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狐妖見那孩子打著傘朝樹下奔來,濺得自己滿身泥濘。
邙山地處西南,峻嶺崇山,寡雨多霧,如今日一般雨勢滂沱的日子屈指可數。狐妖不過趁大早太陽難得露臉的機會出來打理一身皮毛,哪成想此地最難遇上的晴雨均在一日內出現不說,方打理好的皮毛也成了泥濘一灘,斑駁而狼狽不堪。
罪魁禍首猶在一旁喘著氣,傘擱在腳下,渾身濕淋淋好不可憐。狐妖仔細一瞧,孩子約莫才六七歲年紀,扔在身旁的哪是什麼傘,分明是一片不知何處摘來,還破了一個口的長柄芭蕉。
大雨也下快半時辰了,這人類崽子扛著柄芭蕉在深山中橫衝直撞也不見長輩尋來,興許迷了路也未可知。
孩子終於喘勻了氣,笨拙用濕透的衣襬抹去臉上的泥,正打算一屁股坐倒歇息,才後知後覺發現了身邊的大活物。
「啊……狐狸。」
狐妖見他小聲嘟囔,眼睛倏地晶亮起來。
幾步開外,雨聲隆隆恍若雷響,漫地積水順著山勢奔流滾下,猶如海倒江翻,遍地驚怖景象。狐妖所在的小丘恰巧如中流砥柱般佇立在江水正中,眼下已成唯一的立足之所,也莫怪這孩子不辭辛勞捨了不遠處的山洞跋山涉水過來,看樣子也是個機伶的。
孩子坐了一會,茫然看著泥沙滾滾、風雨瀟瀟,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霹霹啪啪沉重得生疼。
雨勢一時半刻沒有停歇跡象,孩子單薄的衣物猶滴著水,兼之山裡陰寒,不過片刻便冷得打起寒顫。狐妖瞥見他挨挨蹭蹭地邊偷覷邊往自己湊近,原打算睜隻眼閉隻眼不做理會,卻沒想到這孩子大概是發現了狐妖的眼神,猶猶豫豫又停了下來。
「狐狸,你也是來躲雨的嗎?」
孩子試探一般開口,而狐妖沒有答話──他現在是隻普通狐狸,當然不好隨意出聲──孩子又小聲說道:「我好冷呀,可以抱你一會嗎?」
邊說還邊有點扭捏,居然會不好意思。狐妖嫌棄他一身髒亂似的抖著耳朵,見孩子實在顫得厲害,才伏低身子一尾巴捲過了人。
一頭撞進暖和又毛絨絨的熱源中,那孩子頓時舒服嘆了口氣,手忙腳亂環上狐妖毛髮蓬厚的頸項,也不懼那比尋常狐狸大上一圈的利齒好似隨時能吻上脖子。
他挨著狐妖一會,身子暖了,心裡似乎也隨之安定下來,不過半晌便忍不住嘰嘰喳喳向新認識的友人聊起天來。
「師父說讓我下雨前回去的,可是我忘記啦,回去師父又要罰我寫字,不讓我出來玩了。」
「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大的雨,好厲害呀!師父說山裡有很多妖怪,還有神仙,都很厲害的,這是神仙下的雨嗎?」
「狐狸,你也住在山裡面嗎?你有看過神仙嗎?你會不會說話?」
「你有沒有名字呀,我叫謝珌焉,但師父都叫我羔兒來著,你叫什麼呀?」
「狐狸,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小孩子膽大包天,甚至敢扯狐妖的鬍鬚。
滂沱大雨掩蓋一切聲響,孩童細聲細氣的嗓音方出口就被雨聲砸得七零八落,迫不得已,孩子只好緊貼著狐妖的耳邊叨絮,導致他每講一句,狐妖就忍不住想抖抖耳朵。
狐妖只覺得小孩子果然煩人得緊。
