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微薄若輕紗的乳白色光暈灑落在流亡者身上,洩漏著殺機。
皎潔的月光掩不住流亡者的喘息聲,為了跟同伴會合的堅定信念支拄著他九死一生的逃運。
「呼……呼……呼……」流亡者是個長鬍鬚的老者,侷促的步伐將草地弄的沙沙聲不止。
三天了。
從自己收到緊急召集令的那刻起,依陽世的時間來算,已經過了三天了。
自己一點消息都沒有,肯定緊張死了其他人吧?
啪沙、啪沙、啪沙。
忽然間,流亡老者的身旁多了一隻白色紙鶴。
白色的紙鶴翅膀噗哧噗哧拍動,跟著自己。
「……被追上了嗎!」流亡老者咋了一聲,腳步果然比不過天上飛的速度,更遑論從天上追查自己逃亡的方向。
「──爆。」耳語般的細膩聲音,白色紙鶴忽然閃爍發亮,流亡老者見局勢不對,趕緊讓自己故意跌倒在地,連滾了好幾圈。
紙鶴的白光穿出了絲絲微弱的紅,一聲震天價響的轟隆聲,紙鶴登時炸裂,即使流亡老者已經提早防備,但仍敵不過強烈的爆炸力,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唉……!」流亡老者見爆炸發出的濃濃煙霧籠罩了自己,知道狀況不對,便奮力爬起,拚命的往外跑。
待流亡老者衝出了濃煙外,卻見頭頂上不斷吹來疾風,抬頭一望,一身白色喪服的男子站在一隻大紙鶴上睥睨著流亡老者,明明占上風卻沒有乘勝追擊。
見有機可逃,流亡老者便轉頭就跑,喪服男子輕笑。「我倒要看看,一個垂老矣矣的判官,最後可以逃到哪?」
原來這流亡老者,就是跟其餘三大判官失聯的「賞善司」。
「這人究竟是誰,竟然敢與判官做對……」賞善司邊逃邊想,不知不覺已然逃到一間不大不小的廟。
「嗚啊!」賞善司兩腳一軟,竟不支倒地。
即使不是凡人,體力也是有極限的。更何況賞善司年事已高,其實早就不能撐。只是為了要逃離對方的魔爪,以及因為崔判官發出的緊急召集令是如此重要,不然賞善司早就體力透支。賞善司非攻守之輩,逃亦不是他的長項,總而言之,他是四大判官裡,是最不具威脅性的存在。
有弱處,必有強處。賞善司靠的就是他的智慧,跟冷靜。
以及,祂嫉惡如仇的耿直。
「逃到最後,竟然逃到一間破廟?」喪服男子跟在賞善司後方,不疾不徐的從大紙鶴上跳了下來。
「我本來就沒有要殺你,是因為你家崔判官不外借生死簿跟生死筆,才會害你落到如此下場。所以你死了也不能怪我。」喪服男子蹲下,拍拍賞善司斑駁的蒼老容顏,哈哈大笑。
「你……為什麼要借……生死簿跟……生死筆……」賞善司不明白,眼前的男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凡人,到底為什麼要執著於屬於判官的生死簿跟生死筆?
