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部分報章媒體與劇團紛紛在誌念易卜生(Henrik Ibsen, 1828-1906)逝世百週年、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百歲冥誕,以及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逝世五十週年的同時,也許我們可以再多提醒一下,被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譽為二十世紀劇場史發展分水嶺的Antonin Artaud(1896-1948,因為有「亞陶」、「阿爾托」、「阿赫都」、「阿鐸」等中文譯名,為行文方便,以下均稱Artaud),今年也要過百十歲的冥誕了(9月4日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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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aud,法國詩人、畫家、演員、導演、戲劇理論家。
生於馬賽,為法國(父)希臘(母)混血,五歲便得了腦膜炎,可能是導致日後罹患精神疾病的原因之一;十幾歲就已經在所就讀的教會中學創辦文學雜誌,文藝啟蒙地相當早;1920年來到巴黎,接受心理醫師的治療,1921年起在杜藍(Charles Dullin, 1885-1949)的劇團接受演員訓練及參與演出,並和呂涅波(Aurélien Lugné-Poe, 1869-1940)、畢托耶夫(George Pitoëff, 1884-1939)合作。他曾經是以布列東(André Breton)為首的超現實主義團體中的重要成員之一(1924-1926),也曾在阿貝爾貢斯(Abel Gance)所執導的《拿破崙》影片中飾演馬哈(亦有人說是飾演拿破崙)。然而,他對後來的劇場發展影響至深的,卻是兩次組團經歷與經典文集《劇場及其複象》(The Theatre and Its Double)。
1926年,Artaud和羅伯赫阿宏(Robert Aron)、羅傑維塔克(Roger Vitrac, 1899-1952)成立了阿爾福赫賈亦劇團(Théâtre Alfred Jarry,1930年結束),主張劇場不再只是提供娛樂,而是針對真實世界所做的真實行動,及其所產生的真實效果;比方說警方突襲臨檢紅燈戶區,當街逮捕妓女,並將她們都趕出妓院,在這裡頭便已經出現許多他後來稱之為「殘酷劇場」(The Theatre of Cruelty)的特徵:暴力、性、社會禁忌,以及在舞臺安全範圍外的爆裂性戲劇動作;這個劇團因奉賈亦(Alfred Jarry, 1873-1907)的「言語挑釁中產階級」風格為精神導師,每次演出均引發觀眾騷動,總共僅演出四齣戲,也不過就是八場,其中包括曾經在1928年製作過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 1849-1912)的《夢幻劇》(A Dream Play)和羅傑維塔克的《維克特》(Victor)。
1922年,Artaud就曾經在殖民展覽會場上看到柬埔寨的東方舞蹈劇場,後來更在1931年另一次的殖民展覽會場上,完全地被印尼峇里島的舞劇表演所眩惑、啟發,接下來幾年,他發表了一系列相關的書信、宣言、演講稿、文章、札記,最後在1937年結集成《劇場及其複象》(法文初版Le Théâtre et son Double)一書,由知名的Gallimard出版社印行,共計400冊。劇場的複象指的就是充滿活力的生命,但是長久以來形而上的真理卻在個人與社會集體潛意識裡,操控著我們日常的行為舉止,人類經驗早已被大幅窄約,西方社會也和活力四射的生命失去連結,Artaud認為存在最重要的質素,就是伏藏在人體之內、人際之間的七情六慾與愛恨情仇,他相信只要施與適切的劇場經驗,人們就可以從中被解放,怡然自得,因此劇場必須像瘟疫(一種存乎社會也寄於個人、猛烈且無法抵抗的危機)或膿瘡一樣,必須放血、排膿,如此人們才能夠從瀕臨死亡與滌淨中再獲重生。Artaud確知他的信念無法經由理性的途徑達成,而是必須直接訴諸感官,卸除觀眾的心理武裝,逼使觀眾直接面對,當時他便稱此為一種「殘酷的劇場」,因此,他所倡導的「殘酷」觀,指的並不是身體髮膚的,而是道德、心理的。
為了達到上述刺激感官神經系統的目的,Artaud提出了許多劇場演出執行上的創新,像是賦予舊有戲劇經典作品以新義,將廢棄不用的穀倉、工廠、飛機庫房等閒置空間予以再造,把觀眾置於戲劇演出行動的中心,而把表演區放在角落、觀眾席頭頂上的貓道、甚至是牆邊,燈光要求達到「震動」與「碎裂」的效果,音響則是要尖銳刺耳,音量調換是突兀而不連貫的,並希冀藉由人聲以創造和諧與不諧的效果……等等,藉此將劇場與觀眾融為一體。
