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登於香港前進進牛棚劇訊,2009年8月13日,http://onandon.org.hk/newsletter/?q=node/196】
時間:2009年6月27日,週六19:30
地點:景美人權文化園區
演出: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2012》
印象中,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到這個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關於世界末日與時間終點的預言與論述,幾乎就從未停止過,不管是《聖經密碼》 ,還是《時間的終點》 、《世界末日》 ,或是《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 等等,從宗教層面,而科學層面、道德層面、哲學層面、歷史層面、社會層面,甚至在藝術文化層面,都有各式各樣、自圓其說的道理,尤其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提醒甚至是指明世界末日的時刻,或者地球終結前的種種徵兆;其實倘若我們將視野放大到整個世界歷史的脈絡來看,末日論證與警示從來就未曾消失過,有很多時候,它都被劃入神秘學的範疇,人們對其總是抱以戒慎恐懼的態度,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當然,在這「有」「無」之間,就提供了不同文化中祭司與預言者可以「運作」的空間。
有趣的是,有人主張末日論,有人則是主張未來學,最有名的如在上個世紀寫出《未來的衝擊》(1970年出版)、《第三波》(1980年出版)、《大未來》(1990年出版)等概念的Alvin Toffler,還有不久前過世、曾著有《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的當代國際政治學家Samuel P. Huntington,或者台灣的創意企劃人詹宏志等,都可以代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中所培養出的未來學者或趨勢觀察家,對於人類社會的「近未來」發展,提出長期觀察、深思熟慮、嗅覺敏銳的洞見。
在藝術文化創作裡,特別是科幻小說、預言小說、科幻電影等,也從不欠缺關於世界末日的題材,地球或人類被毀滅的方式像是外星人入侵、慧星撞地球、病毒傳染、大自然反撲(如冰河、暴雨、地震、火山爆發等)、機械人反撲、世界大戰、恐佈分子攻擊……等,五花八門,不一而足;熟悉好萊塢類型電影公式的人,都知道這些各種毀滅方式的最後救星幾乎都是美國人,二十世紀的美國除了是「世界警察」之外,儼然也是全人類的「救世主」,我們現在已經更清楚地知道,他們在新世紀的國際政治現實裡,似乎不太可能再繼續扮演相同或類似的角色。
讓我們回到劇場。在我的觀劇經驗中,戲劇作品內容關涉末日預言的並不多,甚至連科幻式的劇場作品也不常見,我猜想其中的原因,可能跟台灣社會文化情境以及創作者的關懷面向有關,當代台灣其實是個歷史感愈形淺薄破碎的社會,近年興起的懷舊文化風潮或許是對此一歷史情感薄弱的某種反動,另外還有對當下生活情境的無奈不滿與無所適從,缺乏對未來視野的掌握,沒有國際觀,以至於創作者的作品關懷多半面向自我,對於時局政治的批判,要不就是諷刺揶揄,餵養觀眾幾許笑料鴉片,博取觀眾的笑聲,要不就是遁入動漫與虛擬實境之中,宅男與腐女當道。
團名很長的「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 ,團員的組成背景原本就非常國際化,在這次所演出的《2012》,參與創作者來自台灣、韓國、香港、馬來西亞等國家和地區,他們以南美洲馬雅古文明的曆法中所預言的世界末日日期(西元2012年12月21日),做為整個作品的發想起點,面對世界末日的即將來臨(其實根據馬雅人的信仰,這個日期不是世界末日,反倒是重生的時刻,結束其實是另一個開始),人類應該如何自處?是縱慾狂歡,即時行樂?還是修身自持,清心養性?該團採取的方式是後者,除了在近兩小時的表演當中,安排有祭司(黃世鈞飾)、旅行者(梁菲倚飾)等象徵性人物之外,也設計了五、六道情境場景,引領觀眾經歷每一道關卡,儼然欲使觀眾透過這樣的歷程 ,幫助觀眾達到修身自持、清心養性的境地,面對末日將近,可以坦然以對。而究竟是劇場、道場,抑或是儀式祭典,實在是模糊難辨,大概也毋需分辨,就靜心體驗與感受吧!
