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之後數日,那名人類孩童未再尋來,狐妖應承了庇祐一事,卻也不需太過上心,在自己的仙境內靜修品茗,偶爾點撥修行的小妖,卻也怡然自樂。
這日正是尋常天氣,大霧彌天難見五指,陽光不透,深山陰冷寒涼,妖精鬼魅無需待到夜晚,白日就可出現修行,一些爬蟲走獸也喜在這種天氣出行,濃霧易於隱藏身形,從林間一竄而過的身影如魑魅橫行,比靜悟修道的精怪們更為詭譎可怖。
狐妖正在山頂埋下最後一壺新酒,仙家的酒氣味獨特,縱使封在罎中,花香仍綿延了半個山頭,方覆上土,荒涼的峰頂剎那間綻放開萬紫千紅,恍若錯身到了春暖花開的江南,罡風一刮轉眼間又消失無蹤。
狐妖捏個訣驅散了被酒香吸引至此的大小生靈,正欲打道回府,卻又徒然在山頂經年不息的罡風中佇了足,只見他側耳恍如在傾聽什麼,半晌過去化出狐形,方向一轉朝山下奔去。
羔兒喊了第三聲,依就沒有見到呼喚對象,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惴惴不安。
他回頭看向身後,足夠兩三人環抱的大樹遮蔽所有稀薄光線,依稀是熟悉的模樣,幾日前它還為躲在其庇護下的一人一狐遮蔽過風雨,他沒有找錯地方。
那狐狸去哪兒了,因為他一直沒來生氣了嗎。
孩子茫然又委屈地朝四周張望了遍,白霧迷離,萬物影影綽綽,不只來路歸途,就連聲響都似乎被消溶於天地中。
羔兒以前也時常一人在山裡玩耍,卻從未發覺這片山林竟是寂靜如斯,後知後覺害怕起來。
「狐狸──狐狸──」孩子喉中哽著哭音,倔強的不肯露出:「狐狸──」
尾音還未落,遠端的矮樹叢猛地一陣簌簌顫抖,旋即以極快的速度接近。
羔兒一時間似是呆住了,眼睜睜見不知名的潛伏者直線朝自己奔來,懵懂未做出反應,直到樹叢到了盡頭,躲藏在陰影處的身影終於露出面容,銀白色的皮毛如璀璨星辰,鑲嵌其上是兩顆黃玉般的獸瞳,在晦暗的樹林中微微發亮。
這身影如此熟悉,羔兒倏地跳了起來:「狐狸!」
狐妖擺擺尾巴,一反先前的迅捷,從容不迫地緩步接近,隨後被猛衝過來的孩子撲得一個踉蹌。
羔兒一疊聲的道:「狐狸!你去哪兒啦!我方才叫了你好久的,還以為你不理我了。我前些天也想來找你玩兒的,但被師父禁足啦,師父罰我在屋子裡抄書來著,我才沒有過來的,我不是故意的。今日師父一讓我出來,我就來找你玩兒了!」
孩子信誓旦旦急表衷心,狐妖心中暗覺好笑,溫和地用鼻尖頂了頂他的頰。
羔兒一呆。
「狐狸,你不生氣了嗎?」又收穫一個輕觸後,羔兒笑開了臉,「那我練劍給你看吧?師父上個月教我劍法了,師父可厲害了!」
狐妖注意到他身後背著的小小木劍,想來早就有如此打算,於是退開幾步,歪著腦袋坐了下來。羔兒見看客如此捧場興奮的臉都紅了,卻仍不忘衝著唯一的觀眾工整彈了彈衣襬,作揖為禮後才拔劍出鞘。
一套劍法翩翩舞起,狐妖心中微訝,這孩子完全不像才學過一個月的模樣,雖然舉步間仍見生澀、劍式的連接也不甚宛轉,但一柄木劍揮得虎虎生風,從稚嫩的步伐間,居然也能隱約看出一分銳意來,彷彿只待日後大成一鳴驚人。
甚至連眼神也不一樣了,六七歲年紀的孩童粉雕玉琢,雙頰如糯米團子似的,眼神卻很是專注,專注而虔誠。
怪不得他師父如此上心呢,狐妖心道。這是劍修的眼神,小小年紀,這孩子已露出修劍的潛質,不可不謂天賦極佳。
羔兒重複舞著那套劍訣,從原本的生澀逐漸變得熟悉,在有觀眾的情況下,他似乎連疲倦也忘記了,直到狐妖發現不對,尾巴急急朝孩子捲去,才正巧接住因為自己踩亂了步伐而向後栽去的孩童。
羔兒似乎自己也嚇了一跳,怔愣半晌後懵懂瞥向狐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滿臉欣喜。
