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點點如鵝絨般大小的雪花；開始優雅地緩緩舞躍於眼前時，我才剛從某個南國島嶼的沙灘上，掬起了一捧細白無瑕之貝砂；正想湊近鼻端嗅聞一番時，卻聽到了坐在我身畔的仇甦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
『總算讓我盼到了，這一場雪……』
遲緩的語調將我瞬間拉回到眼前的真實場景裡，一九九三年十月下旬某日午後，坐在加國多倫多市郊區某幢獨棟住宅門前花壇短垣沿上的我，正準備迎接生命裡的第一場瑞雪……
在這雪絮漫騰之銀色天地裡；卻隱約飄浮著一股南國的氣息……
※
由於我和仇甦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早屆瑞雪，都尚未做好迎接的心理準備，於是我們便開始有些手足無措地搓弄起乾裂的雙手，彷彿初次登臺；面對著臺下滿坑滿谷的聽眾，心中喜怯參半之演說者模樣，但終究心裡喜悅的成份仍是多於畏怯的。
我好奇地伸出手去捕攫著那沾手即溶之雪屑，此時卻聽到了身邊的仇甦又莫名地低聲嘆了口長氣……
「怎麼了？好端端的幹嘛老嘆氣啊？」
我有些煩躁地；揮手撥去了眼前一大片綿絮也似的雪花，心頭卻似乎有點犯了癢般，也想嘆出一口鬱結的悶氣。
『只是應應景罷了！沒什麼！』仇甦將雙手攏進了外套口袋裡，站起身來伸了個腰，開始癡望著猩紅之天色，竟自出了神。
「唉！」我終於按耐不住地；將憋足之悶氣給吐了出來。
轉頭瞥了瞥仇甦，卻得不到他任何回應。我有些尷尬地俯下身去，將鞋帶拉鬆、綁緊、拉鬆、綁緊……，重複了五、六次這種無聊舉動後，我猛然地抬起頭來，對著似乎仍在神遊太虛的仇甦喊著：
「你知道嗎？……」
我頓了一頓，期待著仇能有所反應，但仇卻仍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一付絲毫不為外物所影響之神態。我只得加重了語氣，幾近嘶吼地續道：
「我覺得……現在這裡所正在進行的一切，實在都太虛幻了……就像作夢一樣！可是……我們是不是來錯了場景？作錯了夢呢？……」
※
雪似乎漸漸落得較迅疾了些，天地之間隱約揚起了一陣細微的風鳴聲響。在屋前草坪上，一棵兀自禿立的楓樹，薄薄地覆著一層亮澄澄的銀裳。幾葉執拗地不肯凋零之枯褐色楓葉，在枝頭上悉悉窣窣地顫抖著……
南國綿延無際之海岸線，湧動的波浪靜靜地鋪捲著灘岸上雪白之細砂……慵懶的日光，渲染出一片赭紅色的天幕，映照著霏霏舞颺的雪花；呈現出一片由六角晶體光影所建構的眩幻世界……
※
『也許……我們都走錯了場景了吧？我們都太執著地相信了眼前這一幕幕虛幻、迷離的景象……卻忘了，隱藏在在我們心裡……那雙懵懂的心靈之眼，所該看到的……真實本質；究竟是什麼模樣了？』
面對著眼前這場幻影般的雪景，仇突然一本正經地冒出了一堆令我費解之話語。我有點心虛地低下了頭；想要繼續先前所玩的「綁鞋帶」把戲，來移轉對他的注意力，可仇甦卻仍不願放過我似地；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等到我們察覺……我們已陷入了一場迷障式的夢境裡時，即便我們拚了命地；試圖從這個與現實牴觸的幻夢裡甦醒過來，卻……終究還是無能為力了！』
仇一口氣說到這裡，突然轉過身來，凝視著我。幾絮絨雪悠悠浮浮地；飄落在仇那張憂鬱的面容之上。在寂靜的氛圍裡，我忽然嗅聞到一股淡淡的鹹澀海風，溫暖潮濕地輕拂著我的臉頰。我瞇著眼，享受著這種奇幻的感覺。卻聽到仇的聲音，又再度響起……
『這一場場迷濛的幻夢裡，往往潛伏著許多……生命裡……最不願去面對的現實困阨！』
我的手指頭一不留神，竟被鞋帶給纏繞住了。我急著想把指頭從一團雜亂繩結中拉扯出來，卻反倒愈弄愈緊。一陣慌亂中，只聽得仇甦仍在不徐不疾地說著：
『然而，儘管生命裡有著太多苦多於樂的感受，但是……大多數的人，卻仍甘心沉溺於這些迷障似的幻夢中……』
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手指從鞋繩所結成的圈套裡抽了出來。但此時我卻發現，我已被仇所說的話，給捲入了一個更巨大的圈套之中。
一團團灰濛濛之幻影；夾雜著鋒銳的雪礫，不住地拍擊著我的臉頰。一股彷彿欲吞噬我的身軀與思緒之力量，一陣陣地拉扯著我。我奮力揮舞著手；想要掙脫出這團迷霧，卻徒勞無功地；開始沉沒於一股巨大的漩渦之中……