邙山周遭奇峰峻嶺巍峨綿延,終年濃霧不散,遠觀仙氣飄渺,近則地陰苦寒,自古不興農畜,寡有人煙,離此山最近的村落足足有三日路程。反而妖精鬼魅之說在此層出不窮,凡人登仙、大妖渡劫、鬼女夜哭,真真假假流傳甚廣,實則連生在此處的妖精們都不明真偽。
不過此處仙的確是有的,妖異亦不缺,鬼魅更是繁多,除了人類中的修道者出門歷練,幾乎不會有凡人在此安家落戶。
此山受他所庇護,若他想要,山中大小事皆瞭若指掌。狐妖回憶一番,依稀記得年前的確有個人類道者在半山腰結了蘆,約莫這孩子就是他的徒弟。
可真是夠鬧騰的。
孩子細弱的吹氣仍在耳畔連綿不斷,狐妖終於受不了,一爪子將巴著不放的孩童掃進懷內,懶洋洋蜷起身體,偌大一條尾巴蓋在孩子身上,擺明露出了希望他趕快睡去的心願。
當然,孩子不明所以,並毫不領情。
「狐狸,你為什麼要打我,你生氣了嗎?」見狐妖不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拍了拍狐妖的鼻子:「狐狸,我還能來找你玩兒嗎?師父說這附近都是妖怪,要我不可以亂和別人走的,但你給我抱抱,你是好妖怪。」
「這山裡挺好玩兒的,但只有我一個人,有一點點無聊,我沒和師父說。我們一起躲雨,你可以當我的朋友啦。」
孩子在他懷中努力扭過身子,用一雙烏亮的大眼瞬也不瞬盯著他瞧:「狐狸,可不可以呀,我知道你還不會說話呢,師父說妖怪都要先學會說話,才可以變成人的,我會常常來找你說話的!」
孩子努力思考一會,認真的說:「這樣子吧,你眨眨眼睛,我就知道你想和我當朋友啦!」
狐妖對這幾乎強買強賣的朋友宣言不知該作何感想,孩子表現出了一種會盯到他眨眼為止的堅持,雙眸漆黑而明亮,只倒映出狐妖的臉,身周的風雨都不存於他的視線。
狐妖無奈舔了舔他的鼻子,眨眨眸後將人摟緊幾分,闔上雙眼。
狂風咆嘯於林間,與之相比毫不遜色的大雨將上百年的老樹都打得彷彿彎折,重重水簾遮天閉日,恍若上古時期的鯤鵬途經至此,同風而起,片翼遮天,一振翅間,傾落了整個北冥的海水。
狐妖未用法術去擋,整身皮毛早濕了個透徹,但被他圈在懷中的孩子身上的泥巴卻皆已乾涸,在銀白的皮毛蹭上一抹又一抹的污痕。狐妖垂眼看在他頸側不斷磨蹭的髮梢,孩子偶爾流露出一兩句嘟囔,在這驚心動魄的雨聲中似是毫無畏懼,不知不覺竟已睡得香熟。
天地在極度的喧鬧中彷彿又歸於靜寂,狐妖盯著孩子的睡顏,慢慢地自己也闔上了雙眼,任神志飄忽遠去。
大雨方歇,邙山山腰處一座茅蘆的屋頂漏了個縫,水順著屋簷滴滴答答下滑。
一名年輕男子靠在門上,眉頭微蹙,神色平淡。
他似乎是名道者,著青色道袍,高冠敞袖,絛帶雲鞋,面無表情地袖手遠眺,好似在等人。
道人維持著這姿勢一動也不動,約莫半炷香時分,蓊鬱林間逐漸出現一抹身影,隨著靠近而變得清晰。
是一隻狐狸,狐狸背上還駝著名約莫六七歲、睡得正熟的孩童;隨著狐狸接近,可見到比尋常獵犬還要大上一圈的身軀,一身銀白的皮毛在水光下粼粼閃爍,似皎月映光、河星傾垂。
道人的神色倏地凝重起來。
「妖……?」他立起身低喃,不過片刻又驚覺不對,微微睜大眼,「不,那是……」
氣息隱斂不發,若未用肉眼而僅憑神識,幾乎看不出這隻狐妖的異常,道基圓滿如意,如山中石、林中木,反璞歸真,這哪會是什麼妖。
這是人天合一之境,是名仙人。
道人的訝然僅在臉上表現出一霎,很快便收斂了表情,在狐妖靠近時流露出的壓迫感下不為所動,直到能看清狐妖背上滿身狼狽的孩童,道人面對銀白的巨狐,才打了個稽首開口。
