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門,門後空無一物。
空蕩敞開的拉門猶如一個巨大的口,闃黑不見五指,彷彿會吞噬一切誤入的祭品。
她站在門口,反射性朝左右張望。
沒有人。
原本拉門後的那道影子,在開門的瞬間消失了身影。
她低下頭,果然在地面上,濃黑色的拖曳痕隱沒至逐漸加深的黑暗裡。
聲音驀然又響起。
像是在很遙遠的地方,隔著無數道門與窗,聽不清晰。
她順著痕跡走下去。
當響聲已近在耳旁時,她再次看到了人影。
彎著背、垂著頭,拖著一個大袋子,走的很慢。
看起來才隔了一個房間。她匆匆穿過夾在其中的間堂,慘白的光影在四周變化。
當來到木門前時,人影卻又不見了。
拖曳聲不知疲倦在更遠方迴響。
她想了想,無可奈何向深處追去。
她不斷的重複著追逐,順著黑色的拖曳痕與響聲,幾乎忘卻時辰,也不知疲憊。
她有種直覺,她是漸漸朝黑暗的中心走去。
不知是第幾次了,她來到聲音左右。
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的拖曳響聲,就在轉角一端。
唰──唰──朝她邁進。
她深深吸一口氣,腳一蹬,衝了出去。
沒有屏障。
人影的面孔展露在眼前。
她睜大眼睛。
※
牛車帶著規律的震動朝京外駛去。
喀拉喀拉的聲響碾壓過黎明前紫灰的天空,正屬交接的時辰,夜裡外出的人們皆已歸家,早起的人們則猶盼望雞啼,黃土的大路上,只有雪燕與丹亞乘坐的牛車孤伶伶在薄霧間行駛。
丹亞一手撩開車簾,漫不經心朝四周看了看。此時幾朵耐不住寂寞的桃花已先行綻放,晨間瀰漫的薄霧裡處處是桃花若隱若現的香氣。
四周仍是一片霧濛濛,丹亞瞥了外頭一眼後,很快收回視線。
「妳說的那位長輩住在京外?」他問。
「唔,對。」雪燕答道,坐在對座的少女似乎有些興奮,聲線在末稍輕輕揚起,勾出悠揚的尾音:「我也好一段時間沒回去了,不過,他平常可不是人人都能見到的呢,你見到後定會吃一驚。」
語調懷著刻意的半掩半藏與惡作劇一般的笑意。丹亞瞥了少女一眼,似乎不願多做評論波瀾不驚側過了頭。
雪燕今日穿回一貫的白色狩衣,烏黑髮絲攏在雪白紡紗下,只露出一雙同樣烏黑靈透的眸子。
她笑盈盈轉了轉眸。
「對了,我昨夜又做夢了,我看到了那個人的臉。」
昏暗的牛車一顛一晃,濕冷寒氣不時從車簾外擠入車內,少女以輕緩的語調開口,激得人後頸一陣顫慄。
丹亞被吸引了注意:「如何?」
「很……危險。」
白色衣物窸窣作響,光線影響不了陰陽師的視線,丹亞見到少女在昏暗的車內皺起眉頭。
頓了頓後,雪燕才說道:「丹亞,那是個生靈,而且我能感覺到,那是不屬於房子裡的生靈。」
丹亞明白少女想表達的意思後安靜下來。
「那個生靈似乎沒有意識,他也看見了我,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雪燕仔細描述過昨夜的夢境,輕聲開口:「我感覺,他也也是被夢境吸引過去的。他應該沒死亡,但不知道還能不能醒。」
雪燕雙手環胸低垂眼睫,「若藤子小姐也是被引來這個夢中、像那個生靈一樣的話,我想她不記得也是正常的。幸好她醒來了,不然依我的想法,她應該會像我一樣,覺得自己要往裡面走,而等到她到達目的地……我想,也醒不過來了。」
