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破敗,光影蒼白。
黑白暈染的廣間內,入目狼藉。
凌亂散落的雛人形。窗紙殘破的木框。室外枯萎的桃花。
──果然,又是同一個夢境。
蕭索長廊看不出昔日模樣,缺少色彩的光從兩旁打進來,一室影影綽綽,靜寂的幾乎壓抑。
已是第三個夜晚,她仍在日復一日前行。
盡頭有什麼呢?
誰叫她來的呢?
此處是哪裡呢?
她一邊想著,一邊如前幾夜一般,邁開步伐。
被棄置的七層高臺猶如未完的慶典,盤旋近乎詭譎的森森氣息,宮女人形黑髮散了一地,皸裂一半的陶瓷臉上,一抹彎彎勾起的紅月牙。
無聲的角落裡,黑暗堆疊。
她有預感,終點已經不遠了。
她和前幾天一樣繼續前行,離開充滿雛祭人偶的廣間,穿過一條又一條陌生的長廊。
仍是一片閴寂,沒落的古宅沒有生氣,似乎連房子本身也已經死亡,只有沉重在疊積。
走了許久,她發現今夜的夢境和昨日有所不同。
有聲音。
沉重的、宛如重物拖地的響聲。
在第三個夜晚,夢境中首次出現了聲音。
她停頓一秒,匆匆朝聲音來向奔去。
穿過無數長廊門框,響聲逐漸變得清晰。
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不祥拖曳聲。
最後,她看到了。
一個人影。
男人的影子,弓著脊背,隔著一扇紙拉門。
拖曳聲傳來。
男人的影子伴隨重物拖地聲,緩緩在她面前經過。
她抬手按上門,頓了頓,一把拉開拉門。
※
晨曦的陽光疏疏落落打入屋內。
已是初春,寒氣尚未消融,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屋內一隅的炭爐燒得正旺,發出劈啪的爆裂聲響,然而微薄暖意依舊不敵黎明寒氣,窩在房內深處的少女在陽光照射到的時候,正於沉睡中瑟瑟發顫。
少女似乎睡不安穩,微皺著眉,輾轉間發出無聲的低吟。
半晌,身子一震,少女猛地睜開了眼。
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
「唔……」
少女無意識發出一聲低吟,方清醒,意識似乎尚未清晰,她雙目無神盯著屋頂的橫樑,好一會後才終於動了動手腕。
「結果,沒看到啊……」
少女不甘心的低聲嘟嚷。
她掀衣起身。單薄單衣顯然無法抵禦寒氣,身子在接觸空氣時一僵,反射性抓起了昨夜拿來當被子蓋的外衣,再抽出條腰帶將之束起。
打理了番腰後的結與過長的袖擺,少女抱著暖爐,不疾不徐拉開紙門。
滿園綠意乘著陽光,迫不及待湧進房內。
酢漿草、金錢花、龍芽草。
滿園草木迎著早春的風左右擺盪,庭院未經修剪,卻不知為何不顯雜亂,從房內望去一片欣欣向榮。
圍牆外一株春桃已結滿花苞,淺淡的粉色冒了尖,再過幾日只待時間將眼前染上遍野春意。
少女眨了眨眼,視線落在屋外的桃樹上。
昨夜未收去的殘酒擱在窄廊,經過一夜,白瓷的酒杯邊凝了一面的露水。少女越過酒器沿著窄廊來到外間,過幾日便是桃花開時,京裡大大小小人家有些已擺起了一層層高臺堆疊的雛祭人偶,少女赤著腳從木廊跨入鋪有塌塌米的外間,偌大房間內,竟然也迎和節慶似的擺有直達房頂的華麗高臺。
少女慢步站到高臺前,艱難抬頭一望。
最頂層的天皇與皇后遙遙相對,憨態可掬;下一層三名宮女姿態各異,神色肅穆;再往下,五尊吹奏樂器的人偶娃娃面容專注,眉目安然。
整整七層的人形小物接細緻刻上不同的面貌,乍看恍若真人,可見其精緻。
少女仔細看過每一尊人形,唇角隱隱牽著一絲笑意,眉目間異常溫和。
「大人,丹亞大人來訪。」
門口處乍然傳來響聲,一名女童眉目低垂,身著櫻襲的十二單,不知是何時到來的,毫無聲息。
少女沒有被嚇到的樣子,勾起唇角。
「請他進來。」
女童應聲消失了身影,少女在原地等待半晌,走廊響起輕緩的足音。
只有一道。
