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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戲

文：Hai Ting（Seia）

 

社辦咖啡色柳木紋桌機上正中間孤立著一支巍巍顫顫如同黑夜間一粒星子正欲落下那般短短聲響的一個肥甕身細尖嘴瓷釉瓶，瞧著孤單脆弱又亮眼。鍍著寶藍色，圓肚身上頭有芍藥牡丹和菊花的細緻彩繪釉刻，繁複的花瓣吞了那瓶口，上頭單插著幾支公演咬嘴的玫瑰假花，顯得重了，壓的那瓷釉瓶喘不過氣來。三個月後社團就要正式參演校區話劇比賽，演的都是些校園男女戲碼，那當頭誰都還沒出社會，哪懂得甚麼藝術，充其量就是胡亂演一通，開心就成。

 

李琳和金孝賢坐在木製講台兩個切線的對角，社辦內的空調機顯然是要壞了，吱吱軋軋的切過認真嚴肅像一刀劈開有無數隻螻蟻黏膩在一個小蟻巢內爬行重疊擁擠的空氣，頓時讓人全身靈魂癢了起來，癢得一團男男女女扭的如抹胸馬甲上那被渾圓巨乳擠壓第一顆硬要蹦開來的扣子，只是誰都沒先多說話。青春期的彆扭尷尬大家明明就是知道的，那誰都知道的，只是男女主角不上台對戲，誰也不好先開口。道具組在一旁無聲的裁剪畫圖拼裝，燈光組和音效組在做後製，李琳埋頭讀著劇本，是在講一個女高中生因為家人反對，一夜間拋棄一切跟初戀男友私奔到教堂假結婚，最後男生拋下她飛美國讀大學，最後約定十年後真的結婚的庸俗故事。

 

「俗套呢。」這是當初大家看劇本時，第一個想法，接著是『這種劇本高中生能演嗎？』『這能得獎嗎？』『這不是抄華仔的『天若有情』吧？』諸如此類云云。

 

時間凝固成加水的麵糊焦了爛了，耗久了一陣碳水化合物尖銳的味兒，酸的人牙疼，說不准還摻了些透明膠，黏乎一團，踩著一腳就整個糊里糊塗的陷溺進去，延宕的讓人渾身不舒服自在。總算李琳跟導演小剛交頭接耳了一會兒不知甚麼，金孝賢還是不說話，看是為了準備進入角色情緒。大家都才十七歲，沒甚麼人生閱歷，要進入情緒，那得靠點想像力才行。

「好了，再三分鐘後對第一幕走戲。」

 

「孝賢，你記得自己慣有的毛病，重要的舞台肢體，臉對觀眾。」

 

「琳琳，妳也不要背燈，妝感會重。」

 

「其他也沒甚麼毛病挑剔。」

 

「等等音效就下去。」

 

導演小剛坐在導演椅上，孤零零的咖啡桌機被搬到一旁去了，白色黑色瞬間就活生生的了，要對戲了，李琳告訴自己。

「現場準備，第一幕。」

 

「五、四、三、二、一，開始。」

大家或坐或站讓出正中寬敞的空間，大理石雲豹紋地板涼嘶的剛從冷凍櫃抓出的一支四方冰塊一樣吐著寒煙，那三月天的冷甚至都透過學生皮鞋底生狠地戳刺到腳心窩，第一場是兩人在公車站初相識的劇情，接著是進同個社團演男女主角的戲中戲，再來是家庭反對，有點致敬羅密歐茱麗葉的味道，第三幕是兩人決心私奔逃到台北市的婚紗街租婚紗直奔教堂最後在聖像前錯位接吻，第四五幕是男主角決心讓夢境結束，飛美國讀書，留女主角一人等他十年。

『妳好，一年七班黃紹華，看妳穿的制服，妳也讀平新高中嗎，是新生嗎？』

『是，剛轉學過來。』

『妳不是台北人嗎？』

『沒有。是台北人。』

『反正接下來的課後輔導也是無聊，不如我們一起先去吃個晚餐？』’

 

之後男女主角的眼神對視跟姿勢，劇本用了一兩百字加框，要一見如故，要情深若此，要乍逢知己，要難捨難分。『俗套呢！』這是所有劇組的感覺。

 

『你請客吧...』

『告訴我妳叫甚麼名字，我請客也無妨。』

 

『鍾馨。金重鍾，溫馨的馨。』

 

『鍾馨，請妳吃路口那家一樂拉麵。』

『嗯。』

 

兩人穿著高中制服並肩走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初相識沒牽著手，眼神對戲那卻是要千年萬年，就這樣第一幕過場換景換音樂，一團人忙得像一早騎驢打旗趕集賣鹽的商賈，生了八支腳似的，一刻也停不下來。

 

跑龍套的拉麵店員和老闆在大理石地板上畫Ｘ的位置上定位，就是心裡頭對自己演的是配角也有種卑微辛酸的驕傲，輾塵的花似的，滋養肥了那男女主角。

四五十分過去，怎麼亂七八糟的又演到了劇末，下戲了李琳跟金孝賢又不講話了。「琳琳，妳們下戲了也要多交流些，培養點默契。」

 

「嗯，知道了。」李琳把劇本收進書包，背著走向金孝賢。

 

「孝賢，一起回家，要等車嗎？」

 

「好，等我幾分鐘，我畫個劇本。」

 

「等你。」

「這是要往台北市。」

 

「嗯。」

 

「喔。好。」

 

默契像雙合腳的鞋，穿了就忘了脫。李琳和金孝賢用當月的零用錢在婚紗街租了兩套禮服，他們牽手一路在大街上提著褲擺裙襬跑，『俗套呢！』『但又何妨？』『年輕他們才管不著相不相愛，只知道熱狂』。

 

「我黃紹華一生一世愛著鍾馨，不論生老病死，永誌不渝。」金孝賢的身影跟黃紹華疊在一起是同一個人。

 

恍然間李琳就搞不清楚了，她分不明白，這人是愛我嗎？真愛我的嗎？也許沒了那舞台效果男女主角光環的金錢權力沒了那戲裡戲外，沒了青春甚麼都沒有了她也分不出來了。

「我願意。」

他們眼神互對笑了，錯位親了對方。而後又一直跑到公園，有老公公和老婆婆在餵鴿子，同他們這對假作的新婚夫妻聊天。

 

「年輕夫妻結婚真好啊。好活力。」

 

「是啊，真好。」

他們餵了鴿子，辭別了那對老公公老婆婆，坐在公園的許願噴水池丟了個硬幣，他們牽著手對戲，一直對著台詞到傍晚，夜深了他們到二二八公園的蓮花池看魚。那會兒沒別的話還在對台詞。

最後他們穿著還沒還回去的婚紗一路坐淡水線捷運回總站，他們插著耳機在聽過場音效，是教堂裡的結婚配樂。

 

「這是演了第幾場。」金孝賢問。「不知道呢！」鍾馨答。

 

第幾場戲呢？不知道。十二點鐘聲響起，王子與公主的魔法正要結束。這是演了第幾場戲呢？不知道。

2023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