丹亞凝眸思索一會,同意一般微微頷首。
「昨日午後,我有再去拜訪家盛大人。」丹亞在少女的話告一段落後,不緊不慢接口道:「我向他詢問關於夢境的事情。家盛大人告訴我一些事。」
雪燕挑起半邊柳眉:「唔,然後?」
「『找不到』和『蛇神』。藤子小姐大多不記得了,追問後才勉強說了這兩個詞。」異色目的青年冷靜而淡定的蹙了下眉,補充:「她還記得一座大宅子。」
雪燕也模仿青年的動作皺起眉頭。
行駛中卻無人駕駛的牛車於此時正巧開始爬坡,微微一個震顫,少女順勢靠上身後的車壁。
車輪轉動聲比之前更加沉重,喀拉、喀拉,緩慢而悠長。
「蛇神是什麼意思?」
「藤子小姐也不明白。」
「唔……」細長的柳眉栓緊、分開,又栓緊,「我沒有關於蛇神的想法,只有看到那種黑色的痕跡。」
「或許是蛇行的痕跡?」
「我覺得不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想法是拖曳痕,所以他應該就是拖曳痕。而且後來也真的出現了拖東西的人。」
「他是外來者,妳說過。」
「唔……也對,可是為什麼呢?太剛好了。」
丹亞跟著雪燕一同想了想,「或許妳走得不夠深。」
「唔唔。」雪燕邊搖頭邊發出否定的音調:「我感覺得到,終點近了。」
牛車唰啦唰啦輾過一片碎石,車內的兩人毫無預警跟著一跳。
雪燕的手扶上座椅。
烏黑的眸底凝滿嚴肅。
「說起來,我還注意到一件事。」雪燕噘著嘴唇,「那人是往外走的。」
丹亞挑眉。
雪燕皺著臉解釋:「我是被往內引的。那個人每次出現都在更深處,可是我注意到,那個人不是在往內走,而是向外走。」
一個向外、一個向內,才會對面交錯。
沒有意識的生靈,被向內引去,卻向外而行。
「這是為什麼呢?」
丹亞也沒有辦法回答。
牛車過了碎石地後緩緩停了下來,車內的兩人中斷沒有結論的談話,雪燕傾身掀開車簾。
「啊,到了。」
雪燕率先跳下牛車。
無人駕駛的牛車將兩人帶到了深山中的鳥居前;寒冬方歇,山中林木大多仍是一遍枯形敗象,朱紅鳥居環繞在枯木間高聳入雲,猶如一道神聖的分界線。
而神的領域內,藍天悠悠。
丹亞躍下牛車,抬頭看著不遠處的鳥居。
「妳說的長輩住在這裡?」他不動聲色的問。
兩人都下車後牛車自動變回了一張白色紙片,雪燕將紙片兜入懷內,回頭朝青年故作刻意眨眨眼。
「對啊。走吧,接下來要步行才可以。」
轉過頭,少女開心的輕呼。
「剛好,迎接的人也來了。」
丹亞順著雪燕的視線望去,只見兩隻白色的狐影正跳下石階,朝他們迎來。
※
勾揚的鳳目、朱紅的唇角、金色的瞳仁。
擁有一頭楓紅髮色的少女跪坐在台階頂的陰影裡,居高臨下勾著唇角。
此處是神殿最深處。
領路的白狐將兩人帶到供奉殿後便消失了身跡,丹亞一路隨著雪燕進入神殿內部,看著雪燕熟門熟路往接連著供奉殿的本殿而去,似乎毫無忌憚。
占地廣大的神社中杳無人跡,兩人直闖神殿中心,依舊不見神官的影子,丹亞像是心中已有猜測,波瀾不起地來到本殿前方,果然見到了正坐在供奉高台上的奇異人影。
外貌年幼的神祇看到兩人,似是莊穆,一語不發。
陰影之下,只見朱唇彎彎。
「朱玦。」雪燕在本殿外喚道。
雪燕吐出的音節並非本土語言,而是來自遙遠彼端的異域,丹亞訝然掃了她一眼,卻見坐在本殿內部的神祇頭顱微偏,輕輕頷首。
