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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宜在劇本前言問了兩個問題：我們為甚麼要去遠方？我們為甚麼要回家？前者是遠離，人們的理由通常是追求某種物質上或心靈上的達成或滿足，表現在這個劇本中，無非就是美國夢與自由精神，講白了，其實就是對於原本所居處的地方感到有所不足，想到別的地方，追求更好的生活，所以這是一個關於美國移民歷史、神話與寓言的劇本；後者則是返鄉，人們在外地榮耀了或受挫了，就會想要回到家鄉的懷抱，分享其榮耀或撫慰其創傷，在這個劇本裡頭，便分別有人去驗DNA，試圖尋索自己血緣的根，也有人對美國夢幻滅，而對家鄉魂縈夢牽，家是許多人文化上與情感上的根。如此看來，不論是遠離或是返鄉，其實都是在追尋一種情感或價值觀的寄託；作者以民族與人種的「大熔爐」──美國，用不同的角度來看待「熔」的背後或底層，事實上還有更多複雜糾結的情感結構。

 

閱讀這個劇本時，很難不讓人把焦點放在「身分認同」上。劇中的角色眾多，大致可以分成三類：有名有姓（像哈維、尤金、道格、徐夏、徐林）、無名無姓（像美國原住民女人、愛爾蘭父親、黑人父親）、不同區域的漁產（像蘇格蘭鮭魚、智利海鱸魚、孟買明蝦、中國大閘蟹──藉此象徵外來移民）；再細分的話，都還可以看到角色有不同的族裔、職業、國籍、性別、膚色、階級、社群等區別，在美國這個所謂的「大熔爐」裡頭，事實上沒有想像中那麼「熔」合，反倒是處處充滿了歧視、偏見、刻板印象，「爐」裡經常衝突不斷，爐外的人卻常常想進到爐內，拿到綠卡，成為美國公民，並繼續追尋其美國夢。

 

說到底，之所以會產生衝突不斷，主要還是在於這些角色對於自我身分的認同程度（identification），與他者對自我身分的肯認與否（recognition），彼此之間出現莫大的歧異；這點表現在甘迺迪機場海關警員道格身上特別明顯，他的工作主要就是在美國國境大門，審查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的文件（護照、簽證、入境表格、通關申報單等），並依法決定其入境可否，也就是說想進美國大門的人，即使備齊了所有相關文件，也可能因為某些原因被擋在大門之外，因為人家不認可你的文件，亦即否認了你的自我身分認同。類似的情形還發生在道格與他的女友徐夏之間，為了確認徐夏沒有移民的意願，道格還調查過她，待一切都調查清楚，他才確認與她交往，感情的基礎竟是建立在身分認同之上，兩人交往的結局可想而知。

 

另外一個有趣的角色是徐夏的哥哥徐林，根據劇中所描寫，他是從中國鄉下輾轉偷渡來到美國，找了個女的，和她辦了綠卡婚姻，假結婚真移民之後，兩人頂多每年打一通電話，也不再見面；重點是徐林透過他的生意頭腦與經商手腕，在曼哈頓中國城搞起了一個「飯禱愛有限公司」（Eat Pray Love Ltd. Co.），自任總裁，從物質到心靈，到情感到婚姻，到養生送死之具，幾乎什麼生意都做，他自認為「太美國化了」，他還曾經說他是美國人，只是生在中國；他甚至還懷疑保衛美國邊界安全的道格，可能是墨西哥裔，比他還不美國化，諸如此類。

 

在劇本中，朱宜幾乎寫活了好幾種人物典型，有的是像徐林、徐夏、道格這樣，花費大篇幅描寫與塑造，也有些是採用映襯對照的手法，篇幅較小，點到為止，像是在紐約時代廣場扮裝、與觀光客拍照、收取費用的「黑戶」哈維及尤金，或是巴基斯坦籍的計程車司機和他即將臨盆的老婆，甚至是那些概念化與擬人化的象徵角色，都可以說是不同歷史階段、不同國家背景，想要到美國，加入「熔爐」行列的各色人等，說到底，也只有一個理由，想要讓自己有更美好的生活。

 

所有在這個「熔爐」來來去去的人，也不過是先來後到而已，人跟土地的情感連結，其程度的深淺濃薄，或許才是決定所有人遠離與返鄉的重要依據。劇中描寫到料理、宗教信仰、風俗習慣、戀愛觀、語言等，這些都是形成族裔文化的重要元素，當然也是辨認彼此最有效的方式，也因為這些元素，使得人與家鄉的距離也許十分遙遠，但情感認同上卻是密不可分的。

 

這個劇本讀來，具備多層次感受與分析的質量，我覺得是一篇有時代意義的難得佳作，尤其放在全球化、在地化、移民、身分認同等這樣的脈絡來看，更能夠感受到劇本所提出的普世性的當代叩問，不只是問「我們為甚麼要去遠方」、「我們為甚麼要回家」，也在問「我們是誰」、「我們是如何構成的」等存在主義式的問題，值得有心的讀者好好細味品讀，我也期待明年由「創作社」製作、楊景翔導演的演出。

 

【附註】

《異鄉記》榮獲第一屆「全球泛華青年劇本創作競賽」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