「狐狸狐狸,怎麼樣,厲不厲害呀?」羔兒興致勃勃從狐妖懷中坐起,木劍還握在手裡就迫不及待開口:「師父說我練的不錯呢!師父說,我的劍可比我的符咒好多啦!我學一年符咒了,還是常常被師父罵,這回師父不罵我啦,都誇我呢!」
孩子的神色有一絲得意的意味,狐妖看的出他有試圖隱藏,但畢竟年幼,那雙黑眸中的光彩如雨後初青的新芽,帶著一種稚嫩蓬勃、卻掩都掩不住的朝氣。
那生動的氣息太感染人,狐妖眼中也悄悄滑進一抹笑意,用鼻子頂了頂孩子的額頭後,似是附和般輕鳴一聲。
羔兒得到回應後咧嘴笑了,興奮得雙頰發紅,狐妖見他七手八腳爬起來,如同炫耀般再度舉起木劍:「那我在練一回給你看吧!」
他氣息方勻,滿身大汗上未退去,並且精疲力竭,顯然不適合再練。狐妖連忙用前足壓下他的動作,思量後背對他蹲下身來,並回頭衝著他叫一聲。
羔兒有些不明所以,迷迷糊糊猜測道:「狐狸,你在做什麼呀?你要我坐上去嗎?」
狐妖又叫了一聲,這下羔兒明白了,掩不住的期待從眉眼間透出來,動作倒是很俐索,將木劍往身後一背便手腳並用攀了上去,並牢牢地抱著脖子不放。
狐妖起身抖了抖,似乎覺得沒問題了,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羔兒在衝出去那一剎驚叫了一下,但很快的就變成一連串歡快的笑聲。
他緊緊摟著狐妖的脖子,眼前景物紛紛退去,狐妖帶著他往山上奔跑。
山霧如紗拂面而來,水氣夾帶不知何處來的花香,牽牽連連混進大霧中,彌漫於整座山林;山中古木彷彿從盤古開天之初就已經存在一般,高聳的看不著頂,混亂的根系在地面盤虯縱橫,幾乎不見土壤,狐妖在上頭輕盈飛躍而過,猶如蜻蜓點水,惹得背上乘客不住發出音調各異的叫嚷,他倒不是害怕,在狐妖躍上大石,弓身一跳飛過溪流,濺出的溪水灑上衣襬時,羔兒雙手緊貼在狐妖頸側,一面顛簸,一面尚有餘力驚奇地大笑不已。
直到狐妖估摸著孩子盡興了,終於逐漸放緩腳步,帶著笑聲猶未停歇的乘客順著溪邊溜躂,見泉水激石、游魚潛沙,不知名的白花綠葉連綿,幾丈外的鳥鳴鶯啼不斷,偶爾視角一隅撲騰閃過華麗的尾影,可能是錦鱗翻浪而起,亦或靈禽振翅高飛。
羔兒好奇地東張西望,也安靜下來,手有一搭沒一搭順著狐妖的皮毛梳理,偶爾力道大了,扯下的一兩根毛髮猶如月光紡織成,攤在掌心反射著螢螢微光。
羔兒的安靜不到一刻鐘,當沿水走了一路,看夠溪邊景色,孩子又將注意力移回了身下的狐妖。他探身向前,指間摸向狐妖的耳朵,輕輕捏了捏。
「狐狸,」羔兒悄悄貼著耳邊低語:「這裡我認得呢,是我家上面的那條溪,是不是呀?我記得我以前還來這兒玩過水的。你要帶我回家麼?」
狐妖抖抖耳朵沒理,又過一柱香時分,果然熟悉的茅屋已在視野盡處露出尖角。
將羔兒放下來時,後者的手仍環在狐妖頸上,甚至將臉也埋進皮毛中,使勁的蹭了蹭。
「狐狸,明兒個我再來找你好嗎?師父不讓我自己去採藥,如果我和師父說你陪我去,我就能一個人去了。」他想了想又說:「我明天帶雞蛋給你吃,你一定要來呀。」
皂角味混著孩童特有的奶香軟軟儒儒,狐妖任由孩子在他身上耍賴,覺得不到一天,他似乎已經有點喜歡這孩子起來,他喉頭低鳴一聲,權當應了,羔兒這才依依不捨鬆開手,在玄昀道人聽到聲音尋出來前一步三回頭地向他道別。
狐妖躲在樹蔭下,直到確定孩子進了房屋,才擺擺尾巴,在樹影的晃動中眨眼下消失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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