也不見任何動作,眨眼間,異域的神祇已經站到兩人之前,倚著本殿的台階慵懶微笑。
三道身影相對而坐。神祇身後是通往供奉有御神體的高台,零碎微光從殿外打入木窗格,光線則落在了兩名陰陽師的後背。
幾人入座後,神祇依舊沒有要發話的模樣,逕自朝青年投來視線,似是打量,唇畔使中勾著一絲微笑。
出乎意料的,面前的神祇單看外貌似乎沒有比雪燕大上幾歲,眉目妖冶而五官綺麗,丹亞注意到對方一雙金色的鳳眼內是尖細的豎瞳,在陰暗中發出螢螢微光,身份呼之欲出。
丹亞從容坐在原地,看不出驚訝亦或敬畏,只是平平淡淡半伏下腰。
「初次見面。」
青年的模樣似乎讓神祉的眸中添了分笑意,終於劃開唇。
「不,曾經見過。」
聲音輕緩悠長,纏纏綿綿。
語畢,擁有異國名諱的神祇似乎對青年再無興趣,視線接著落到雪燕身上。
「我接到來信了。可是不喜歡那些人偶?」
雪燕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沒有,我很喜歡。」
「那麼,如今突然來訪又為何故?」
「唔,是有些其他事。」雪燕與丹亞互望一眼,「是因為我前幾日坐了噩夢。我想,這些夢可能和助三師父做的人偶有些關係,所以才來問問妳,可不可以告訴我助三師傅在哪兒。」
朱玦蹙起眉毛:「噩夢?」
雪燕甜甜一笑,開始第二次敘述她的夢境。
供奉殿的格窗外陽光益盛,暖黃陽光細細碎碎散至山頂終年未散的薄霧間,綠草皆蒙上一層新意。
霧氣不是很濃,從格窗往外望去,朱紅的地界依稀仍可收入眼中。
雪燕濡鴉般的睫羽被陽光鍍上一層毛絨絨的暖意,空靈的敘述聲在時光流淌緩慢的神之領域內,似乎不知不覺也輕柔起來。
在她對座的神祇始終沒有打斷她,直到少女的最後一個音節溢散至空氣中,才若有所思張開口。
「我大致知道了。」朱玦道,微微頷首,「人偶的確是我所委託,不過很可惜,你們見不到他了。」
兩名陰陽師互望一眼,皆有些訝異。
「見不到了?」
「他是隻狸貓精,我知他擅雕工,故向他委託。不過他前幾日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是指去世了?」雪燕惑然道:「可是助三師傅不是精怪嗎,怎麼會突然去世了呢?」
「並非突然。」朱玦眼帶笑意,看向自己扶養的孩子,「妖精、鬼怪,都是有時間的。世間本沒有永恆的存在,當達不到令自己繼續存在的門檻,消亡只是遲早,他也明白。」
雪燕歪著腦袋:「像是式?」
「像是式。」神祇溫和的回答。
兩人說話期間,丹亞似乎一直安靜的思考些什麼,並未插話,直到悠悠的尾音告一段落,異色目的青年這才輕聲起唇,視線對上那雙金色的瞳孔。
「非常冒昧,您剛才說過助三師傅已離世,這是何日的事?」
「約莫十日前。我委託的人偶是他最後的作品,完成後他就去世了。」
丹亞聞言瞇起眸:「藤子小姐開始做噩夢的日子,也是發生於十日前。」
「朱玦,妳能告訴我們一些相關的事嗎?」雪燕道。
神殿內的光線幽濛昏黃,錯落的陰影鑲嵌入木頭的紋理,格窗之外,輕拂而過的風吹響歌唱一般的鳴聲。
兩名陰陽師的注視下,紅髮的神祇半勾著眸。
「嗯……其實我與他也不是十分相熟,當初他跑到鎮裡人家去偷糖吃,被野狗追著上我這山,我才認識了。」朱玦邊說邊回憶:「做為答謝,他送我一個木偶。他做的木偶靈氣很足,鎮宅久了自會有靈,也適合做憑依,也因如此,他曾與我說他從不出售那些木偶,只送人。」