「丹亞大人,這裡請。」
門再次被拉開,女童沒有一併進來,跨入房內的是一名青年。
素色直衣,黑髮束起,未戴烏紗帽。黑髮下是一雙奇異的藍黑異色目,刀削般的俊俏面貌。
「丹亞。」少女喚出來人之名,笑了起來:「啊,你居然還帶了魚來呀!」
尚未用膳正餓著的少女開心的如是說。
丹亞跨入房間,沒來的及搭理少女,目光很快先被占據整面牆的高臺引去,這顯目的高臺貴氣逼人,近乎晃眼。
「妳擺了雛人形?」
青年進門後吐出第一句話,他疑惑問。
少女笑瞇瞇歪了歪頭,一把搶過了青年的魚。
「是啊,人家送的。我想想……如果你陪我吃些東西,我再告訴你如何?」
丹亞瞥了眼少女,成交。
窄廊的木板讓露水浸著薄濕,兩人來到另一間房,面庭的拉門敞開可見早春鬱鬱靑青的庭景,因著寒意未消,雪燕依舊在房角擺上一盆炭爐,透出暖暖的熱氣。
方才的女童將溫酒與烤魚送上來,下一秒又不見了身影。雪燕與丹亞皆未露出驚訝模樣,一人拿起酒杯,另一人興致勃勃朝冒著熱氣的烤魚伸出了手。
「唔,你今天來得真早。」
雪燕銜著筷子道。魚很鮮美,她心滿意足瞇上眼睛。
「順路。」丹亞側頭瞥了她一眼:「於是突然想到昨日有人來信,一併過來看看。」
雪燕漫不經心點點頭。
「所以我叫你調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還沒有,」丹亞道,「『查京城裡外所有破舊或無人使用,庭院有一棵桃樹的宅邸』,這不是個小工程。」
猶帶凜烈冬意的風穿過窄廊,發出銳利一聲長鳴,原先躲藏在樹枝尖頭的雀鳥也紛紛站不住腳,一齊唧唧啾啾地飛散開來。
丹亞抿著酒,看著面前繽紛熱鬧的景象。
「妳遇上什麼麻煩了嗎?」丹亞問。
雪燕聞言歪了歪頭。
「算是吧。」出乎意料的,少女很乾脆就承認了:「一個夢境。」
她再次下箸,白皙的側臉露出一抹沉思的神色,說了起來。
「是從三日前開始的。」
三日前,她在夢中醒來。
陰陽師的夢自古帶有不可思議的力量,方醒來的剎那,她就知道自己身在夢中。
眼前是古老破敗的大宅。
拉門歪歪斜斜,看來已經廢棄很久了,積著一層很厚的灰。
從拉門後面,可以窺見深不見底的長廊。
她站在庭院的桃樹下,樹枝已枯萎,張牙舞爪屏蔽半面天空,灰白色的光線從縫隙落下,籠罩整個宅邸。
面前是拉門所露出的狹窄縫隙,黑色的,滿是詭譎。
她覺得,她該進去。
「我進去了。」
宅邸內比想像中更大。
彷彿走不到盡頭的長廊連著無數的房間,房間後又可以通往另一條長廊,回環相連,迷宮一般,然奇怪的,像是有目的似的,她始終知道該走的路。
至這時,她也了解這個夢的不對勁了,對大宅的熟悉感覺、以及強烈要往某處而去的意志,這些皆非出自她的情緒。
她繼續順著陌生的心情向前。想必宅邸內曾住過很多的人,沿途經過的很多房間都有生活過的痕跡,紅木的櫃子、熄火的炭爐、散落的唐裝,然他們的主人像是一夜之間消失了蹤影,全被孤伶伶棄置原地,無人收拾。
房子內安靜地不可思議,連她行經的足音也沒有,彷彿全被房子本身吸收一般。在夢境中,眼前的畫面始終是黑白無色,無形落在心頭也積壓起無可言喻的壓力。
她彷彿有種幻覺,走著走著,她能走到黃泉。
「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
淅瀝瀝的倒酒聲中斷少女的敘述,雪燕傾身把兩個酒杯注滿酒。
捧起瓷杯,晃起一圈漣漪的酒面上,映有少女娟秀的面容。
「醒了之後,其實我沒有特別在意。你也知道,我們有時會做這種夢,但大多時候它們只是已逝去的殘像,也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丹亞在一旁微微頷首。
從庭院闖入的陽光將室內映得半昏半明,不均勻光影打在青年臉上,一時間,青年的面孔顯得高深莫測起來。
丹亞輕聲問:「所以,之後又出了什麼事嗎?」
