待祂夜裡的子民。就像她近日的生活感言:人在逆境時,唯有透過想像力,才能把夢的景深再拉遠,也唯有透過視角層次的再提升,地平線的那一方,才有心靈枕夢的落點。
他的自信,來自對未來的樂觀期待。看著手機上的簡訊,眼底不免流露出有如前往夢天堂的幸福感。他總認為,這樣的生活質地,最能接近兩人對幸福的定義與對明日的期待。
或許,她是該認真考慮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因為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已經錯失過這麼一次,關於一個女人,該如何以身體去深刻體驗,或紀錄一次生命完整的幸福。
不知是否近日累積過多的工作壓力,再加上面對眼前一些無法預期的時代變遷,兩人幾乎同時看見自己的懦弱與卑微,卑微到必須焚燒一首首情詩,以示心中對理想與愛的堅決,交流就成了彼此唯一的救贖。在無法見面的情況下,只能透過鍵盤、指尖、這樣滴滴答答的宣洩,這完全的慾望,履履在深夜思念的眼底氾濫成災,一圈圈一圈圈……,直到瞳仁無法負荷過多的波紋。
於今,就連十五分鐘的等待,都因回憶的擾動摻雜,讓過程變得如此如此的沉重而漫長……
「好久不見!」當她微笑的看著他推開車門下來,於是決定先開口打聲招呼。
「是啊!好久不見,妳還好嗎?」他靦腆的像個大男孩,乖乖的站在原地。
「嗯,還活著,你看到啦!」她停頓了幾秒鐘,然後聳聳肩,兩手往外一攤,決定給他一個自認為有創意的答案。
「還寫小說嗎?」
「寫啊!為什麼不寫呢?」
「那,我可得小心說話才行,否則將來全成了你小說裡的對白。」
「哈哈哈,你終於開竅了……」聽到這麼幽默的答案,她竟笑到像個頑皮的小孩。
「走,咱們到木棧道上去,那兒有我們想要的幸福。」
即使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了,經過歲月的漂洗,這些年來的心情調適還算不壞。只是關於隱藏於幸福表層下的淡淡哀傷,她終究還是不及他掩藏得恰當。相較於日前台灣民主運動的挫敗,他依舊保持如常的樂觀心態。就這點而言,顯然她的應變能力,還是單薄了些,似乎什麼因應之道也沒周全在自己的腦袋。
記得有一次他寫信告訴她:
難得不爲雨聲所擾的夜裡,竟然不能成眠。只好反覆咀嚼曾經的種種記憶。最終還是挨不過想妳的煎熬,起身翻出剩下的部分來信,澆灌苦旱般的思念。
這兩天工作真的好累,可是當下最想做的事,就是寫信給妳。因為昨晚很幸運的再度夢到妳,雖然工作很累,卻有著飽滿的幸福感。
看著這樣的簡短信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具備什麼樣的溝通平台?就像收到這樣的簡訊內容:
能不能抽空撥個電話給我?好想聽聽妳的聲音。
每回面臨這樣的狀況,她的內心其實是混亂的。眼前彷彿有場殘酷的世紀大戰正要開打,而自己竟是參與者之一。明知獲勝的機會渺茫,為了共同的理想,還是得打起精神繼續奮戰到底。
有一年,兩人隔著電話,聊了彼此的生活近況。她說著說著,不小心在語調上洩露了些許的負面情緒。不意,聽完後的他,竟對著她說:
「好嘛!好嘛!我跟妳說對不起嘛!」
這是他隔著電話,第三次跟她道歉。第一次發生在約莫半年前。
當時,她從信件中得知他的健康狀況亮起紅燈,她真的很心疼。因此,不忍心讓一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繼續困擾他情緒,增加他的負擔。
即使當時她的生活,也因為同樣的事件,呈現一片焦黑。她還是強打起精神,忍住淚水這樣告訴他:
「知道你目前還好就好。我這邊的狀況,你真的不用擔心。」
「我的工作正常,生活也如常運轉……」
結束談話之前,她甚至還叮嚀他:
「你是應該要好好的補償她,因為從她給我的信件內容看來,看得出她對你在情感方面的表現,似乎累積了相當多的不滿,必要時,醜化我都無所謂……」
因為,她光想像他目前的處境,就覺得自己似乎比他幸福。起碼事情發生時,她所能獲得的家人或友誼支持,明顯比他還要多很多。
她一向感性,然而這些年來,就算談到傷心事,她也會儘量克制情緒,不想讓他看到女人最脆弱的那一面。但是當他隔著電話,以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跟她說:
「妳能不能將部落格上的幾篇文章內容,稍作更改?」
「因為她一直逼問我,關於妳的部落格位址……。」
聽到這兒,她的心幾乎是痛到瞬間全揪在一塊兒。淚,不聽使喚的狂墜。彷彿所有的思緒與時間就此打結。
當時為了打破這樣的談話僵局,她只能透過幾個深沉呼吸,緩和起伏不定的情緒。過了幾秒鐘之後,才緩緩從嘴邊吐出這樣的字眼:
「任誰都休想要我在文字上退卻。我現在就可以清楚回答你這個問題,部落格上的任何一篇文章,我,都不會因為外力的介入而改變。」