「精怪消亡前,對自己的壽算都是有數的。我委託他時他說這大約是他的最後一副作品,以這副人偶為代價,他託我在他去世後照看他的作品。他說他曾送出過兩副雛人形,一副送給曾讓他躲雷雨的京城人家,一副在京外,送給當初他去偷了糖卻沒把他打出來的一個女孩……我不太想說什麼,反正除了那兩副,剩下隨我怎麼處理。」
依雪燕的經驗,雖然神祇滿臉風輕雲淡,但在說到這段落時依舊露出了些許無奈。雪燕歪了歪頭,忍不住好奇問道:「那妳怎麼處理的?」
「燒了。」朱玦答得老實,見到兩人神情,才又懶懶開口:「我說過,那些木偶是上好的憑依,放著不管或精怪做亂、或鬼魂寄宿,都是麻煩。我不太需要那些東西,也管不了那麼多,燒了省事。」
雪燕嘆口氣:「這多可惜呀。」
丹亞則蹙起了眉,視線陡地銳利起來:「這麼說,留下來那三副雛人形也有可能被什麼利用了,是麼?」
「我未看到事發經過。但既然你們沒感覺到人偶不對勁,顯然,那兩副都是沒問題的。」
另一副就不好說了。神祇的微笑裡,未道出的意思昭然若揭。
朦朧薄霧使得天氣時陰時晴,變化不均的陰影裡,散發著螢光的瞳孔似乎帶著些許玩味,些許興意。
「若真要說,憑依者可能未必明白它做了什麼,孤魂野妖,誰都不想消亡,而又恰巧有個引子。」
「夢境並不是為了引人魂魄,而只是意外。您是這個意思。」丹亞沉吟一會,轉向雪燕,「妳覺得呢?」
「嗯……我覺得是的。」雪燕眨眨眼,「像藤子小姐的『找』,我的『往內』,這夢境的主人似乎是想找什麼,而我們只是恰巧進入了她的思緒。」
雪燕又思索了一會。
「可是,是誰、又怎麼會寄宿在那副人偶中呢?」
兩名陰陽師的視線在半空交會,不約而同有了答案。
※
「那一位,她並非神明吧。」
向山下而行的牛車中,丹亞說道。
稀疏光影穿透枯枝,落在牛車的棚頂,悄悄鑽入半開的車簾縫隙。
雪燕半張臉籠在打入牛車的光線裡,驚訝眨了眨眼睛。
「唔,居然被你猜到了呀。」
「本殿上頭,我沒有看到御神體。」
丹亞淡淡解釋。
御神體做為神明的化身,沒有御神體的神社,是已廢棄的神社。
雪燕了然點頭:「嗯,朱玦是從海外來的,那個神社只是一個落腳罷了,她好像也無意接受供奉。」
離開鳥居的範圍後,霧一下子全都散了,陽光大片大片灑了下來。
雪燕在暖和的日光中舒適半瞇著眼睛,一邊張口。
「我是她撿到的,小時候就我和她兩個住在那個神社裡。唔……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麼會來這裡,不過我聽說,朱玦在她原本的國度也是仙人呢。」
「那位是……狐?」
「嗯。」
雪燕笑著點頭,精巧的五官經微光暈染,兀地顯得柔和起來。
牛車出了山後沒有回京的打算,拐一個彎,朝著東方行駛。
沿途的酢漿草已開滿紫色的花。
「你看起來都沒有嚇到的樣子嘛,虧我還期待了一下,真可惜。」雪燕半開玩笑嘆口氣。
丹亞答道:「原本有些,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是預料中的事。」
「唔?什麼意思?」
丹亞對著她點頭。
「那時初認識妳時我就覺得,妳大概是從哪座山裡爬出來,被妖怪養大的。」青年的聲音太過平淡,以至於雪燕一時沒反應過來:「否則,怎麼會野成這樣。」
