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首登於《劇場閱讀季刊》,第18期,2014年8月,澳門劇場文化學會。】
對大部分的劇場觀眾而言,會注意到年輕新銳編劇詹傑(本名叫詹俊傑,大家習慣叫他詹傑),主要的印象應該都是從《逆旅》和《寄居》而來。我認識詹傑是從他就讀臺北藝術大學劇本創作研究所開始,他總是很有禮貌,精力充沛,而且都會很熱切地向我提及手下正在進行的創作計劃,從他遇到王小棣,並接受她的指導之後,詹傑的創作質量便不斷提昇,碩士畢業之後,在藝文界裡也日漸活躍,創作類型涵括小說、散文、舞台劇本、影視劇本,另外也從事記者、編企、教學等工作。我即將介紹的四個代表作品(依創作年代順序),都環繞著家庭變奏與生活處境等主題,並經常融入歷史人文素材與現實社會議題,應該可以提供給讀者諸君,一個認識詹傑舞台劇本的角度,而且相較而言,我會多花些篇幅介紹大家比較不熟知的《萊拉》及《躲謎藏》。
《萊拉》這個劇本曾經由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導演主修生孫唯真將其執導出來,做為其畢業製作呈現,我雖然沒看到這個版本的演出,但隨後該劇組在2014年5月中旬,代表臺北藝術大學赴上海戲劇學院參加「第七屆亞太戲劇院校校長論壇暨戲劇展演」,我因為公差隨行而看了演出。
雖然英文字幕來不及製作投影,是一大可惜,對於半數左右的非華語觀眾,在戲的內容與對話細節的接收上,可能會造成一些困擾,而且非常現實的是,演後座談一開始沒有英文翻譯,許多非華語觀眾立刻離場;不過還好整體表演的形式風格鮮明強烈,外國觀眾也幾乎都看懂了,在演後座談中,新加坡拉薩爾藝術學院的院長顧問Aubrey Mellor不但表示很喜歡這個演出,更對編劇詹傑的創作手法表示莫大的興趣,欣賞其作品中所觸及的當代感。
這是一齣短小精幹的後設戲劇,一開始有點像義大利劇作家皮藍德婁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女人拿個一把水果刀,但似乎故事就停滯了,所以她希望男編劇可以將故事寫下去,甚至將結局寫定,否則她的婚姻與家庭永遠淪為無法改變的無間地獄,丈夫在外頭有「小三」(外遇),小三經常打電話到家裡頭來,而且越來越頻繁;女兒正處於反叛期,對父親頂嘴,對母親失望,認為她非常怯懦,沒有勇氣了結這段已經沒有實質意義的婚姻、走出這個瀕臨瓦解的家庭,所以女兒即將離家出走。最後這個女人因為過度的壓力而自殺了,她在自殺之前,陪著自己的小兒子喝豆漿,那最後的溫柔竟成了小兒子永難抹滅的痛苦畫面,小兒子長大後成為一名編劇,總是在其作品中創造不同的母親形象,藉此拼湊他對母親的記憶。
表面的家庭和諧全是偽裝與粉飾,很快就被家庭成員之間的彼此相互折磨戳破假象,從角色希望編劇續寫其結局,到編劇其實亦為劇中人,而且試圖透過創作進行自我療癒,異於皮藍德婁著重於真假虛實的哲學辯證,詹傑的家庭變奏式後設戲劇,有著另一番味道。
《躲謎藏》這個劇本讀起來的確有一種「躲」、「謎」、「藏」的魔幻寫實感,劇中的角色人物多半陷於欺瞞、哄騙、想像、追尋、耽溺、困頓等情境之中,各自的秘密幾乎都是在不同角色對話關係中,漸次顯明,只是在全劇瀰漫著謊言編造與揭露之間,虛實相伴,已導致讀者不會再相信任何一個線索或事實的抖落,留有幾許不踏實感。
全劇只有四名角色:薇若妮卡的丈夫達利犯了詐妻罪而入獄,因此她假借丈夫的名義寫信給自己的女兒蘇珊娜,謊騙其父親在莫斯科行醫,只要蘇珊娜聽話,保持良好、正確的保健習慣,爸爸就會返家探望女兒。然而,薇若妮卡卻經常夢見丈夫達卡,夢中她可以看到丈夫,聽到大提琴的琴音,但即使開了一道又一道的門,就是接近不了丈夫,她因此而去看醫生,並且雇請了一位褓姆愛莉絲來幫忙照顧女兒。原本對愛莉絲有所戒心的蘇珊娜,卻被愛麗絲所彈奏的大提琴琴音所吸引,蘇珊娜很快地就改口喚她為「愛麗絲媽媽」,也識破了薇若妮卡長久以來對她的哄騙謊言。最後,薇若妮卡大概受不了這一切的精神壓力,吃了大量的藥物,癱死在廚房;而這時,達利卻返家了(舞台指示:「大門被打開,一道黑色人影橫過整個場景」),劇終的場外音是蘇珊娜開心的叫喚:「媽媽媽媽,爸爸回來了,你在哪裡?」但那真的是達利嗎?
