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跟妳胡謅了些有關學校教育的事情，加上今天來信提到你們家小綠綠要重考的事情，讓我又想起高二的數學老師傅禺。
這些年其實很多次想要把對傅老師的種種感想整理一下，但是一直沒這麼做，剛好趁今天這個心情正好，寫成以下片段記錄。
剛才寫完還用google搜尋一次，看來還是有些校友跟我有類似的情感和經歷。
傅禺，筆名子于，小說家，也是我的數學老師。
高二開學的第一堂數學課，教室走進一位胖胖的老師，把高中數學實驗本第三冊輕輕放在講桌上，然後回頭在黑板上用粉筆又輕又慢地寫上「三角函數」四個相當小的字，然後慢慢地回過身來。慢慢地才開了口：我們這學期，上的是三角函數。
其實我們都對這位名師早有所聞，因為很多期的校刊上都有他的文章。同時，在教到我們之前兩年，他曾經寫過一本自傳《建中養我三十年》，沒看過其中內容的，大抵也聽過這本書。
他回頭看看黑板上，然後慢慢地竟然說，三角函數你們在初中都學過，這本課本裡也都寫得很清楚，回家你們自己看看，有什麼問題上課時候再提出來大家討論就好。說著把雙手握在胖胖的肚子上：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還有時間，我們就隨便聊聊好了……。
他真地是隨便聊，聊他過去在東北和日本人打交道的經驗，聊他一個人去黑龍江玩的見聞，聊他和他老婆之間的趣事，還有就是三十年來，建中的昨天和今天……。一個學期當中，通常「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往往只是上課鐘聲的十分鐘後，然後全班一百多隻眼睛開始睜大等著他慢慢打開話匣子。
老師說話很小聲，大家都必須靜下來才能聽清楚，據說從前的他並不是這樣的。老師的脾氣非常好，對學生非常有耐性，而且經常不許我們讓他顯得高高在上。據說，年輕的他也不是這樣的。他很討厭尊師重道的教條：老師要讓學生佩服，學生們自然就會尊敬；但是要讓我佩服你們也可以，不過也要自己多努力。
老師是天津人，因為貧窮，家人很早就出關，到東北墾荒。在長春出生的時候，日本人的勢力已經進入東北，所以小學、中學在校念書都是用日語。二十四歲以前，這個中國窮人家子弟，在學校裡的成績一直都比驕傲的日本同學好，甚至日文都比日本人強。高校以優異成績畢業後，以最佳成績考取長春大學，選擇當時最熱門的礦冶系就讀。在滿洲國首都長春，有很多來自日本的菁英，包括大學裡很多著名的老師，但是第一志願的礦冶系中，最優秀的學生卻是個中國人。
就在要畢業的時候，中日戰爭進入尾聲，而滿洲國原來的秩序也發生了重大轉變。日本人大量計畫開採的撫順煤礦和鞍山鐵礦因為日本專家戰敗回國而頓時停擺。雖然畢業成績絕佳，二十出頭的老師也不得不失業。直到戰後幾年，國民政府在歐美的支持下，開始重整各礦場。當年成績優異的老師於是獲得重用，被指派到撫順煤礦擔任採礦科科長。那年老師二十七歲。
德國的專家來到撫順，協助在當地設立兩個超大型的露天開採機。因為這個煤礦和德國魯爾區的煤礦是世界上最大的兩個露天無煙煤礦層。德國工程師把魯爾區全球獨一無二的開採機在撫順造出來。負責和德國人配合興辦的，就是採礦科的科長。然而，就在全世界最龐大的開採機在撫順完工的同時，國共內戰也在東北瘋狂開打。煤礦還沒來得及生產，礦場就再度停擺。不像日本人當時從東北和平撤退，這回戰火就在地面上蔓延，老師帶著媒妁不識字的老婆和小孩，匆匆離開東北，回到天津老家，然後輾轉到上海。
