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了這點小事就把我叫來倫敦啊……」
男孩的抱怨平靜淡定，墨綠髮絲間湛藍眼瞳似乎帶著不耐，漫無目標地望著窗外。
馬車駛過夜晚的商店街，就算門窗已緊閉，仍免不了流淌進來的歡樂歌謠，在狹小空間內不斷迴旋。
繁榮市心今晚似乎比以往來的更加活潑雀躍，各色光芒多而耀眼，閃爍虹燈的店家外回盪著笑聲，熱情充溢著大街小巷，連偏僻的貧民巷口也因流洩進來的光線而顯得愉悅，空氣中滿是甜膩的香氣；相較之下，馬車內的陰森與外成了對比，晦暗的沉寂似同人心也隨之沉淪。
「而且還正好在聖誕節的時候呢。您說是吧，少爺？」
被稱作少爺的男孩把視線移向發聲男子，獨眼對上一雙深酒紅色眸子，無趣劃開唇。
「無聊。」
男子笑容完全沒變。「少爺，伊麗莎白小姐有提過聖誕節的禮物與宴會，您不考慮採購嗎？」
『禮……物？』手習慣性按上拇指上偌大的藍寶石戒指陷入沉思，話說回來，似乎真有此事呢……
少女綁架案剛結束不久，大清晨，一如往常正在吃早餐時。
“謝爾─”
輕脆嗓音從疾駛而來的馬車中傳出，接著，一名少女打開車門，甜美的笑容自然綻放，金色捲髮在奔跑時飛起，穿著一貫的粉色蓬裙，少女迅速衝入唯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懷中，並開心大叫。
“哇─！好久不見了！”
“……不是前陣子才見過嗎？”謝爾無奈掙脫少女，“莉絲……妳又來做什麼？”
“聖誕節快到了，我們來辦宴會吧─”
“前陣子生日不是才辦過……”
“啊！還有禮物，波拉，我們去挑禮物吧！”
“是！小姐！鏘鏘鏘……”
“喂！聽人說話啊……”
「我記得了……」謝爾撫著頭，一臉麻煩模樣。「沒辦法……塞巴斯欽，隨便找一家店停一下。」
「是。」
話說回來，今天好像是平安夜呢……
撫上帶著眼罩的右眼，少年靜靜抬頭仰望夜天。
比起街道上的人群，他還是比較喜歡黑夜。
和他一樣，陰沉、狡詐，在旁人見不著之處冷眼旁觀、並玩弄一切的夜。
＊
「喝！伊麗莎白小姐，我搬過來了！」
「辛苦你了，放這邊吧。」
一雙璧眸中的神采擁有令觀者為之驚嘆的美麗，少女渾身洋溢著喜悅，精神十足指揮眾人進行佈置。
「波拉，飾品。」
「在這邊，小姐。」
一直是空盪的宅第此時掛滿了飾品，明亮室內充滿節慶即將到來的溫馨，尤其是人的笑語，更將略顯空寂的空洞補滿，達到近乎滿分的地步。
「彩帶……」
「這邊吊金球！」
此時，宅院中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廳中，忙碌進行最後的佈置工作，主角，當然是聖誕節絕對不可或缺的──聖誕樹。
「這裡這裡！」
「放綠色的吧！」
光凸凸的大樹逐漸加上色彩，紅、黃、綠、藍、金、銀，然後是……
「星星要放最上面！」
「是，伊麗莎白小姐。」
宏偉的大樹上掛滿紅藍交錯的彩帶，各色球體、迷你馴鹿、金色鈴鐺、聖誕小人、粉色蝴蝶結……最上頭，是一顆反射著燭火光輝，閃爍著連星辰也喪失光澤的，星星。
「哇……！」
「完‧成‧了！」
伊麗莎白得意勾起唇瓣，白皙臉頰透出了愉悅的粉紅。
「今天晚上要把禮物放上來，明天聖誕節才能拆唷─」
「知道了！」
剩下的，只有等待了。
等待明天以及……宅第主人的歸來。
＊
粉紅色。
陶醉的、浪漫的、可愛的……人們給了這個色彩眾多形容，是可以映出少女情懷的夢幻顏色。
但，當你看到的是『滿屋子』的粉紅色時，恐怕十個會有九個做出和謝爾一樣的反應──不論再有少女情懷的人都一樣。
商品、牆壁、地板……這些就算了，但就連燈光也打成甜蜜蜜的──粉‧紅‧色！
真不知道是誰想出那麼天才的作法。