※
一陣陣熟悉的溫暖海風，輕輕地拂拭著我的臉頰。氤氳的海景裡，漾著粼粼波動的金光……
海面與天際兀自藍著白著，遼闊的視野裡；忽然緩緩地；飄起了悠悠柔柔的雪花……
※
時間的流動似乎又運轉了起來，那股拉扯著我的漩渦慢慢地消失了。我緩緩地睜開眼來，卻只見仇甦佇立在我的面前，靜靜地注視著我。細雪染白了他的身影，他看著我許久，才略帶憂鬱地對我說：
『難堪的是……往往等到你睜開眼後，所看到的真實世界，卻又是那麼地虛幻！』
一股莫名的酸澀感猛然襲上心頭，望著眼前這一幕優雅得令人想哭的雪景，我突然迷惑了起來……
「如果眼前的這一切都只是幻象……」
我失魂般地抬頭望了望灰濛濛的橘紅天色，喃喃自語著：
「那麼！……生命裡真的有真實存在過嗎？」
仇甦不語，逕自神情凝重地望定了我。
一片雪瓣緩緩地飄落在我的睫毛上，我伸手將之拈入掌心，正想藉此避開仇甦逼視般的眼神；細細端詳手中這片小巧的雪白花瓣之際，卻隱約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如遠疑近地；迴響了起來……
※
我記得……當那一林楓紅飄零似雪的秋夜，我夢見了生平頭一幕雪景……景象裡的秋楓由紅褐寂靜地轉為雪白……放眼望去，盡是無邊無際的白雪……我興奮地撲仆在那一野雪地裡；像個喜極的孩童般打著滾兒，著了魔似地歡呼著……直到我發覺；我已被那楓葉鋪成的雪給凝結住了……銀閃閃的雪原、空曠曠的世界，恍恍惚惚地；在我的夢裡，我體會到一種無法言喻的美感……
我緘默地躺臥在這片有著楓香氣息的冰冷雪漠上，品味著一股莫名的孤寂空靈……就這樣昏沉沉地在夢裡睡了過去……
當我一覺醒來，我卻發現自己睡在房裡的床鋪上……敞開的窗前，飄落了幾葉紅楓……一陣陣交揉著現實裡的北國晚秋楓香與記憶裡的南國盛暑海風；所混合出來的奇特氣息，在房裡飄浮、波動著……終於！我隱忍不住地；放聲嚎啕痛哭了起來……
※
仇甦和我無言地傾聽著；那斷斷續續地從飛雪漫舞的天地間傳來的朦朧話語。過了一會兒，聲音慢慢褪盡，空氣中僅剩下風雪呼嘯的聲響……
仇甦嘆了口氣，開始緩步踱下屋前的臺階，朝著馬路的另一頭走去。
此時，我發現我的身體竟被一層厚重的雪給覆蓋住了，令我完全動彈不得。我只能吃力地張口喊著：
「等等！你……你要去……哪裡？」
仇甦頭也不回地；身影逐漸隱沒在灰茫茫的雪幕之中，風雪裡隱約迴盪著仇甦那熟悉的語調，一字一句地；敲擊著我的耳膜。
『我該走了！……別忘了……我只不過是你心裡的一面鏡子！……當你對自己迷惑；想看清自己的本來面目時……我會再回來……陪你……』
※
風勢慢慢減弱；落雪也漸漸趨緩。隱約地；在我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個朦朧的身影，一步步地朝著我而來，直至一個完整的人形輪廓擋在我面前……
『Hi ! Wayne ! 怎麼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發獃啊？還好吧？』
一隻大手掌在我面前搖晃著，頃刻間，原本覆蓋在我身上的那層堅冰也似的雪白鎧甲；突然完全消融殆盡！我彷彿作了一場大夢般地；悠悠然醒覺過來，才發現原來這朦朧的身影，是與我一同包租這幢獨立宅院的房客Thomas。
只見他一臉狐疑地打量著我，我急忙站起身來，將雙手攏進了褲袋裡，若無其事地答道：
「沒事！沒事！我只不過在看這……對啦！Thomas，我可是頭一回看見雪景呢！你看，這場瑞雪可真是……」
我陡地張大了口；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話語，只能傻楞楞地看著眼前……哪來一絲半點瑞雪降臨的跡象？
Thomas臉上的神情也活像見了鬼似地；回首望了望身後那片枯黃草坪，才又轉過頭來，對我吐了吐舌頭，聳肩晃腦地；開始哼起了小調，大剌剌地走進屋裡……
※
一隻毛色油亮的花粟鼠，蹲踞在屋前那棵光禿禿的楓樹枝椏上，斜側著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我，兩隻小手撫掩著嘴；像似在嘲笑著我獃楞的模樣。
此時，天空裡真的識趣地；飄起點點如鵝絨般的瑞雪來了……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