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六屆全球泛華青年劇本創作競賽」（2023）第二名的作品，作者李智達，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之後取得香港演藝學院戲劇藝術碩士，主修編劇；另，查了一下香港的art-mate.net售票網站（https://www.art-mate.net/group/database?name=%E6%9D%8E%E6%99%BA%E9%81%94&tab=archive），看來參與過多屆由新域劇團所舉辦的「劇場裡的臥虎與藏龍」，編劇、導演、演員的位置都待過，從該網站的資料看來，至少從2006年起，便參與劇場工作。在我積極往返台港劇場行旅期間（2004-2019），卻不曾有過與之交流往還的印象。
這次應邀出席泛華讀劇的演後座談，得以事前閱讀其參賽得名之劇本，整理一些筆記，供屆時座談發言參考之用。
故事一開頭，就設了一個中學生自殺的懸局，事發時間為「上星期」，地點在「學校儲物室」，自殺的女學生叫「張彤」，是名中六生。而故事當下時間為近未來的香港，某日下午六時，已日落，放學後。但說實話，時間設定為「在不遠的未來」，通篇劇本讀下來，卻沒有甚麼未來感或近未來感，只是為了不與反送中運動的時間對應嗎？但裡頭所觸及的「被自殺」、「蟑螂」，卻都直接涉及反送中，在反送中期間，港警稱示威者為「曱甴」（即「蟑螂」），在這個劇本中，張彤成了蟑螂，遭受到女同學們的霸凌，其實說的就是港警成了香港普通市民的霸凌者，沒甚麼迴避，也沒甚麼象徵或隱喻。
【後來聽了讀劇，才比較清楚意識到，Chris Sir一直篤定認為張彤的父母是「蟑螂」，攻擊警局、殺害警察，被國安法施行（2020）以來第一批判處死刑的蟑螂，因此蟑螂的孩子也是蟑螂。如此推斷，父母可以算是反送中世代，而張彤則是反送中的下一代，張彤是中六生（即高三生），如此推斷，年份約莫2040年代，的確可以稱之為「近未來的香港」，而彼時的香港，依劇本的邏輯，情況只會越來越糟。】
學生為何自殺？真的是自殺嗎？原因？過程？相關人事物？結構因素？共犯結構？順著劇情的布局展開，讀者自然而然會往這些方向思索，算是在閱讀期待的範圍之內，基本、規矩、標準的開頭。
接下來便有點詭異了（或者說，設計感好重！）。記者進入校園，看似隨機地找上了學生阿欣，說是要做採訪，關於該校學生自殺的了解與反應。詭異在於記者還帶了一名演員阿B，說是要在事發現場，根據報導、採訪、傳聞、揣測所得，「重組案情」。這讓人不由得立刻聯想到義大利劇作家Dario Fo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Accidental Death of an Anarchist, 1970），在荒謬而誇張的情境之中，導致一名無政府主義者意外墜樓死亡，藉該主人公大鬧米蘭警局，而更凸顯警界、政府、機制、權力、媒體的串謀結構。
在這一場「重組案情」中，記者變成了導演，阿B飾演已自殺的張彤，該校教美術的陳老師Chris Sir則竟提供了阿欣霸凌張彤的資訊細節。乍讀之下，Chris Sir的舉動很突然，不單是好像劇情需要向前滾動的資訊提供者、功能性的工具人，且他身為學校老師，竟在外人（記者、演員阿B）面前，以高聲厲言，斥責質問阿欣，簡直就是複製了霸凌結構。太不合理了！
按照道理，校內發生這麼嚴重的學生自殺事件，應該會立即組成調查委員會，即使是面對媒體，通常也會設有公關發言人，按照一定程序，對外統一發言。但是在這個劇本中，媒體記者卻鑽漏闖入校園，阿欣在記者與Chris Sir的半推半就下，接受訪問。處處都充滿了瑕疵與詭異，尤其是Chris Sir的立場、態度、口氣、用語，都十分的粗暴，太奇怪了！所謂的重組案情或是專訪，儼然變質為公審會。
張彤的死，牽涉到女同學們對她的霸凌，霸凌的原因很簡單，純粹就是霸凌團體看不順眼、不喜歡者，都可能成為被霸凌的對象；在霸凌的過程與結構中，阿欣也被牽扯了進來，事實上她算是張彤的好朋友，但卻被迫要霸凌張彤，將汙水倒到張彤的身上，若不如此，阿欣就會是被倒汙水的那一個。但這只是一部份的「真相」。
另一部分，則牽涉到Chris Sir和張彤之間的師生畸戀，Chris Sir怕這事曝光，會影響他的考核與升遷，所以他連結假記者（事實上是教育局派來的人），設了一個專題訪問追真相的局，將張彤的死因全都歸咎到阿欣頭上，甚至將其認定為精神異常，讓阿欣無法辯駁，即使辯駁，也會被認為是胡說八道。可想而知，最後的結局，阿欣是「被自殺」。
故事主要發生在學校儲物室，那是張彤躲藏之處，同時匯聚了邊緣、角落、病態、幽暗、畸戀、霸凌等的負能量空間，劇情所有的堆疊與累積，到最後核爆，灰飛煙滅之後，兩條青春生命被自殺，孬懦老師延續教職，教育局人員得以交差下班，演員就是來過個場，荒謬、令人心寒至極。
看完劇本，有種無力感。完全看得到體制的共謀與暴力，媒體、教育、醫院等，通通沆瀣一氣，體制完全不可信，正直、誠實、真相、事實通通都是被打壓的，即使阿欣再現創傷，也無法真正揭露真相，信任基礎完全瓦解與破滅。該相信誰？要相信甚麼？韓劇《黑暗榮耀》中的文同珢（宋慧喬飾）至少還能私刑正義，上演復仇計畫，但現階段現實中的香港卻絕無可能私刑正義，反送中期間更多的是港警對示威者的私刑非正義。
感覺上，這劇本有許多核心的衝突與爆點，都是被說出來的，讓人覺得缺乏同步發生的參與感。只透過少少的四位角色（其中演員阿B還扮演了生前的張彤，所以可以算成五位角色），呈現不出多維度的觀點，而且敘述多於發生，過去多於現下，感覺有隔層。整個「重組案情」過程，沒有校方、警方、檢方、心理諮商等力量介入，顯得詭異而沒有說服力，但似乎呈現這種詭異與荒謬，卻恰恰是這個劇本所要彰顯的香港當下局勢與氛圍，無法說真話，真話無人信，真相不能碰，真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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