「是的。」雪燕重重點頭:「因為第二夜,我又做夢了。」
還是同一個夢。
空寂的長廊、無人的房屋、塵封的宅邸。
她回頭一看,是昨夜曾行經的走廊。
這次她不是在房屋外了,而是站在她昨日夢醒前身處之地。
「我想了想,覺得大概要走到最後才行吧,反正也挺好奇的,就繼續走了。」
荒謬的夢境中很容易連時空也一併錯亂,認為白日的清醒才是夢境,而她一直待在此地。
她順著心中浮現的方向,嫻熟地繼續走。
走著走著,不知何時,地板上多了昨夜未曾見過的痕跡。
是黑色的,長長的拖痕。
她無法判斷地面上的痕跡是什麼,只好凝視拖曳痕跡半晌後,越過它向前。
依舊是不見盡頭的道路,不知是否為夢的緣故,每條迴廊都長的不可思議,好似本身有意志地在延展。
黑色的痕跡愈來愈多,愈來愈明顯。
從一段一段,連成了長長一條,盡頭隱藏在看不見的黑暗裡。
宛如曾經那樣東西是從深深的黑暗中,被誰一步一步地,拖出來一般。
「之後沒多久,我走到一個大房間,就醒了。」
烤魚在敘述的過程中被翻了面,雪燕喝光最後一口酒,結束了第二夜的夢境。
身著十二單的女童無聲無息拉開門,送上新的一壺溫酒,衣衫窸窣間傳來淡雅的桃花香。
雪燕半垂眼睫,陽光下安靜而無害地歪著腦袋。
「接著昨晚,我睡著後又回到那個房子裡,又繼續走。比起前一天,昨晚又多了一些東西。」
多了聲音。雪燕悄聲說。
「我追著聲音走,跑到一扇門前。門後有一道影子,正想去開門的時候卻醒了。」
「有看到嗎?」
「沒有,很可惜。」
雪燕似乎有些沮喪吁了口氣。
陽光隨著時辰一寸寸向室內推移,三月開春,燕舞鶯歌,戶外的鳥兒未曾聽到少女的嘆息,兀自暢快鳴歡。
丹亞擱下酒杯,似乎思索了一番,謹慎地緩緩開口。
「三日前有發生什麼事嗎?」
「我這幾日都未出門。」
雪燕皺起精緻的五官,這也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無意識撥動袖子,粉色的袖擺繡著連綿春桃,她撫過綿密的繡工,突然驚呼出聲。
「唔,是有發生一件事。我擺在外頭的那些人偶,正巧是在三日前送來的。」
少女一句話似乎提醒了青年什麼。
「說到這,那些雛人形怎麼來的?」
「人家送的。照顧我長大的長輩。」雪燕無辜眨眨眼,「他不太清楚我們的節日,我想大概是從哪聽來了雛祭要擺人偶的傳統,所以就送了一套過來。」
「我未曾聽妳提過。」
「因為我的確沒提過。」黃鶯般的嗓音帶著笑意打了個旋兒:「是位很特別的人,不過絕對可以相信,他不會送有問題的東西給我。」
丹亞聞言點點頭。
「看的出來。那位長輩很重視妳。」
「唔?」雪燕一怔。
丹亞解釋:「那是助三師傅的作品,前幾天我才在另一處見過他的一副雛人形。」
雪燕好奇彎起唇角:「助三師傅?」
「一名非常有名的人形師傅,脾氣古怪,從不出售作品,我也只在幾天前有幸見到。」
「是在處理事情的時候?」
少女的感覺一如既往敏銳。丹亞動了動眼眸,瞥了她一眼。
「我到的時候,已經沒事了,所以其實未做什麼。」
雪燕似乎來了興致:「說來聽聽吧。」
少女拿起酒壺,為兩人斟滿了酒。
其實只是一件小事。
家盛大人的千金藤子小姐,近日做起了噩夢。
醒來後已經不記得夢的內容了,只有恐懼的感覺仍殘存著,在心底揮之不去。
起先藤子小姐未說出來,是家僕們看到小姐在夢中揮動手腳、身浸冷汗,這才發覺的。
藤子小姐很害怕。
晚上睡覺時,身旁多了好幾個侍女陪伴,也曾想過不要睡,然不管如何,她最後還是會睡著,進入自己都不記得的夢境。
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家盛大人發現了更糟糕的事。
藤子的睡眠時間在增加。
她睡得愈來愈久,也愈來愈難喚醒,甚至有一次,家盛大人花了整整一刻鐘,才把渾身發冷的藤子小姐叫醒過來。