該演出的場地在台北南區的一個名為「景美人權園區」的地方,這裡在台灣二次戰後的戒嚴時期,曾是警備總部軍法處看守所,「處理」過許多政治犯。該場地緊臨在秀朗橋頭,利用該橋來往於台北縣中和市與新店市之間的一般民眾,幾乎不太會注意到這個地方,不知道的人總以為它只是橋頭邊的一個倉庫。該園區現仍有中央辦公室、室內體育場、長形房舍等眾多建築物,露天空間也不少,而演出主要就是在這些室內與戶外的場地中進行,觀眾被引領穿梭在這些空間之中,或坐,或站,隨不同的場地而有所變換。
整個演出可以說是個環境劇場式的「夜之祭典」。在前台區有原本屬於這個人權園區的文史介紹,也有梁子峰、黃姵嘉、葉日嘉、劉佳玲等人所創作的圖、文、影像裝置,還有高伯銓所扮演的報童現場發放「莫日報」(其實就是節目單),讓觀眾在人權園區文史介紹與該團的末日夜之祭典背景資料之間,在歷史與未來之間,「徹底感受此地強烈歷史意義的脈動,與人對於身心自由的渴求與關懷」 ,並整理好身心狀態,準備這夜的旅程。當然,其實有許多的觀眾,多半正與熟友談天,或者正以手機與尚未抵達的朋友保持通話,以確認正確的演出場地,畢竟,真的有許多人對這個地點實在陌生,不過也正因如此,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參與一個類似儀式祭典的活動,某種神秘感更為嚴肅與濃厚;更有趣的是,正式演出的那幾天,其實天氣並不太穩定,下午多半會下起雷陣雨,大氣環流又處在颱風前緣,但是很神奇的是,連續四天(6月25日至28日)正式演出的晚上,除了偶爾的毛毛雨,不穩定的天氣幾乎對演出沒有什麼影響,真是奇妙又幸運。
正式開放觀眾進場之後,首先來到一個空曠的林間之地,周圍高大的樹木稀稀疏疏,場中以小圓石與細樹枝圍成一個圓形迷宮(概念應該是來自神秘的麥田圈圖案),圓心有一盆熊熊烈火,在祭司與旅行者的短暫對話之後,觀眾被引導各拾起一小段細樹枝,將心中穢氣吐在上頭,然後一個個經過火盆,將細樹枝拋入火中,以「發展自我、自我意識和權力,使個人的生命產生目標和方向感」 。
瑜伽裡頭有所謂的「查卡拉」(Chakaras),也就是人體裡頭的能量中心,分別代表不同的意識層次,人的身體有七個能量中心,分布在脊椎的七個不同部位,由下而上,依次是海底輪、臍輪、胃輪、心輪、喉輪、眉心輪、頂輪,層次越高,代表具有更高的慈悲與智慧。整個接下來的祭典旅程,基本上就是順著這樣的次序,設計不同的情境,帶領觀眾從海底輪到頂輪;可以說,拋燒細樹枝只是個類似靜心、淨心的序曲動作。
燒掉細樹枝之後,觀眾被引入一道「時光隧道」(其實是人權園區裡的一個象徵型建物),展開「脈輪之旅」。第一站所抵達的是個水池區,水池以一長條走道分為左右兩邊,主要的表演區就是這條走道,觀眾則被安排在水池周圍。先是穿著一襲紅色長袍的吳姿瑩登場,在她做了一些祭天禱告的動作之後,另一名裸露上身的男舞者李為仁舞動上場,身上皮膚的油光在紅色燈光的照射下,分外令人感到一股生命的原動力。結束之後,觀眾也被引導走上該步道,並繼續前往下一個表演區。
接下來的這個演出在一棟長條形的屋舍裡頭,整個地板舖滿了枯葉,觀眾被引導坐或立於兩邊,中間的枯葉步道就成了主要的表演空間。這一段演出由金大建擔綱,極其簡單,但也喻意深遠;主要就是他隨著音樂而舞動,從步道的一端舞動到另一端,在另一端經過身體型態的某種轉化,從女人(梁菲倚飾)的胯下爬行而出,再從另一端舞動回步道的原點。根據場幕介紹,這一段表演在展現「想像力和性能力,對於親密關係、溝通、分享、建立關係、生產、養兒育女、金錢有關;可掌握個人的直覺力、創造力」 ;我倒是注意到有些觀眾可能真的認為該演出能夠提供某種磁場,看著他們隨著演出進行與場景轉換,而做出某些閉目、口中唸唸有詞、運轉手臂與手指等動作,好像真的感應到了什麼神秘力量似的。類似的觀眾反應,在接下來的幾道「脈輪之旅」,也都還能看得到。