泥土的小路上一片寧靜,只有牛車行經而發出的輪音。
然後下一秒。
「──丹亞!」
少女氣急敗壞的大吼響徹雲霄。
丹亞看著少女滿臉通紅的樣子,若無其事轉過頭去。
「現在想,大概也是一種直覺吧。」
青年意猶未盡持續補刀。
「……哼。」
雪燕鼓著臉頰瞪了青年一眼,忿忿不平低哼一聲,眼見青年沒有反應,只好獨自生悶氣似的雙手環胸撇過臉蛋。
「反正,就是這樣啦。」少女賭氣的說道。
牛車在兩人談話間持續行駛,不過一會,遠端出現了屋舍的形狀。
早春的陽光璀璨耀眼,已經有了相當的力度,卻不知為何,遠方的屋舍在陽光照射下依舊黯淡,好似房屋本身吸走了光。
雪燕從車內探出頭來,遙望逐漸接近的房子瞇起了眼。
「就是那裡吧。」
「嗯。」
牛車緩緩在屋前停下,雪燕和丹亞一前一後躍下車,前者看著圍籬之後一株枯萎的桃樹,咬著手指若有所思。
占地廣大的古宅似乎很久沒人住了,破損的圍籬之後可以看到無人打理的庭院,雜草瘋狂漫長,一片蕭索淒涼。
大門口的門板歪歪斜斜,露出一線黑色的縫隙,透出森森的寒意。
丹亞在古宅外佇立半晌,慢慢收緊了眉頭。
「陰氣很重。」
宅子內沒有絲毫人氣,縱然在陽光下,黏膩而森冷的氣息依舊從屋內緩緩滲出,如附骨之疽,一吋吋攀上肌膚。
「是這地方嗎?」丹亞轉頭問道。
「嗯,那株桃樹下應該就是我第一夜待的地方。」雪燕回答。
少女的唇角不明顯抿了抿,一貫含著的笑容也淡了幾分,烏眸瞬也不瞬,盯著面前的宅邸。
「那麼大的怨氣,難怪僅僅用人偶就可以連到我這裡。」雪燕謹慎再度瞥了眼只剩枯枝的桃樹,「不過,總覺得有點奇怪。」
「我也是。」
「唔?」
「這怨氣……看上去不太正常。」
丹亞淡淡道,但也沒思索出什麼結果,頓了頓後只好再度開口。
「要進去嗎?」
「這個嘛……」
雪燕正要開口答應,卻突然神色一凜,兀地掐去了話尾。
少女與青年一同轉身,黃土路旁綠蔭稀疏,一名女子正從道路另一端,一臉戒備朝兩人走來。
看起來只是個普通婦人,穿著暗紅的粗布衣衫。
「你們是誰?」婦人來到近處,盯著雪燕與丹亞的臉,再轉頭看向一旁落魄的荒宅,滿腹疑竇:「為何來此?」
雪燕想了想,看丹亞沒有回話的意思,乾脆自己開口。
「我們是陰陽師,來自京裡的陰陽寮。」少女的謊話張口就來,眼角餘光瞥見丹亞朝自己投來的視線,有些得意勾起嘴角:「路經此處,恰巧看到這屋子有些古怪,正打算找人來問問。妳知道這間屋子怎麼會變成這樣麼?可否說一說呢?」
少女連說話間都不自覺帶上了半文不白的官腔,丹亞聽著又不禁挑起眉頭,顯得很是不以為然,然對面的婦人卻似乎因這番話放下了心,連神色也放鬆幾分。
她打量著雪燕掩在白紗後依舊稚幼的容貌,不過顯然未去懷疑自稱京城來的大人,訝然輕道。
「宮內的……陰陽師大人?」
婦人撫著胸,舒了一口氣。
「是這樣啊……是的,我的確知道這座屋子的事,陰陽師大人。」
婦人敘述起來。
這座宅邸曾經的主人是一名商人。
原本只是很普通的商人,卻不知為什麼,在女兒誕生後突然富有起來。
這戶人家在街坊中的名聲不是很好,刻薄寡恩,吝嗇小氣,虐待下人的事也時有耳聞,卻唯獨對唯一的女兒呵護備至。
或許因為女兒帶來了財氣的原因呢。街坊的閒話偶爾會這麼說。
然而在某一天,這戶人家卻突然遭了噩運。
生意突然跑了不說,連男主人都莫名病到了,臥床不起好幾天。