「因為嫉妒。」喪服男人泛起一抹冷笑。
「嫉妒……?你嫉妒誰……為什麼要……拿屬於我們判官的東西……」
「我沒有必要對一個半入棺材的你講這麼多吧?」喪服男人蹙眉,面有難色。
「好好的閉上眼睛,一下子就結束了喔,賞、善、司。」喪服男人露出醜陋的笑容,打出指劍,旋即一隻小紙鶴從喪服男人的口袋裡竄出,貼在賞善司的臉上。
喪服男人才剛開口,要喊出言靈,卻被一聲怒吼給打斷。
「誰准你殺了賞善司!」門戶緊閉的廟忽然震盪出神氣,喪服男子骨瘦如材的身軀一震,登時連退了三步。
「唔……小秦……小尉……」賞善司氣喘如牛,貼在臉上的紙鶴承受不住忽然竄出來的神氣壓迫,瞬間化為白沙,隨風消逝。
「來者何人?」喪服男子迅速站起,眼神銳利,瞪著廟的門口。
「何人?什麼何人?」一道低沉穩健的聲音自門口傳來,驀然一道白光,兩個穿著古代兵甲的「人」各拿著一把佩劍,威風凜凜的擋在賞善司前方,怒視喪服男子。
「我們是神,哪來的『人』!」左邊的戰士向前踏出一步。
「哦?原來是兩位大人?」喪服男子不知是故作鎮定還是真有本事,見了兩位『神』居然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還嘻嘻笑了起來。
這兩位『神』,自然就是民間流傳甚廣的門神,秦叔寶,以及尉遲恭。
「這態度真令人不動怒都難。」左邊的尉遲恭原本已經就已經動了怒,喪衣男子這一回應令秦叔寶也跟著動了真氣。
「裡……裡面的……正神呢……」賞善司虛弱的問。
「被請去其他廟了。」秦叔寶冷笑,抽出佩劍。
「就算大人在,也不需請到大人。」尉遲恭接話,也是冷笑。
「呵呵,兩位的意思是……要保護賞善司嗎?」喪服男子挑眉,比起指劍,身後的大紙鶴如一幅碎裂的立體拼圖,瞬間化為千萬個小紙鶴,氣勢磅礡。
「擬‧四方聖獸。」話甫畢,小紙鶴們井然有序的分為四個方位,化為四方聖獸,將喪服男子擁護在內。
北朱雀,南玄武,東青龍,西白虎。
「不然,我們要幹麻?」尉遲恭倒也不怕這些紙鶴組成的四方聖獸。
不過是假的。
「正是,如果不救,那咱出來爽的?」秦叔寶和尉遲恭一搭一唱,擺起的架勢竟也是左右配合。
「呵呵,那麼我就試看看……門神的實力虛實囉?」喪服男子將指劍朝天一劃,四方聖獸嘶吼,撲向秦、尉兩神。
「叔寶!」、「遲恭!」兩神對看一眼,同時出手!
廟前,兩神一人。
戰場,兩刀四獸!
※
朱寧帶著霍龍走進小巷子,繞了好幾個彎道才走到朱府。
待他們來到朱府,天色也不知不覺暗了下來。
朱府是間日式房子,連門都是採用雙手拉開的那種紙木門。
「連鎖都沒有,不怕被偷啊?」霍龍一時好奇。
「呃,這是家父的意思。本來是有鎖的,後來家父生了這場重病之後就叫我把鎖給拆了。」朱寧撓撓頭,用手指了指玄關的鞋櫃,表示霍龍將鞋子脫在那裡就可以了。
「為什麼啊?生病跟鎖沒有關係吧?」霍龍腦子一白,朱寧的父親此舉實在難以與殺人案連接。
「我也很好奇,不過自從家父變的陰陽怪氣之後做的事情就令人匪夷所思,也不喜歡別人過問。所以我也就沒有去追根究柢,反正這巷子本就少人知道,要是有小偷也一定是悉知此地的住家。被偷了也只好認啦。」朱寧攤手,聳聳肩。
「喔。」霍龍點點頭,鼻子抽動。
這是習慣。每次尋覓妖魔的時候就會不自主的用鼻子聞一聞。
神奇的是,每次還真的會被他給聞出味道來。
每個妖怪的味道上千種,但霍龍卻異常的能分辨每個妖怪的種類。這是霍龍是難以與人言詞的天賦。
「這個味道!……」朱寧還在前面幫忙帶路,霍龍便猛然抓住朱寧的肩膀,要他不要繼續前進。
「嗯?怎麼了嗎?」朱寧回頭,看著霍龍。
「不要……!」話還沒說完,霍龍便發現整座房子突然暴起一股排斥他的力道,霍龍從除妖到現在,還沒有遇過這種麼強烈的氣息!