相對於連衣服都穿成粉紅色的男店員，這對深色主僕在店內實在是格格不入，唯一能勉強扯上關係的，大概只剩塞巴斯欽那對酒紅色眸子了。
「為什麼隨便一家店會選到這裡……」
終於忍無可忍，謝爾從帽沿陰影下發聲，語帶顫抖想必是無法忍受。
「這樣不是很好嗎？伊麗莎白小姐想必會很開心的。」塞巴斯欽帶著一成不變的微笑道。
這倒是沒錯，伊麗莎白最喜歡粉紅色了。
話雖如此……
略顯冷酷的海藍眸子放眼望去，粉紅、粉紅、又是粉紅、還是粉紅，與他完全不符的歡樂色彩在他眼中竟有那麼一絲可悲，力不從心感油然而生。
「算了，反正都來了……」
一咬牙，謝爾鑽進粉紅浪潮中，找尋。
『帽子呢？』
看著手中寬緣、綁著大蝴蝶結的粉紅淑女帽，謝爾彷彿覺得太過刺眼般移開了與之對比的沉藍視線。
『應該是多到不需要了……』
想到伊麗莎白整整有五個衣櫃滿的衣服，默默把帽子放回架上。
「人偶嗎……」
隨手拿起帽子旁的人形娃娃，帶著精緻彩妝的臉上實則掛著沒有靈魂的虛假笑靨，空洞眸子是豔藍的玻璃珠，和他有著出乎意料的相似；彷彿，透過玻璃珠可以看見另一個自己，帶著早已逝去的靈魂，諷刺微笑。
“無用……不潔……無用……不潔……”
詭譎語調依舊清晰烙在腦海，伴隨著將自己拖入黑暗的印記……一想到當時少女揮舞鐮刀的模樣、在椅子上與過去有莫大關聯的人偶，謝爾心沉了下來。
忍著翻騰的胃，他將人偶放回原處，輕聲低喃。
「會勾起回憶吧。」
「是啊！想不到會那麼困難呢！」
「！」藍眸倏地瞪大。「劉！」
「好久不見啦，伯爵大人。」
笑著打哈哈的男子身穿中式馬褂，一旁跟著如一尊陶瓷娃娃的中國女孩，狀似有去笑瞇了眼。
「你怎麼會在這裡？」謝爾不敢置信問道。
「這個嘛……我看到伯爵走進這家店，就跟著一起走進來了。妳說是吧，藍貓？」劉偏過頭詢問，藍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對了，伯爵大人……」湊近了臉，劉笑的神秘。「關於『這件事』，您很困擾嗎？」
「你有想法？」謝爾隨意把玩著一個精緻的粉色木盒開口。
「當然！」劉拍胸脯保證，「要幫忙找我吧！」
連這種問題也要求助於人，謝爾略顯稚氣的側臉不甘心抿著唇，一支湛藍的眸中卻顯得異常成熟、不符年齡的深沉，他微頓了頓，後才開口。
「……那麼，該怎麼辦？」
「這個嘛……」劉高深莫測露出微笑，接著……
「到底是什麼事啊？」
「你……！」
令人為之氣結的回答出自於前一秒還勾著神秘笑容的男子，此時像在裝傻般偏著腦袋發問，一副快告訴我似的笑臉真讓人有想一拳揍下去的衝動；謝爾帶著獰笑閉上眼，額上跳動的青筋明顯表示了他的怒意，塞巴斯欽則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隻手按住了臉，像是覺得慘不忍睹般。
「又是隨便應話嗎……」
「……」
「原來是這樣啊！」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劉雙拳在胸前輕輕一敲，表示理解。「很簡單啊。」
「……你想到該送什麼了？」
謝爾發聲，交疊著雙手，塞巴斯欽依舊保持著執事的完美微笑，但不難發現，紅與藍共三隻眼中都有著質疑。
「唔……」
「……」
「嗯……」
「……」
「噫……」
「‧‧‧‧‧‧！」怒火開始熊熊燃燒。
「啊！有了！」劉一個拍手，無視另外兩人眼神彷彿帶著刺，大力點了點頭。「用上次開膛手傑克的洋裝吧？」
「開膛手傑克……？」
「啊，是那個吧……」紅眸倏地閃過一道黠光，塞巴斯欽的笑容突然更燦爛了。「是不錯的選擇呢，您說是吧，少爺？」
『那個是……』
“我可愛的小知更鳥─”
一想到那一頭令人厭惡的金髮與笑容，一股無關天氣的寒意倏地篡上脊背，謝爾快速打了個寒顫。
「絕……絕‧對‧不‧要！」嚴正拒絕。