附近人人都說,一定是平常的凶狠終於得罪了神明。
男主人病倒的幾天之後,有一名自稱無憂的男人前來拜訪。
無人知道男人從何而來,穿的破破爛爛的,一開口卻是語出驚人。
「貴宅惹怒了蛇神啊。」男人這麼說。
那時商人正巧將庭院大肆整理了翻,男人說,他們就是因為此事打擾了蛇神大人的安寧。
「那該如何是好?」商人問。
無憂答:「需要找一名童女獻給神明大人。這童女須要是這個家裡的人才行。」
獻祭的方法是將祭品活活車裂。
商人當時沒有回答,沒有人知道他答應沒有,不過不久後,商人的病就漸漸好轉,生意也重新回歸熱絡。
原本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卻沒想到,麻煩至此才開始。
起先是一名下人早上始終起不來。
以為是下人太懶惰,還將他責備了一番,下人也很慌恐的樣子。
不過幾天過後,起不來的人卻愈來愈多了。
像是疾病似的,任憑他人怎麼拍打也沒反應,若不是還有呼吸,簡直像是死人。
就算有幸能叫醒的,醒來後也反應呆滯、一臉冷汗,好似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般。
問他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也答不上來。
好像聽到小姐的聲音。有人這麼說。
因為這件事,宅邸也漸漸籠罩在不安中。
商人不許任何人宣揚出去,更不肯請人去幫忙。
直到有一天,那名第一個長睡不醒的人,消失了。
是不是逃走了呢?但他已經睡了好幾天了。
宅邸內清醒的人一日日減少,商人召集一群人翻過了遺留的東西,發現除了被單上一道長型的黑色痕跡外,沒有任何異常。
隔天,又是一名沉睡不醒的人消失了。與第一人如出一轍。
彷彿在睡夢中遭到神隱似的。
被單上,同樣留下了人形一般的焦黑痕跡。
「一定是小姐化成蛇神大人,半夜把人吃掉了。」
有人恐懼地這麼說。
不安爆發開來,當商人有一天也開始沉睡時,有人終於忍不住逃回家去。
一時間,沉睡的沉睡、出逃的出逃,人群如鳥獸散去,偌大家業便這麼凋零了。
這座宅子也因為惹怒了蛇神,再沒有人敢靠近,只化為口耳,在附近人家流傳。
「如今終於有陰陽師大人來處理,真是太好了。」
女人的故事告一段落後,恭敬鞠了鞠身子。
流金似的光線大肆灑在地上,料峭春寒也被驅散許多,溫度逐漸上升。
雪燕的白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樣貌仍掩在白紗下,朦朧中只能見到她歪歪頭。
「原來發生了這樣的事啊。」少女說道。
不知是不是動物趨吉避害的本能,荒宅周遭安靜得不可思議,沒有鳥鳴、甚至連一隻蟲子也沒看到過。
雪燕的視線無意識盯著探出圍牆的桃花枯枝。
「所以房子裡那些睡著的人,最後也都神隱了嗎?」
「這……實在非常抱歉,我也不是很清楚。」婦人幽幽噓出口氣,不好意思笑了笑:「那個時候,我也還是小孩子。」
雪燕一怔。
「小孩子……唔,不好意思,這是多久前的事了呢?」
「約莫有三十年了。」婦人回答。
彷彿露出了回憶般的神色,婦人停頓幾秒後,繼續說道。
「啊,正巧也是這個時候呢。」
「您的意思是?」