薇若妮卡的家族有著艱辛逃難流亡的過去,好不容易遇上了達利,但是達利卻迷戀表演與會演奏大提琴的女人,甚至還買了一把大提琴擺在家裡,內心並充滿夢想且憤世嫉俗,而薇若妮卡偏偏是個音痴。生活的現實可能使得達利犯下罪行,卻也讓薇若妮卡不得不對女兒蘇珊娜編織起一連串的溫馨謊言,這一切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達利是否是薇若妮卡想像出來的?想像了一個人,想像他在寫信給她和她的女兒,想像她的丈夫身在遠方……這個劇本讀起來是有點悲傷的!
《逆旅》應該算是到目前為止,詹傑所寫較長篇幅的劇作,再次發揮了他擅長的角色反身自省、自我追問的寫作技巧,同樣具有後設意味。
透過一本《謝雪紅傳》的書寫與眉批,串連起三代台灣女性面對國事、家事、感情、婚姻、家庭、親子、教育、理想、認同等生命態度,謝雪紅為革命理想而奔走,海安為協助崇煇撰寫《謝雪紅傳》而離開家庭,ViVi╱梁靜為探尋母親海安與自己的身世之謎而追索家族秘史,甚至連張士允也以紀實攝影的方式,企圖表現每一位人像背後的生命故事,他和ViVi╱梁靜兩人以訪談及口述歷史的方式,從海安、海寧,擴及至文具店老闆娘,再加上一些遺留下來的書信,慢慢地拼湊出上一代理想滿懷的男女的恩怨情仇,這其實也反映了有心的年輕世代,想要探索家族史與國族史的認同渴望。
《寄居》表面上看起來是海砂屋的問題,劇中的角色為一對年輕夫妻,先生在信用卡公司上班,個性不夠積極,是位能力及才幹都不過人的好好先生;太太懷有身孕;先生的老媽和他們住在一起。問題是他們花費了畢生的積蓄,以及老媽賣掉老屋的錢,籌了頭期款,也剛繳清了房貸,這才發現所住的房子,事實上是間海砂屋,麻煩還在於已經找不到原本的屋主,政府不會補助,求告無門,想換房,又沒有積蓄,所以媳婦的腦筋就動到老媽存摺戶頭裡的兩百萬,希望能藉由黃金期貨的投資來賺利,但是先生的多慮性格,卻使得他並未動用老媽的錢,反而藉由剛升任公司副理的職權之便,將公司的錢轉到老媽的戶頭,鑄下大錯。戲的結局是房子的天花板崩落,夫妻倆被海砂屋、生活現實、金錢欲望重重壓迫。角色間的緊張衝突關係,看似由海砂屋所引起,但這背後卻牽扯出一連串的社會經濟結構性問題。
事實上倘若要繼續深描這些角色的心理性格與內在意識的話,應該都能夠再深挖,而且挖到最後,他們的問題幾乎全都來自社會經濟層面所造成的外部環境影響,而現下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他們的住宅與身家安全。這樣的典型故事,在台灣這個社會之中,幾乎層出不窮,一點也不新鮮,當然,這也就代表了相關問題的嚴重性。也因為這個故事的寫實技巧使然,所以劇中人、事、物之間的因果關係,就會被很縝密的安排,具有高度的「設計」感,悉心擘劃出編劇詹傑眼中觀察及感受到的台灣社會切面,可以引發不同的諸多省思;而這樣的寫實主義手法寫就的劇本在當今倒是不多,尤其是出自一位年輕新銳編劇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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