「目前,我除了這些文字,什麼都沒有……。」
即使隔著手機,他都能強烈感覺到她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堅定得有如一顆頑石。
她不惜與他決裂的可能,就算這些文章會引來外界的污衊,她也無所謂了。
身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女人,她不想活得如此沒尊嚴。為了捍衛一個能夠與自己內心對話的平台,她幾乎什麼都不在乎了。因為這世界除了文字之外,根本沒有人懂她。
她是一個自幼在父母、師長約束下長大的「乖」孩子,情感封閉了近二十年。婚後,在先生高漲的保護與氣焰下,又繼續禁錮了二十年。直到母親往生後,她終於決定做自己。首先,剪掉一頭先生喜歡的長髮,蹬起他不喜歡的高跟鞋。甚至,上網寫個人部落格,透過文章抒發生活感言,剛烈的奢望藉此衝撞出一條女性自我覺醒之路。
從小她和一般小女孩無異,渴望擁有自己的洋娃娃,渴望自己快快長大,渴望自己能夠像童話裡的灰姑娘,擁有南瓜車、擁有玻璃鞋、擁有王子最真摯的愛。長大後,她才發現成人世界沒有想像中的美。她並不怪罪這世界的醜陋與虛偽,只是在面對眼前黑壓壓的天空和地面那一片焦土時,奢望能夠繼續隱身文字洞穴,僅僅透過一隻蝶天生敏銳的嗅覺,覓得一處可以繼續作夢,繼續讓生命找尋活路的私人淨土。
隔著電話,她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在那頭也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
「嗯,這樣說好了。今後,除了文字不同,一切都沒有改變。」
聽完他的話後,那陣子所累積的委屈,似乎瞬間全得到了宣洩。她開始摀住聽筒,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
「好嘛!妳不要哭了嘛!我跟妳說對不起嘛!」
不知為什麼,這聲聲「對不起」,竟彷若來自她的心海。她在他的內心深處,幾乎同時找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影子。小時候,當她遇到難題時,她總是無助的扯著母親的衣角,巴著、想著,甚至期待自己能夠生一場重病,好以此當藉口勒索母親更多更多的關懷與愛。
「我心疼你無助的跟我說對不起。因為我從來都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從來都沒有。」這些話,她並沒有親口對他說。只是任由淚水成串的往心的更深處漫流。
只是她從來都不知道,這樣壓抑情感的方式,其實是不健康的。就像她曾經夢見自己,以文字鑿刻愛情碑文殉葬自己,直到筆尖裡的鮮血化成稿紙上的一尾尾彩蝶,翩翩飛舞於紛紛飄下白雪的天地間……直到醒來,直到東方的天空呈現魚肚白。
身後兩輛並排的車燈,在即將起霧的山中,看起來格外迷濛。然兩人並肩站立於山上平台,靜靜眺望山下車潮流動的身影,卻美得讓人有如置身世外桃源。他忍不住轉過頭深情的看了她一眼,什麼話也沒說。是的,這樣的意境與氛圍,語言是乏味的,唯獨眼前這一幕幕霞光與心靈語言,才是兩人目前所真正擁有的幸福。
寧兒2008.02.01小說日記向前衝衝衝。
【最高獎項-愛】
因為愛,我可以憑倚石門海邊的木棧道,靜靜欣賞西方天空,一朵右側鑲了金邊的夢幻雲彩。
因為愛,我不再苦苦追問,眼前那群低飛而過的蜻蜓,想留給沙灘、貝殼、石子、腳印……什麼樣的浪漫期待。
因為愛,我可以凝視太陽落海,直到詩的帷幕輕擺,才醉著淡淡鹹味的海風離開。
因為愛,我可以移動夢的腳趾,走向那床見證我們相遇的大海,以一根根水草的溫柔體態,大膽勾勒對你的愛。
你說,若是哪天我突然消失了,你會站在原地靜靜的等待。
我說,關於我的「心」詩,謝謝你頒給我最高獎項--愛。
http://call110.myweb.hinet.net/My%20heart%20will%20go%20on/73.htm後記:
1.越來越能享受駕馭文字的樂趣,上山下海僅需彈指間,感覺真好。
2.《拓樸遊戲》它是由英文Topology直接音譯過來的。拓樸學是近代數學的分支,也是幾何學的一門非常特別、抽象的學問。主要是在研究圖形彼此之間,以及圖形和其所在空間相關的特性,探討物體經過被彎曲、拉扯、扭轉、擠壓、延展時(但不可以撕開或割斷),會產生的現象與結果。
比方說,你若將一片紙條扭轉半圈後黏接起來,就形成了一個很常見的拓樸遊戲──謬比烏絲帶。紙條原本有兩個表面,你不妨選擇其中一面沿著紙條畫線,最後竟會經歷紙條的兩面,回到原來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