戰事跨過淮河，上海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找下一步怎麼走，於是有朋友建議老師去台灣。對一個東北人而言，台灣很遙遠。打開地圖仔細瞧瞧，才第一次搞清楚這個小島的位置。好吧，反正也沒地方去了，就去台灣吧。身上盤纏就要用完前，想想台灣緯度這麼低，一定非常熱，於是把厚衣服在上海全賣了換錢，包括最珍貴的一件海豹皮大衣。
第一年冬天才發現，原來台北的冬天還真冷，不輸東北。老師說，後來一直很後悔當時把那件大衣賣了！
來到台北還是老問題：找工作養家活口。老同事介紹這位超級巨星到基隆的煤礦去看看，結果很令人尷尬。雖然瑞芳的煤礦也是品質非常優異的無煙煤，但是煤層很深，以坑道挖炸開採，而且產量不高。從撫順過來，開採過全世界最大露天煤礦的工程師看來，實在覺得有志難伸。
就在考慮放棄回礦場的同時，老師考慮了很多不同的選擇，甚至包括帶著老婆孩子去文化上熟悉的日本。直到有朋友過來建議，聽說台北建國中學剛好缺數學老師，不然去探探如何？結果，這一探，就在建中落腳三十幾年。
一個長春大學礦冶系的高材生來建中教書只有一個理由，就是賺錢。所以早幾年的教書生涯並不如意，加上個性好強，在學校裡以脾氣火爆聞名，甚至會打學生。當年中學教師的薪水貧乏得可以，還好靠近和平西路有棟舊時的學生寮，分成多間小小的老師宿舍，才有全家大小棲身地方。
教高中數學其實沒有什麼難的，這點連我後來也發現了，更別說資質卓越的老師。平日沒事，老師開始寫些小說投稿報社，賺些稿費補貼家用。因為自小就喜歡讀小說，老師說，小說這種東西，讀多了，就會想自己也來動筆寫寫。哪知寫著寫著，反應不錯，後來竟然多了個小說家的頭銜。
我不是愛讀小說的人，但是老師的小說我在國中時就讀過。第一次讀到的，是收在一本短篇小說集的作品，我已經忘了是哪篇。還記得當時印象，覺得作家的筆調非常簡潔而且充滿文字趣味。雖然故事本身沒有驚人的轉折和結局，但是幾乎每一頁、每一段、每一句都讓我反覆再三讀過。
林語堂曾經在《京華煙雲》的序言裡給小說一個定義，大意是小說不過就是兒女情長、生活瑣事罷了。老師的小說給我的感覺恰好就如同林語堂的定義，只是平淡無奇的故事，他用同樣平淡無奇的筆調，卻把每一個文字的生動表現到連標點符號都讓我覺得是重要的創作。
當然，更沒想到後來，我竟然就坐在台下聽我崇拜的小說家上課，而且上的是三角函數。
滿心不願意的老師，在建中教了好一陣子之後，發現自己竟然愛上了教書這份工作。原本脾氣暴躁到經常動手痛扁學生的他，經過前後和學生的互動和經驗後，才摸索出這個學校學生的共同特質。
數學這門主科當掉，即使在建中也是常發生的事。高一的時候，自恃國中數學的優異成績，完全不願把精神放在此，除了練合唱和橄欖球之外，其實幾乎任何醫科都不在意。這樣的結果，其他一些科目靠著小聰明還可以應付過關，數學卻不行，結果高一的數學就以50分作收。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就是那種小時了了的代表。還好高二數學老師並不這麼想。
他在這裡已經教過三十年的數學，累積的各種教學經驗無數。有一天他告訴我們，原本他打成績從來不手軟，學生期末來求他，他總是回絕那些不用功的學生，直到有一年，有個學生說服了他，因為這個成績很爛的學生非常誠懇地跟老師保證，如果讓他順利升上高三，他一定努力考上台大。果然，後來這名學生考上台大化工系，當時的第一志願。
從此，只要學生願意跟他保證把數學念好，他都願意協助。而且離奇的是，這些學生後來也都真地進入台大。
老師的心得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最需要的，恐怕不是名師的授業，而是如何讓他們的潛力自己發揮出來。而老師的信賴往往構成這種潛能激勵相當重要的因素。