1935年,Artaud再次成立劇團──克魯奧底劇團(Théâtre de la Cruauté),創團作即為改編雪萊(Shelley)與斯湯達爾(Standhal)作品的《頌西公爵》(The Cenci),他親自參與編、導、演,這是他生前唯一以殘酷劇場之名的演出製作,該劇雖然引起注意,共演出了17場,但是結果卻是毀譽參半,主要是因為其森然恐怖的劇場風格,與巴黎的時尚流行感及賞心悅目的商業劇場背道而馳。
後來,Artaud行旅至墨西哥與愛爾蘭,但身心健康已經開始惡化,毒癮很重,友人安排他到瑞士羅得(Rodez)精神療養院中靜養、接受電療,整個二次歐戰期間他幾乎都在療養院度過,到了去世前兩年才出院,生命的最後兩年期間,還如同迴光返照似地創作了大量的作品。終其一生,幾乎是憂鬱症、吸食鴉片(為減輕病痛,後來卻成癮)、住院戒毒、電療(使得他牙齒脫盡)中度過,最後更是以直腸癌過世(3月4日死亡)。
Artaud留下大批文字,作品全集共31冊,但是他的寫作並沒有形成一套有系統的戲劇理論,但是這些具有遠見的書寫文字,卻將西方文明早已失落的精神面向再次尋獲,並予以修補,重現藝術與生命的危機與整體感;在《劇場及其複象》的序言裡頭,他說:「我們這個時代最可怕、最該詛咒的事,就是一味沉溺於形式,而不能像那些被活活燒死的殉道者,在焱焱柴堆中發出求救的信號。」【註】他認為語言只掌握到人類身心經驗的一部份,必須摧毀語言才能接觸生命,於是,他摒棄機巧的文字與鉅作的模仿崇拜,將劇場中的焦點從劇作家轉到導演身上,強調身體的本質與劇場的立體質地,導演成為重新定義下的作者,以聲音、色彩、燈光、物件,以及最重要的動態象形力量──演員,在劇場空間中書寫。
生前,Artaud不曾成功地將殘酷劇場搬上舞台,使得後世難以對殘酷劇場的本質有一個定案,但是他對二戰以降的世界劇場發展,影響力卻無比深遠,且持續擴展中,像是布蘭(Roger Blin, 1907-1984)、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 1925年生)、普蘭瓊(Roger Planchon, 1931年生)、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 1933-1999)、理查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 1934年生)、約瑟夫查金(Joseph Chaikin, 1935年生)、羅伯威爾遜(Robert Wilson, 1941年生)等人,或是像生活劇場(Living Theatre, 1948年由Julian Beck與Judith Malina夫婦創立)麵包傀儡劇場(Bread and Puppet Theatre, 1961年由Peter Schumann創立)等團體,多少都受其啟發與影響。
彼得布魯克嘗言,照章演練Artaud,必然會背叛Artaud,因為這種演練永遠是片面的。解釋Artaud,也必然背叛Artaud。
所以我們就不要演練與解釋Artaud了嗎?不,我們可以用生命去撞擊他、經驗他、感悟他!
【註】譯文引自翁托南‧阿鐸(Antonin Artaud)著,劉俐譯注,《劇場及其複象:阿鐸戲劇文集》,台北:聯經,2003。頁9。該書中文譯本,二十餘年來,台灣借用的多是北京的中國戲劇出版社所出版的《劇場及其替身》,後有新版《殘酷戲劇:戲劇及其重影》,直到2003年,我們才有了淡江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劉俐所譯的中文繁體字版,實嘉惠戲劇學子良多。
【延伸閱讀】
Barber, Stephen. Antonin Artaud: Blows and Bombs.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93.
Scheer, Edward, ed. Antonin Artaud: A Critical Reader. London: Routledge, 2004.
Sontag, Susan, ed. and intros. Antonin Artaud: Selected Writings. Helen Weaver, tran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6.
朱靜美,《意象劇場:非常亞陶》,台北:揚智,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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