「你難道沒有發現……有一股力道,一直在排斥屋裡的所有人嗎!」
「嗯?有嗎?」朱寧皺眉,見霍龍面目猙獰,覺得奇怪。
「怎麼沒……」霍龍話未畢,一股力道又忽然將他的手推離朱寧的肩,驚嚇之餘,竟不小心踉蹌跌倒。
「……有……」最後一個字隔了很久才脫口而出,霍龍呆愣愣的看著天花板,那張不知何時出現的可怖人臉。
那張,面無表情,僅剩一對黑洞般看不清底的妖異眼神的臉。
『……外……來……者……』天花板此時又浮現另一張人臉。
第二張人臉浮現完,又一張人臉再度出現!
人臉不斷不斷地增值,直到毫無空間、無法再生、幾乎要塞爆了天花板為止。
「唔呃……」被強行壓在地上的感覺不好受,即使霍龍對於惡靈有強烈的感應跟抗體,但是現在壓制自己的,可是一股「意念」的集合體,而非半具體的「惡靈」啊!
『嘻嘻,嘻嘻,最近好多客人吶。嘻嘻,嘻嘻嘻……』每張人臉都在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朱……朱寧……」霍龍掙扎著伸手,要朱寧拉他一把。
「師、師父!」霍龍的表情甚是可怕,朱寧趕緊將其扶起。
待朱寧蹲下,準備要把霍龍扶起時,卻發現霍龍像是黏在地板似的,居然扶不起來。
正當朱寧要嘗試以更大的力道來托起霍龍時,霍龍卻忽然被一股超自然推力給狠狠的推開,硬生生的撞上玄關旁的鞋櫃!
鞋櫃登時被撞毀,鞋子咚咚咚四散。
「唔啊……」霍龍倒在地上,雙手環胸沉痛地呻吟。
「啊?!」朱寧見此景,嚇的說不出話。
之前的道人都是見到父親才嚇得跑了出去,怎麼這次的反應這麼激烈?!
『真可憐、真可憐……不是留著那樣的血嗎?不是嗎?唉……』
『閉嘴……閉嘴……閉嘴……』
『嘻嘻嘻……嘻嘻嘻……』
人臉個個你一言我一句,嘈雜聲喧嘩成奪人心魄的攝魂曲,霍龍若心頭一雜,便會被奪取心智,成為這些噁心巴拉的爛人臉。
「夠了……」霍龍心頭火起,環抱胸膛的手握拳。
人臉依舊嬉鬧,那些無法克制、不知從哪裡竄出的蠻力不斷揍向霍龍。
朱寧只是在一旁看,嚇得無法動彈。
「我說夠了……」霍龍不知何時呈五體投地狀,雙拳纂的老緊。
『唉唉唉,近年來道士沒一個有用……』
『都只是廢柴,廢柴……』
「──幹!」霍龍蹲踞在地上,破口大罵。
髒話一出,屋內忽然掃起一股莫名的疾風,疾風吹過之後,人臉全部消失,天花板又一乾二淨。
常聽老一輩的人說,罵髒話有助於震住髒東西。霍龍第一次嘗試,果然沒錯。
「唔呃……」霍龍靠著牆,慢慢爬了起來。
「師父,您、您沒事吧?」
「還好……」霍龍甩甩頭,朱寧此時趕緊將霍龍扶穩。
「怎、怎麼會這樣……」朱寧慌張地問。
「……融魔晶……。」
「融魔晶?那什麼東西?」
「剛剛攻擊我的……是『惡念』……融魔晶以人的貪、嗔、癡為食……以慾望為生命……附著在宿主身上……」
朱寧一愣,開始隱約瞭解事情的始末。
而霍龍接下來的一字一句,都深深地衝擊了朱寧的心靈。
「你的父親,就是宿主。」
「怎麼可能,家父他……」
「生了這場病恐怕只是融魔晶的副作用……融魔晶不會自己找宿主……通常都是宿主擁有強烈的慾望……才會感應到融魔晶的存在……然後答應融魔晶的訴求……讓他寄宿於自己身上……」
「這、這怎麼可能,父親他……」朱寧眼神呆滯,彷彿靈魂出竅。
「如果想救回令尊,就馬上帶我去見他。」霍龍緩緩推開朱寧攙扶的雙手,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些。
好險那些惡念帶來的傷害只是外表的皮肉之傷,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
「……」朱寧的表情有些掙扎,沒有說話,只是轉頭默默的又開始帶路。
剛才偌大的聲響宛若只是一場鬧劇,房子煞是沉靜,只有頻頻傳來的鬧鐘秒針聲。
朱寧帶著霍龍上了二樓,二樓比起一樓顯得比較狹小,只有一間廁所跟兩間看起來有住人的房間。
朱寧走到了最裡面的第二間房門門口,正要拉開房門時,卻見朱寧頓了頓。
「怎麼了嗎?」霍龍關心地問,有些疑惑地拍了拍朱寧的肩。
「唔……喝!」卻見朱寧猛然轉頭,將霍龍撲倒在地!