「真是固執呢……」劉將手抵住額頭，故作無奈大聲嘆息。
「你……！」
氣焰正盛的藍色眸子因突然閃過眼角的事物停頓，產生了一秒的空白。
「這個是……」
「謝謝光臨─」
塞巴斯欽回頭看了看粉紅店家最後一眼，再轉過頭凝視自己的主人，一貫平穩語調中包含了淡淡的疑惑。
「真的買這個嗎？」
「嗯，這就行了。」海藍眸子沒有任何遲疑，把玩手上體積不大的禮物，口氣淡然。「塞巴斯欽，那個義大利男爵的事調查的怎麼樣了？」
兩人談話內容是這次被叫來倫敦的主因──傳聞最近在黑社會迅速竄起的義大利男爵，完全不把秩序和女王放在眼裡為所欲為，就在前陣子，維多利亞女王才終於派出了凡多姆海伍，來清理這令人頭痛的亂象。
「是。」塞巴斯欽盡責報告。「一開始，他的確不知曉英國在黑暗世界裡有少爺坐陣，後來女王派人溝通無效……」
「殺了。」
謝爾登上馬車，頭也不回下達指令。「沒用的棋子，沒有繼續留下的價值。」
關上車門前，那隻散發無比魄力的瞳孔冷冷出聲。
「就由騎士……解決沒有必要的士兵吧。」
塞巴斯欽默默看著馬車的離去，不遠處正舉行西洋棋比賽，出於好奇，他上前幾步觀看。
只剩最後一組正廝殺得難分難解……塞巴斯欽走進一看，也不能算是難分難解，勝負似乎是快出來了。
黑色的國王還傲然佇立王位，場中卻只剩一只騎士在敵陣奔馳。
白色棋子也所剩不多，但在怎麼看，還是比另一組單純的一加一來的繁複。
不管怎麼說，輸贏應該是明顯朝白色頃斜，只是……
彷彿發現什麼事般，塞巴斯欽嘴角微微向上彎起。
黑騎士輕而易舉破解了城堡的防守，來到國王面前，同為玩家與國王的黑色孩子露出了高傲的、只屬王者的笑。
「將軍。」
騎士為國王奪得勝利，灰黑色眸子竟在那一瞬間，與另一隻藍色瞳孔重疊。
『皇后、士兵……唯有騎士，不可背叛。是麼？』
塞巴斯欽渾沒發現，自己臉上露出了專屬於惡魔，詭譎的笑。
「Yes , my lord. 」
＊
晨曦破開了冬季的雲層，第一線曙光落在號稱日不落的大英帝國，映亮佈滿大街小巷的聖誕裝飾。
偌大房內，朝陽被阻隔在高級窗簾之外，幽暗室內只有平穩規律的呼吸聲，來源是床上沉睡著的嬌小身影。
「少爺，起床了。」
開門伴隨話語，光線迫不及待跟隨紅眼男子流入房內，謝爾也因聽到呼喊而睜開了眼。
「唔……」
接下來，一如以往的習慣，塞巴斯欽一邊幫謝爾更衣，一邊報告今天一整天的行程。
「今天是聖誕節，伊麗莎白小姐早上被法蘭西斯夫人請回家中，但她要我轉告少爺說她晚上會再來。」
「晚上？」謝爾一愣。
「是的。」塞巴斯欽笑得邪惡，「所以少爺需要在晚上前處裡完所有事情才行，另外還有一點……」
看著塞巴斯欽愈發燦爛的『危笑』，謝爾突然不想知道另外一點究竟是哪一點了。
「……伊麗莎白小姐離開前已經幫您佈置完成了，請問要去看看嗎？」
踏出房門，看到一片粉紅的宅第後，謝爾的臉一下又變的……相信這不難想像吧！
＊
在太陽剛落入地平線那瞬間，伊莉莎白非常準時抵達凡多姆海伍大宅前，可惜，她還是晚了一步──除了謝爾和塞巴斯欽之外，其他人已經在拆禮物了。
「伊、伊麗莎白小姐！」梅琳首先發現那頭顯眼金髮，結結巴巴開口。「這、這、這是……」
「可愛吧？梅琳穿起來一定很可愛唷─！」一看到梅琳手上拿的物品，雖然心還掛念著因為想要『親手交給謝爾』而沒有放到聖誕樹下的禮物上，她還是忍不住露出開心的笑靨。「要是沒有眼鏡就更好了……」
「耶？不、不可以，我沒有眼鏡就什、什麼也看不到了，所以……」
梅琳一手抱著件粉紅色的蕾絲小禮服，一手急忙按住眼鏡，緊張萬分緩步後退。
「那……伊麗莎白小姐，這個是……」剛拆開禮物的菲尼安有些不解，抓了抓頭。
「那個很可愛吧！」完全沒回應到問題的話語，伊麗莎白眼睛一亮。
「呃？是很可愛啦……」菲尼安再度抓了抓頭，看著自己手上米白色的大狗布偶，彷彿帶著微笑一般；不可否認，真的很可愛。