觀眾又被引導回序曲出發的林間之地,圓形迷宮裡擺放了一座有八根金屬條所組合而成的小型金字塔,在這座金字塔裡,鄭博仁正席地而端坐其中;在該團演出之前的宣傳期間,這個金字塔也曾被帶到西門町紅樓劇場、自由廣場等地方,開放讓民眾居坐其間,而最具代表性的則是宣傳DM上的老人和「莫日報」頭版中的小孩,這兩幀照片攝於同一地點,老人和小孩之間形式某種生命延續的意象,和前文所提及的「末日/重生」雙重意象相互呼應。觀眾在此則是被引導發出一個「嗡」聲,然後順著圓形迷宮的路徑,緩步前行,當所有觀眾都走過這個圓形迷宮之後,就被帶往那座偌大的室內體育館,進場之前,所有人還得將鞋子脫在門外階梯。
所剩下的四個脈輪之旅,通通都在這個體育館內進行。包括祭司幻化為單人表演,主要是他與大鼓之間的互動,希望觀眾「感受到付出愛與被愛的喜悅」、「可以實現自己的意志和願望」 ,館內擺了七個大鼓,想必和待會的擊鼓演出有關,該團有部分團員先前曾經是優劇團的團員,所以當我看到這些鼓,並不令人十分意外。其實這次的演出整體音樂設計以空靈為主,服裝設計則採寬鬆、飄逸的剪裁風格,修行者的味道頗濃,或可視為1990年代以降,因應世紀末/新世紀的不確定感,台灣劇場界興起身心靈修煉之風,修行劇場(道場)的又一團隊代表。
這段單人表演之後,接著觀眾的視線被引導到體育館的二樓,那裡早已站妥陳柏廷及吳伊婷兩位演員,配合著投向體育館天花板的影像power point,兩人的演出就是在解釋馬雅末日預言的內容,模仿機械人的表演風格,兩人的默契十足,又帶點逗趣,最後則是提醒觀眾,面對末日的即將來臨,人類最佳的因應之道就是:累積愛的能量,分享愛,散播愛。的確如此,倘若當年毀於一旦的馬雅高度偉大文明,能夠精確推算出世界末日,該文明又怎麼會突然消失,「難道他們沒看到生態環境的逐漸惡化而提早加以改善排泄掩埋場?難道他們不知戰爭的恐怖而停止以相互廝殺為大眾娛樂?難道他們不知人口已過多、過密而需要向雨林外的世界發展……」 ,當年他們所面臨的問題,現在的人類也依然在面對,而且更加嚴重,任何一個問題只要過了頭,世界末日都不遠矣。面對與解決這些問題的核心,愛的確才是真正的解藥。
觀眾的視線再次被轉移到體育館內的展演舞台上,林經堯悠緩的鋼琴音樂慢慢地展開,他所設計的影像也正投射在舞台上的白牆上,影像裡的文字隨著琴音而跳動、交疊、時而模糊失焦、時而清晰可讀,看似一系列傳遞給觀眾的訊息符碼,彷彿末日的解脫之道就在其中,表演的最後,則是梁菲倚走過舞台,回頭瞻望觀眾與表演者,然後她打開左舞台的門而離開,好像她已經「進入五次元」,超脫到另一個境界。
最後則是回到體育館場中央,七個大鼓按六芒星的方位排列,鼓曲由李子建創作設計,演出者包括李子建、項惟音、項惟怡、鄭博仁、黃依婷、張藝生、梁菲倚等七人,鼓聲振奮有勁,表演者的身體也因為這六芒陣而顯得整體有力,並有節奏層次。前面提到,有幾位演出者曾經待過「優劇場」,身體與表演型態確有其遺緒,不過這次的演出,我的感覺是比較不重表演技巧,而重氛圍營造,主要是溯回表演者的現存意涵與零度身體,表現某種歸零的狀態。觀眾則已是散落體育館各處,可以坐或站的地方都有觀眾,鼓聲、表演者、觀眾融為一體。
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將宇宙學、馬雅、亞特蘭提斯等古文明、神秘學等知識與資料融合整理,以行動藝術、儀式化的形式展現」,「關卡中設有行動、神聖舞蹈、默劇、workshop、光影效果、黑白異境、幾何圖形遊戲(金字塔、麥田圈等)、擊鼓、觸覺、嗅覺為重心」 ,結合藝術、科學與心靈等知識與技巧,模糊混雜,破除疆域,的確是環境劇場的一個佳例。從該團的規劃願景來看,到西元2012年之前,尚有四年的時間,依循著這個方向,除了這次的演出之外,該團未來還有相關的工作坊及展演計劃,透過對於末日預言的提醒,反思人類當代的身心存在處境,提供人們靜心養性的能量修煉機會 ,相對於世紀末經常出現的末世、頹廢、縱慾等社會情感,該團導向的是新世紀的能量培養、身心提昇、感官開發的人本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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