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4年7月12日,週六20:00
地點:新加坡拉薩爾藝術學院靈活表演空間
編導:劉曉義
演員:李邪、林振發
燈光:陳偉文
聲音:黃澤暉
多媒體:李建達、王建斌
從所能夠獲得的演前訊息,到場刊中「編導的話」(by劉曉義,實踐劇場實驗室總監)、「推介人語」(by張子健,十指幫劇團總監),再到演後座談Q&A,這一路我一直注意到也感受到整個製作團隊,不斷地在對戲劇、劇場、表演、演員、觀眾、藝術、生活、存在等,提出一些本質與定義上的詰問,他們不斷地在問「什麼是……?」,也在作品中「呈現」這些問題;至於是否在作品中「分析」或「討論」了這些問題,在我看來,是相對較為欠缺的,然其更多的是在「實驗」中,「挑戰」觀眾的審美心理與接受底線。
當今許多創作者都在強調與主張「跨界」、「跨文化」的同時,我卻看到劉曉義在這個作品中返回事物的本質,有點在當代劇場裡企圖達到「格物致知」的味道;在我看來,不論是跨越,或者是格致,野心都很大,但成效則因人而異,必需謹小慎微地討論之、分析之,以免輕忽或糟蹋了創作者的實驗之心。
如果敏感一點的人,單是從這個作品的命名,應該就會感覺到有點狐疑,在正常情況下,水應該是往下流,怎麼這會兒要往上流?(倒是在台東的都蘭附近,真有一條農田灌溉溝渠,就叫「水往上流」,早成台11線的一處觀光景點,不過根據觀察,那應該是地形坡度加上觀視錯覺所造成的有趣現象。)帶著這樣敏感的狐疑和一探究竟的警覺,我第一次在新加坡觀賞劉曉義的實驗性劇場創作,體察其實驗的座標與邊界,感受其創作團隊所營造出來的劇場風景。
在偌大的劇場空間裡,觀眾並不是太多,約莫有三十人吧,觀眾進場之後,便被引導穿越部分的表演區,因為表演區介於劇場的落地玻璃門入口及觀眾席之間,平常演出或排練時,我想在落地玻璃門牆那邊,可能都得拉上黑色布幕,以阻隔劇場裡外空間。
從觀眾席的角度看去,整個表演空間主要被對角斜切成兩個區塊,一在右遠方,佈滿了無數開口大張的空塑膠袋,有暗藍色的微光打著,甚至時而可以看見若有似無、像是滴水漣漪的微弱白色光環,漸次地擴散著。整體而言,這半邊的舞台畫面很幽靜,也很美雅,但也總覺這一大片靜置的塑膠袋堆裡,肯定藏著什麼機關。另一區左近方,則只擺了一張長桌、一張單椅,桌上有檯燈、麥克風、唱片機,儼然就像某家電台的播音室似的,除此之外,左近區則空無一物。整個舞台設計有種低限、簡約、無即萬有的禪風,或許如此,才能夠讓觀眾更集中地觀視一切的能量流動,並依此與作品產生對話與思辨。
故事主要是由演員李邪透過播音檯的麥克風訴說傳送而出,內容描述一位在生活中平凡無奇的老王,為了讓生活增添一點情趣,於是報名參加了一個劇場表演研習班,在參與學習的過程當中,他(或她?)逐漸地可以打開自己,面對自己和他人。至於老王是男是女,有無特定指涉,均無從得知,觀眾只知道有這麼一個故事,這麼一個人物,一個經歷與遭遇的切片。
李邪在「說書」的過程中,時而邊吃便當,時而播放唱片,時而起身走近觀眾,和觀眾閒話家常,有所互動。有一段是在全場燈暗的情況下,請一位觀眾以手電筒打照著她,接著她再請該位觀眾上台,並請另一位觀眾以手電筒打照著該位觀眾,而且打照的時間是李邪回到播音檯,透過麥克風,演唱一首老歌的長度。很明顯地,觀眾從原本互動氣氛的輕鬆,到對特定觀眾的訕笑(並慶幸自己沒有被請上台,依然可以繼續在台下「安然地」坐著),再到時間一長,該位觀眾臉上的笑容也漸漸轉為尷尬與不知所措,他也只好緊張而僵硬地凝視著台下觀眾,但在手電筒的打照下,他肯定只看到一片光亮,及光亮之後的黑暗,至於他想看清台下觀眾的臉孔,則應該會是一片模糊。這個互動片段,很明顯地是在刺激觀眾關於「觀看」與「被看」的重新省思,明暗之間的窺視關係,權力與慾望在這關係網絡中的流動狀態。
在我所觀賞的那一場,李邪一進場就順便擔任了劇場服務人員的角色,對觀眾做相關的劇場安全指示與看戲禮儀的說明,然後轉身去測試播音檯上的麥克風擴音效果;原本這些「測試」都應該只是設計好的安排,沒想到麥克風真的出了問題,擴音效果出不來,在她三番兩次請工作人員上來檢查調整之後,麥克風才恢復正常。其實在這樣高度控制、刻意安排與設計的實驗氛圍中,我卻只對這個真實意外的時刻最有感覺,這應該是我對這個作品的審美刺點,因為雖然整個創作團隊的意圖是對諸多本質性的定義提出實驗性的劇場詰問,但對我而言,這些詰問,這些實驗,這些手法,都還在安全範圍內,甚至覺得問得有點老派與復古,畢竟類似的想法、做法與問法,在過去百多年的現代劇場發展中,已經不算是創新或實驗了。(也許對某些觀眾來說,還算是。)我是見怪不怪了,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人又會出來「挑戰」觀眾、「提醒」觀眾、「教育」觀眾,但究竟是誰在善忘呢?
在李邪說書的過程中,觀眾也發現在那一堆塑膠袋中,慢慢地有東西在移動,待其站起舞動開來之後,才知道演員林振發早已躺臥其中多時,只是從觀眾席的角度觀之,他整個人都被堆埋在塑膠袋中,起初根本看不到,而在搭配李邪說書的過程中,他主要就是不斷地在塑膠袋堆中走動、跳動、舞動,很像是個發現新天地的頑童。最戲劇性的轉變是林振發跨越演區,來到李邪說書的空間,兩人交換身分,變成林振發繼續透過麥克風說話(之前,他在塑膠袋區是沒有台詞的),而李邪則走入塑膠袋區,換成她在其間走動、跳動、舞動。到最後,李邪甚至拉開長長的黑幕,推開落地玻璃門,走出劇場之外,從觀眾席的角度望去,則是劇場外的風景(主要是對面的一家咖啡館、燈光、店內擺設、顧客、行人等)隨即成為佈景,這個畫面是漂亮且動人的(生活比劇場更好看?),巧妙地聯結╱打破劇場與生活的籓籬,這應該也呼應了說書的內容,以及這個作品想要達成的企圖之一吧!
這個作品不太演故事,而是說故事;不太有高難度或高密度的表演,而是刻意不太表演,接近鬆散及日常;將原本的期待壓到最低限,所以有觀眾在演後座談說,看劉曉義的作品不要有任何期待,就是讓自己跟著作品走一遭即可;沒有戲擬,不過在說書的過程當中,有些幻燈字幕的內容,看似在對新加坡的社會及文化處境,做某種程度的嘲諷;沒有太多智性上的愉悅,不過應該還是會讓部分觀眾帶著省思而離開;當然我也感受到有些觀眾是帶著憤怒和疑惑而離開的,那應該是和他們原先的期待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