那感覺,就像人一日日被拉到噩夢裡一般。
家盛大人也去過寺中祈禱,依舊沒有改善,無可奈何的,才找上陰陽療。
「於是我應家盛大人之邀,前往一看。」
丹亞風輕雲淡說道。
講整個故事時,青年依舊是面無表情的,藍黑異色的眸盯著庭院裡一陣風壓低叢生的野草。
「我當天晚上就待在藤子小姐房內,不過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雪燕原本正聽得津津有味,捧著溫酒、勾著微笑,乍聽此言卻也不禁微微一愣,抬起了一雙烏黑的眸子。
「什麼也沒發生……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沒有任何異常,甚至,藤子小姐當晚根本沒做噩夢。」
雪燕側過腦袋,貓兒般的大眼似乎在思考,咕嚕嚕轉了一圈。
「唔,有沒有可能是感應到你來,所以才沒出現?」
「我當夜有隱去氣息。」丹亞反駁少女的猜測:「之後,我又向家盛大人打聽這件事,家盛大人說自那日後,藤子小姐再也沒做過噩夢,睡眠也恢復正常了。」
「聽起來挺好的嘛。」
庭院裡幾株花兒附和似的點頭顫抖,凝在花心的露珠滾落至花瓣邊緣,下雨一般在青草中落下一地晶瑩。
時至午時,陽光正熱烈。
雪燕的嗓音在春陽下澄澈空靈,螓首微揚。
「可是除了噩夢外,我不覺得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啊。」
「原本我也不覺得,直到我突然記起,藤子小姐轉好的時間正在三天前。」
青年掃過少女一眼,語調一直是乾脆俐落,字字分明的淡然。
「似乎,就是妳開始作夢的日子。」
少女陷入沉思。丹亞直至此時才不疾不徐舉起筷子,動作優雅地朝早冷卻的烤魚伸出手。
「另外,我覺得妳那個夢,再走下去或許會出事。」
雪燕遲疑出聲:「其實我也想過可能是人偶的問題,不過我看過了,它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在家盛大人家也不覺得那人形古怪,我只想表達,這是最有可能的猜測。」
雪燕若有所思頓了一頓:「是你陰陽師的直覺嗎?」
「或許。」丹亞不置可否。
「那就沒辦法了。」雪燕吁出一口氣:「那明天就走一趟去拜訪那位吧。丹亞,你要一起來嗎?」
丹亞安靜地側過臉:「有勞。」
「嗯。」
事情便這麼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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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在前年(對,前年)打算練習恐怖氣氛的產物,不過之後去渣了遊戲,停工好久,最近才勉強補完了,大概有點爛尾,前面寫著還行後面根本掌握不好,我果然不適合恐怖氣氛,只適合傻白甜
隔了許久突然又開始用淚歌那篇的世界,感覺有點奇妙,這次還腦補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大概之後還有幾篇同系列的,如果我夠勤勞(X
下章會出場一個角色,原本只是私設沒打算讓他出現的,畢竟真的挺突兀,不過後來想想搞不好其他篇也是會寫到的,所以先讓人出場了,至於突兀.....我的文一直都很突兀(靠
對不起我只是懶的修文了XDDD將就著吧XDDD
另外最近覺得弄圖好麻煩,打算之後考慮不放圖了。還有這次有把字體放大前面去掉空格,不知道會不會容易看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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