霍龍大驚失色,朱寧像是一頭猛獸,不斷張開大口像是要咬死霍龍,霍龍一手手臂抵住了朱寧的脖子,膝蓋一提,奮力將朱寧踢開。
「可惡!」霍龍嘖了一聲,只見朱寧滾了一圈,又爬了起來撲向霍龍!
霍龍雙手一推,朱寧全身充滿了破綻,被霍龍這麼一推給推到了牆上,昏昏沉沉,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霍龍一怒,抽出背上的桃木劍,抵著朱寧的脖子。
「你有沒有良心!連自己的兒子也附身!」霍龍加重了力道,朱寧虎驅一震,抬頭冷冷地瞪著他。
「我們家的事,干你屁事!」朱寧的眼神忽綠忽黑,聲音是低沉得可怕。
「是你兒子找我,我才過來!」霍龍朗聲,另一手伸進了道袍,緊握著許久未動過的符咒,以防朱寧父親利用朱寧的身體做出意料之外的動作。
「孽子!孽子!不是叫這兔崽子別老找這些道士嗎?真是孽子!」朱寧父親喊的大聲,霍龍一聽,不禁大聲斥喝。
「什麼孽子!朱寧是擔心你這個生、重、病的老、父、親!你知不知道現在這年頭孝順的人有多少?朱寧連旁門左道都願意嘗試了,你這個做父親的說到底被融魔晶給控制就算了,連最基本的情感也被吞噬了,你還是不是人!」
「我本來就不是人!自從我心甘情願的和融魔晶永永遠遠合在一起的時候,我就不是人了!我是半個魔!半個魔!」
「強詞奪理!」霍龍動了真氣,抽出原本握著符咒的手,用力的打了朱寧一個巴掌。
力道之大,朱寧的身體登時又是一震,便暈了過去。
「別給我跑!」霍龍起身,旋即扯開了房門。
霍龍一扯開房門,一股黑煙便一股腦的竄出,將霍龍嗆得連退好幾步,直到撞上了牆壁為止。
「我才要叫你,別給我跑!」又是方才那個聲音,黑煙很快就散了去,霍龍眼睛一睜,便發現朱寧父親漂浮在半空中,整個人右半部已經被侵蝕得可怕,完完全全變成了地獄修羅的容顏、以及身驅。
「那些道人是你殺的罷!」霍龍向前踏了一步,桃木劍一揮,絲絲靈氣頓時升騰而起。
「是又怎樣!」朱寧父親哈哈大笑,這一笑彷彿有千百個人在附和一般,嘈雜而不堪入耳。
「把家裡的鎖給拔掉,就是為了在半夜偷偷的跑出去殺了那些曾經看過你真面目的那些人,對吧!」霍龍大吼。
「是。哈哈,怎麼,怕了?」
霍龍牙根緊咬,目雌欲裂。
憤怒脈搏著他的意志,一股無以言語的氣流竄而出,將霍龍的道袍吹的緩緩飄了起來。
「到底有什麼事情……需要你去找融魔晶,搞得你六親不認,痛下殺手!」
「干、你、屁、事!哈哈哈哈哈哈!」朱寧父親右手一揮,方才那股黑色濃煙又朝自己衝來,霍龍整個人趴了下來,躲過了有驚無險的一擊。
「不管是因為什麼理由、什麼事情……居然利用自己的兒子,利用蠻橫的力量為所欲為,讓世上染上污穢之氣……」霍龍漸漸站起,道袍被風凌亂的吹起。
「這種人……」
「這種人,不可原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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