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出場人物序:曾思懿→陳奶媽→小柱兒→曾文清→曾霆→袁圓→愫方→曾瑞貞→江泰→曾文彩→曾皓→袁任敢→「北京人」(猩猩似的野東西)。不過這樣的順序層次感,到第二幕及第三幕就較弱了,反而變成人物時時地進進出出,只為了締造場上只留下誰與誰的捉對對話,多半是尷尬的,也有些是吐露心事的。
有趣的是,舞台指示裡,不論是對於場上景物或出場人物的描寫,曹禺不只是以較長的篇幅,而且是很細膩,且帶點抒情的筆調,甚至完全不掩飾直接對於劇中人物的評價與批判;或許會有人不習慣這樣的舞台指示,但對我而言,它們就像是小說與劇本的綜合體,過去都能讓詩入戲劇,憑什麼不能夠讓散文及小說進來?到了如今,不是還都有人直接將網路語言搬到劇本裡嗎?更別說新文本的當代創作與書寫了。從某種角度而言,劇本可以視為人們生活與文化的活化石,尤其是它能夠記錄不同年代的語言狀態與精神文明,值得我們以更細膩的心思來閱讀劇本。
對於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大家門第」或「精神上的樊籠」,有人想離開(像文清、瑞貞、愫方),有人暫住(袁任敢及其女兒袁圓),有人已經離開卻時時心懷如衷(陳奶媽),有人滿心抱怨卻不離開(思懿),有人時時咒罵(江泰),有人默默承受(文彩),有人更是裝聾作啞只想厚葬在家中(曾皓),一樣米飼百樣人,每個人的心思各有不同,但對於積世卻已衰頹的家業,幾乎無一人能或想振衰起敝。這樣的類型書寫,在古今中外的文學或戲劇作品中,並不少見,有的甚至把家庭置放在王室宮廷、企業組織、時代更迭等更大的結構脈絡之中,誠所謂「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國家為?」
大家庭的書寫,總是能看到作者刻劃不同世代的角色,更重要的是,新舊世代的價值衝突,老一輩的守舊固執,年輕人的求新求變,以及中間世代的尷尬拉扯。不過這一幕寫的最活靈的人物應屬曾思懿,有一點點類似《紅樓夢》裡的王熙鳳,但多了一絲心口不一、得理不饒人的招人厭,雖是也是某種媳婦熬成婆的類型角色(惡婆婆刻板),但在這個家第裡,已經算是個比較有生氣勃勃的人物了。
第二幕
如果稍微仔細地閱讀,會發現曹禺在人物對話、性格刻劃與景物描寫之外,還時不時地會運用「景外音效」,也烘托著部分劇情發展與場景氛圍(尤其是第二幕,會讓人聯想起《雷雨》一劇的手法),諸如鴿群竹哨響、單輪水車的輪軸聲、剃頭師傅打出的「喚頭」嗡嗡聲、磨刀剪師傅吹出的喇叭吼、賣涼小販敲打「冰盞」的釘鈴聲、喊賣聲、木梆打更聲、更鑼、算命瞎子敲打的銅鉦聲、深巷犬吠聲、淅瀝雨聲、「硬面餑餑」叫賣聲、未歸營的號手吹著的淒涼號聲、火車汽笛聲等,有些是屬於北平特有,呈現出地方色彩,有更多則是生活環境音的塑造與重現,越是運用日常與寫實的細描手法,越能寫出人物與生活文化的立體感,這應該也可以算是當時話劇寫實主義的高度表現手法之一。
在這一幕的前半場,思懿完全沒有出場,這正好和第一幕相反;沒有思懿的在場,許多人都能夠說出自己心中的話,或者體貼對方的話,大家雖然稍微能夠喘口氣,閉開思懿的緊迫盯人或冷嘲熱諷,但也都只是暫時,心裡頭畢竟都還是有個芥蒂。
袁任敢的性格雖怪,江泰的脾氣雖暴躁,但每讀他們的言談論事,至感全為明白人,話語的內容聽來經常暢快淋漓,譬如袁任敢所發表的「北京人」讚頌,或者是江泰的「人」牢騷,又或者是江泰對曾文清感情的分析與評論,甚至對自我的強烈批評,通通是拳拳到位;曾文清對這個家、對思懿則是懶得再爭什麼,經常護著曾霆、瑞貞,也經常替愫方解危,但就是無法對愫方直表心跡,這一拖,兩人就虛度了二十年華韶,也使得思懿一步步地掌握了曾家全局。
相對而言,江泰悶在曾家,有志難伸,但至少願意直話直說,透過不忌諱的言論,讓自己的滿腹牢騷可以暫時得到宣洩,雖然不見得能夠改變什麼現狀,但若連說都不能說,那他的鬱悶情況可能會更嚴重,文彩對丈夫如此的狀況,基本上則是全部概括承受。看起來,這劇中的每一位主要角色,幾乎都可以根據他們的言行舉止與情感表現,做進一步的心理與精神分析,應該會是個有趣的閱讀角度。
這個家屋四處都藏竄著「耗子」,也就是鼠輩橫行,東咬一口,西鑽一處,象徵著這整個家已經到處破洞,搖搖欲墜,最後果真土牆倒塌。另外,這群走不了的人,似乎也只能在這裡,一直「耗」著,浪費掉所有的青春、愛情、信任、尊重與生命,彼此相互折磨,好大的一個精神牢籠。像文清就抽鴉片煙,江泰就酗酒咆哮發牢騷,曾皓就裝聾賣傻只顧著漆棺材(漆了幾十年的楠木棺材),曾霆就只想跟袁圓玩,思懿就只想弄錢,瑞貞就和外頭新觀念的朋友在一起,這些人就透過這些方式逃避現實的壓逼與苦悶的心情。
第三幕
袁圓臨走前,分別送破舊的金魚紙鳶給思懿,鴿籠及鴿子給愫方,北京人馬糞紙剪影給曾霆,這些紀念品都各自象徵著三人在曾家的境遇(突然意識到,這個表面上看起來非常寫實主義的劇本,事實上採取了不少象徵主義的手法,除了這三個紀念品之外,其它像是壽木、耗子、湯藥、「北京人」等)。金魚只能活在水缸中,供人觀賞,除此之外,無大用處,而紙鳶飛得再高再遠,仍有一端的線頭受控於人;籠中鴿名喚「孤獨」,其義已不言自明;剪影只有輪廓,五官不清,沒有內涵與厚度,無法行動自如,只是個平板的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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