幾乎沒有任何講課的一個月後，有天老師建議我們來個小考，全班同學嘩然。他說別急，因為之前請你們大家回去自己要看書，我們今天就測驗一下，看看你們回家自修的成果如何。於是他拿著課本，抄了幾題非常簡單的例題在黑板上要我們拿出測驗紙解題。
下一次的上課，他一張一張答案卷發給每一位同學，同時告訴每一位同學應該注意的地方。發到我的時候，他問我有沒有念書，我說沒有。他說他看得出來，雖然成績還可以，但是必須用功才行。其實不只是數學，任何一科我都很少用心。結果兩次月考下來，數學的成績比高一時還爛。
我很灰心。雖然我很喜歡上數學課，聽老師天南地北開講，下課還經常跟老師聊天，譬如聽他講小說，講他的小說怎麼寫出來等等。但是我卻沒有盡自己的努力把數學學好。很快地期末考來了，慌張之餘，我鼓起勇氣去找老師，告訴他我已經來不及準備這整個學期的數學課了，學期成績必然非常糟。他聽了聽告訴我，這學期他會給我50分，超過我最高的可能分數，這樣下學期如果我能進步到70分，學年平均就能及格。至於下學期，他已經申請退休了，所以也沒辦法再幫我。不過他最後告訴我，他有信心我不僅可以完成下學期的70分，而且未來一定可以考上台大。
老師教了我們一學期，真地結束三十幾年的教書生涯退休了。建中不但為他舉行了非常隆重感人的退休儀式，還特別同意他繼續住在和平西路狹小的教師宿舍中。其實那時他的兩個兒子也早就從建中、台大電機系畢業後到美國完成博士，而留在當地。宿舍裡只有他和不識字而且身體不好的師母作伴。
僥倖得到50分的我，暑假裡沒事做，在家把前三冊實驗本數學拿來精讀。暑期還沒一半，我已經讀完兩遍，而且對課程已經完全掌握。接著我把下學期的課本也拿來讀，厚厚的課本一連讀過好幾遍，把高中幾何的觀念完全融會貫通。然後趁開學後的空檔，我還把老哥剛拿到手的第六冊和第五冊兩本較薄的課本快速讀過。就這樣一個暑假，下學期班上數學最好的竟然成為我。只是因為老師對我的信心，讓我在暑假當中把課本一頁一頁仔細精讀思考。
老師是對的，關鍵就在我們自己要努力。高三擔任數學小老師，經常打敗導師的解題和論證。包括同學們有問題來問我，或是後來大學時教過好幾個高中小朋友，在神奇的解題之餘，我都一再告訴他們，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我怎麼解出題目，關鍵在思考，要注意你們自己是怎麼沒有想到而我卻想到了。
這些都是老師給我的，雖然形式上他沒有教我這些，甚至一點點都沒有。
我高三的上學期，退休在宿舍悶得發慌的老師向學校申請帶一個班級，學校同意了他，於是老師重現教室，而幸運的高二24班也歡欣鼓舞慶祝老師的復出。一年之後，他像Micheal Jordan一樣，辦理第二次退休，這次的退休有級任的班上同學大肆推廣，幾乎不能再風光了。
那年暑假某天，我去學校自習準備考試，中午出去吃飯的時候遇到老師也正要去吃飯，我們就一起走去亂吃。東北人吃飯非常隨便，即使在台灣住了快四十年仍不改。老師問我聯考準備得如何，我說還可以，如果數學滿分的話，第一志願就沒問題。他沒說什麼，要我好好考。
誰知道那年有個24分的超級題組，非常簡單的線性規劃題目，我竟然一開始就加錯了，導致全部24分丟掉，數學成績只有76分，雖然還是遠高於高標的50分，但是社會科成績超爛，只能考上政大。
那是非常難熬的一年。不喜歡上課的我當然不會選擇補習班浪費錢。一個人在家等待隔年的考試相當無聊。決定重考，老爸老媽都沒說什麼，只是老爸有一天才終於弄清楚，原來我不像哥哥一樣念甲組，而是選擇法政。老媽有一天下班回來說，她同事勸我還是去念政大，因為通常重考還是大約原來的成績。我很氣。