「蛇神的傳聞出來時,正巧也是雛祭前呢。」婦人的目光停在雪燕身上,卻彷彿越過了她,看到舊時的記憶:「那戶家人有一副很漂亮的雛祭人偶,我當時天天偷跑去看,記得很清楚呢。可惜春季還未過去,就出事了。」
桃花的花瓣經強風一吹,在幾人身周飄落一地粉色的雨。
花香驟然濃烈。
「無論如何,麻煩兩位陰陽師大人了。」
婦人再度對兩人深深一鞠躬,聲稱還需回家操持家務,便告辭了。
雪燕和丹亞站在原地目送婦人遠去,直到人影消失在視野內,兩人才紛紛收回視線,彼此對望。
「蛇神的祭品?」沉默半晌,雪燕先一步開口,少女不以為然拉高眉梢:「你聽過這種事嗎?」
傳聞中蛇神的屋子陰沉聳立在一旁,寒風從殘缺的圍籬間穿過,發出空洞的迴響。
丹亞的神色看不出心緒。
「不曾。」
「我也沒有。」雪燕雙手半在胸前:「從沒聽過蛇神獻祭這種事,還是以活人的方式……」
丹亞卻突然問了:「妳覺得這是真的?」
雪燕一怔:「你的意思是,剛剛那人說謊?」
丹亞卻搖頭。
「我的意思是,那名無憂,他有問題。」
「呣……」
雪燕聞言籠起了眉。
少女沒有反駁,卻是反問:「可是目的呢?」
「眼前所見。」
雪燕跟著丹亞的視線看向如今化為死域的端莊大宅,從陰陽師的視角,纏繞瀰漫的怨氣沖天而起,靠的近些便能感受到透骨寒意。
「你的意思是……詛咒?」
「我方知道這屋子哪裡古怪。」丹亞意味深長看向雪燕:「這陰氣,是人為凝聚讓他不散的。」
張牙舞爪的枯枝在寒風下婆娑擺盪,襯得青年的話格外毛骨悚然。
雪燕又注視了宅子許久,才一語不發調回視線。
丹亞看著她問道:「還進去嗎?」
雪燕想了想,搖搖頭:「進去就沒法在城門關前回京了。我想先和附近的人打聽打聽,明天進去。」
少女的聲音此時不明顯停頓半晌,續又道:「而且我有預感,夢快結束了。我也想知道結局,啊,還有那個男人怎麼樣了。」
「那個夢很危險。」丹亞不甚贊同提醒道。
「我知道啊,朱玦也說過,這夢境力量挺大的嘛。」
少女清脆的聲調帶著不以為意的輕鬆笑意,異色眸的青年詫然望了白衣少女一眼,忍不住再度出聲。
「再走下去,怕是會出事。」
「唔……我想不會。其實我覺得這夢境沒有攻擊的意圖,它是在尋找什麼。它力量也沒有我強,不然我早就失去意識了。」
少女掩在面紗下的神情很是堅決,丹亞眼見無果,於是未再反駁。
「多注意。」
雪燕頷首。
「我知道。」頓了頓,少女又道:「我打算去附近問問,走嗎?」
丹亞瞥了雪燕一眼。
掩藏在早春微寒的風下,那冷硬的唇角弧度在聽聞少女這句話後似乎微微笑了,劃開了一絲縫隙。
青年的聲音淡若清泉。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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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私設人物出場(X) ,有空會寫寫她撿到雪燕的事兒。其實她原來是另一部嘗試中的古風長篇主角,不過反正長篇都沒在動了,先放到這來讓人露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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