「小姐，我們也去拆禮物吧！」波拉在一旁說著。
「嗯……走！」
伊麗莎有些遲疑看了看自己手上包裝精美的禮物，在四下張望那尚未出現的藍眼少年，最後，下定決心重重點了點頭。
『等等在親手交禮物給謝爾好了……』
「咦？這個禮物是誰送的？」
菲尼安、巴塞德、梅琳、波拉……甚至是田中先生送的禮物都已經被打開了，伊麗莎白卻望著最後一個不明禮物發愣，可愛精緻的眉頭因驚訝微微挑起。
顯然她完全不認為謝爾會記得這回事。
抱著近滿點的疑惑與好奇，纖細手指拉開鮮紅蝴蝶結，小心翼翼撕開包裝，裡面露出了……淺粉色的絨毛。
「咦？這個……」
「公司只產五組的情侶兔。妳很喜歡粉紅色不是嗎？」
樓梯上，謝爾穿著一身藍色禮服，一旁伴隨笑容可掬的黑之執事，淡漠嗓音不理會尚處於發愣狀態的美少女，繼續下說。
「可惜藍色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啊！」
伊麗莎白記起來了。
在還沒發生『那件事』前，最後一個聖誕。
『聖誕快樂！』小小少年開心遞出禮物，臉上洋溢著笑。
『咦？啊，好可愛！』
接過拆開，禮物盒內是一紅一藍的兔子玩偶，從蝴蝶結、布偶手上的愛心……一路到兩隻兔耳朵內繡著的love，都不難猜出它們的角色定位。
『可愛吧？』見到女孩開心，小謝爾也笑了。『吶，莉絲喜歡粉紅色吧？那麼，莉絲拿粉紅色、我拿藍色的……』
伊麗莎白回想到當時的情景，也不顧謝爾人還站在樓梯上，用著連賽巴斯欽也自嘆不如的速度飛奔上樓，咻一聲抱住還沒反應過來的少年。
「謝爾─謝謝─！」
「喂……！」
「謝爾，來，快打開吧！」
無奈接過長條型的物體，在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神注視下，謝爾拉開了紅絲帶。
「這個是……圍巾？」少年臉上露出了驚訝。
「嗯，自己做的唷！」伊麗莎白滿臉的興奮與得意。
「小姐在挑禮物時，老闆娘說自己做的禮物才能讓男孩子開心，小姐一聽馬上就……」
「波啦！」
「啊！對不起！小姐！」
看著不斷賠罪道歉的波拉與羞紅了臉且怒容滿面的伊麗莎白，謝爾靜靜嘆口氣。
「是這樣嗎……」
「少爺，這是我的禮物。」
突然嚇了謝爾一跳，賽巴斯欽完全無視謝爾「你在什麼熱鬧」的目光，掛著執事永恆的笑，自徑從，呃……『不知道哪裡』拿出絕對塞不下燕尾服口袋的長方體盒子。
「請打開過目。」
謝爾不耐拉開今天的『第二個麻煩』，然後……
「……這是什麼？」
「啊，這是優雅又高貴的總和，雖然顏色不是美麗的黑色毛髮，但我覺得少爺應該會喜歡。」
「我說過我不喜歡貓。」謝爾無奈看著手上『貓型巧克力』。
「哇，這是賽巴斯欽作的嗎？好厲害。」伊麗莎白驚奇誇讚。
「身為凡多姆海伍家的執事，連這個也不會怎麼行呢？」賽巴斯欽一如平時，不卑不吭回應。
「少爺，晚飯已經準備好了，請問要用餐了嗎？」
「嗯，走吧。」
＊
「凡多姆海伍……不潔的罪惡……」
從樹梢可窺見大宅中的喜悅氣息，與幸福滿溢的笑聲。
月光稀落穿過樹影，朦朧映照對比起來空洞寂寥的庭院；幽幽女聲如同月光般無息穿過樹影，留下一絲不清殘音，散去消逝。
「無用……消失……不潔……消失……」
「嗷嗚─」
寒冰口語的溫柔、諷刺音調的嬌美，迎向月光一聲長嚎，虐殺天使在樹木之頂張開羽翅，勾勒眼角最後一抹笑意，乘著人們的聖誕歌謠，起飛，擁抱暮夜。
白羽，與初落白雪，相交、合一。
──是獻給未來將化為火都的，聖誕禮物。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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