冬天的某日，典型台北溼冷的日子，我和另一個考上交大卻也休學重考的同學約在學校自習。下午我一個人去植物園散步，繞著熟悉的步徑，關心台東漆是否依然落果滿地，關心波羅蜜今冬結果的情形，而且照例欣賞滿池塘浮萍間的敗荷。在我繞過溫室邊的花架小徑時，看到遠遠老師迎面慢慢走過來，拄這一根拐杖。我快步上前跟老師打招呼，他很快想起我，追問我現在哪裡讀書。我跟老師說抱歉，竟然因為數學考砸了，所以沒有如老師的預期上台大，而正在準備重考。老師沒說什麼，只是要我放心，明年再上台大也一樣。靠拐杖在植物園散步，因為老師在退休之後沒多久就因為中風進了醫院，經過搶救後把老命保了下來。老師給我看脖子上一條長長的疤，那是頸部動脈手術留下來的痕跡。
老師當天看起來非常老邁，因為手術後在家躺了好久，終於才剛剛能自行走路，靠著拐杖來植物園散散步。兩個兒子因為在美國工作跑不開，都沒有回來看曾經病危的老爸。他嘴上說沒關係，當然可以想像心中的悲哀難過。
我陪他在植物園很慢很慢地走了一大段，終於他累了，才送他回到只有一間房間的宿舍裡。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老師，1984年大年初三。幾個月後我如老師的期望考上台大，雖然對我不是很困難，但是總算沒有辜負老師。之後曾經聽說老師的身體一直沒有更好，而終於老人家也接受兒子的建議，離開住了四十年的建中宿舍，搬到美國去一陣子。而我再也沒有老師的消息。幾年後，有人告訴我老師已經過世的消息，我到現在還不能接受。
教我們的時候，他經常犀利地批評周遭的種種，尤其喜歡指摘中學教育的很多缺失。他非常討厭老人家倚老賣老，胡亂批評年輕人不懂事、不長進，聽起來好像他也是個年輕人的樣子。其實他罵老人的時候，他自己也已經六十好幾了，怎麼說也是個老人了。但是他不認為自己是個老人。
一個有趣的例子，他在急症手術後，還曾經參加聯合報的文學獎。通常我們知道文學獎都是些年輕潛力作家出頭的敲門磚，老師竟然以退休的年齡參加。當然，他的功力不可能不打動那些評審，通過作者匿名的審查，《芬尼．明德》那部中篇小說果然獲得首獎。聯經出版這部小說的第一天，我就到門市部買了第一版，老人家果然還維持一向雋永順暢文筆，洗鍊地陳述一個平常的愛情故事，要不是知道作者背景，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並非出自一個年輕作家之筆。
我相信今天海內外很多四十歲以上的建中人也都還像我一樣，經常懷念起這位風趣的煤礦工程師，寫小說的數學老師。
還是老話一句，這些東西妳看看就好。反正這些也剛好是因妳而寫，妳看過了，算是目的完成便可。
至於為文追念傅師，恐怕我絕非適當人選。三十幾年建中教學生涯，門生怕不只數千，而我只是比較沒成就，文筆一般的一顆桃或一粒李而已。
只是因為妳提到女兒的重考，想到當年重考中植物園巧遇恩師的情景。連帶又想到恩師的種種，所以綴成草稿就寄過去。一方面講講個人當年非入台大不可的心境；另一方面也想告訴妳，其實學生如何看待老師，正是老師如何對待學生的函數表現。雖然叛逆無常，但是我同樣也會因為二十幾年前一個學期的教誨，而感激老師至今。
妳在網路上google「傅禺」，可以找到兩段簡短的敘述，其中一位作家講到他當年在文學創作上受到老師的啟蒙。另一位竟然也自認老師對他數學的啟發。真有趣。
剛才飛快完稿就寄出去，總覺得應該再整理文句才是，尤其妳說想要貼出去……。結果再讀草稿，眼淚竟然流個不停，根本整理不下去。
2004年8月私人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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