「小徒頑劣,多謝仙長援手。」
狐妖甩甩尾巴不以為意,小心翼翼地讓道人抱走自家徒弟後才懶洋洋坐在地上,未見張嘴卻出了聲。
「此山地陰,妖異間修行者眾,孩子遊玩於此,卻是不妥。」
狐妖的聲線平和而悠長,道人對此無奈笑了笑。
「事出有因。」道人看了看懷中的孩子,「此為至交之子,生時卦批命有大劫,卻與此處有緣,故入我門下修行。因應緣而來,我不拘他,此番遇到仙長,或許便是這孩子的機緣也未可知。」
狐妖不置可否。
「晚輩清微派玄昀,可否得知仙長名諱?」
「此山守山,隨意稱呼即可。」
道人頓了頓:「守山?」
道人未聽過此稱呼,若望文生義應是山神一屬,然守一字似乎又有別種意味。
何種山需要天仙境的狐仙守山?
道人的困惑未顯於臉上,但狐妖捕捉到了,不禁詫然問道:「汝不知此為何處,緣何來此應緣?」
道人張張嘴正要回答,才徒然意識到直到現在一人一妖仍在茅屋門口一站一坐,他甚至未請狐妖入內飲一杯茶。
於是他轉了口:「寒舍簡陋,仙長可願入內飲杯茶水?」
狐妖想了想,未化人身,以狐的姿態大搖大擺進了門。
「飲一杯倒是無妨的。」
屋頂的漏水下已墊了舊衣,茶是粗茶,擺在高低不平的木几上,山間的霧氣透過窗戶隱隱滲進屋內;狐妖入內掃了眼,才知玄昀道人所謂的簡陋可半點不是自謙,唯一稍微像樣些的地方只有角落處類似幼兒習字的矮木桌及草簾後的靜室,靜室旁還有孩童尺寸的一床棉被。
好在修道人本不在乎奢華與否,狐妖泰然舔著身前的茶水,一邊聽道人解釋。
「此子生時,家中曾為他卜過一卦,曰命有大劫,利在西方,確實未明說在邙山中。他父親將他托付與我,我又請示門內長輩,道此山有大能庇佑,縱非緣份所在,若要避劫,當可入山,故攜羔兒至此。」玄昀道人道:「我與羔兒將在此潛修一年,羔兒性純至真,不應早夭於斯,又與仙長有緣,望仙長能與以庇護,玄昀感激不盡。」
語畢,長長的一拱身。
狐妖不避不讓的受了這個禮,只是望著道人歪著腦袋。
他一直覺得人類有趣。修道者與仙人間可謂雲泥之別,正常修士若遇上他,通常都恨不得大禮迎回,只願他偶爾點撥個一句半字,就可大大縮短成仙之途,但這人類卻是為了徒弟,不求其他,只求一年庇護。
或許也不需要其他,能知道邙山有仙的門派可不多,雖然他們未必曉得原由。
不管如何,狐妖終究飲了他一杯茶。
狐妖舔乾淨杯底的茶水後心滿意足搖了搖尾巴。
「此山之中當為庇護,為吾分內之事,無需道長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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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除個草。這是2017年復健寫的,結果現在居然2019了,還是要重新復健
某個長篇設定的短篇開頭,長篇大概一輩子都寫不出來吧,不過這篇寫得很開心,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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