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呢？」
「哪有那麼多的為什麼，不就……就想開了吧？」
「真的不會後悔嗎？」
「……」
「說穿了……」
筆電屏幕上那原本跳躍不休的文字停頓了片刻，我連忙趁著此時吁了口長氣，瞄了眼桌燈旁的小鬧鐘，這才發現竟然都快三點了，這場臉書私訊聊天算算也進行了四個多小時，該到打住的時候了吧？正想打字告訴她改天再聊，卻看到慘白的螢屏上，亮出了一段文字：
「……你也只是個愛情的嫩咖吧？還裝得那麼像情場老手，唬誰啊？」
還真是長夜漫漫啊！我忽然想喝杯黑咖啡提提神了……
＊
又夢見了那個傻女孩……
在我逐漸遺忘她容貌後的某個沈睡之夜，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夢裡，挽著仍舊飄逸的長髮，站在床畔俯身靜靜地看著我……
「還記得我嗎？」分明沒開口，可我卻聽到了她的問話。
腦袋混沌成一片的我，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便只能朝著她咧著嘴傻呼呼地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
「我好像也沒說過自己是老手吧？算一算也不過就那三場半了……」
「這樣算來……」
「更何況，我也沒想過要唬誰啊？」
「明明就有，還裝蒜！」
「真的沒有！」
「沒差啦！仔細算一算，老娘我還比你有經驗的多了！」
連老娘都脫口而出了，看來，除了該去泡杯耳掛曼特寧外，也得順便吞顆「普拿疼」止止惱人的頭疼了……
＊
應該都很痛苦吧？我是說，不管是哪一方先提出；或毅然地不告而別，對於原本真正相戀的兩人，應該多少都會經歷一段痛苦的戒斷期吧？除非，兩人之中某一人；或甚至兩人一開始，根本就沒在一起的打算……
＊
「真的很痛啊！」
「不是都說很有經驗了？還痛什麼？」
「你這嫩咖是不會懂的，不管我再怎麼假裝想得開，卻都還是想不開……」
「呃……」
「當然我是不會想不開的，只是……我真的想不開啊……」
是跳針還是在玩修辭學呢？我說這位自稱「老娘」的大媽，再謅下去窗外都要透出魚肚白了，雖然仲秋過後的深夜老搭配著灰暗的天色，但終究還是會天亮的啊！折騰了一晚，沒有任何交集與結論，我也實在不曉得該繼續胡侃些什麼了……
「我還是覺得，該斷就斷了吧！」
「說斷就斷？講得輕鬆，可哪有那麼容易啊？」
「普拿疼」的劑量似乎壓不住腦袋脹滿的痛楚，也不知道一口氣吞個好幾顆會不會變成植物人來著……
＊
我努力地說服自己，夢裡那位傻女孩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都是我所虛擬出來的……
然而，當她靜靜地打量著我的時刻，我的鼻端卻嗅到了一股恬淡到令人想哭的芬芳氣息，也不知是從她身上；抑或是髮際飄散開來，輕輕柔柔地，像極了那一晚的氛圍。可這不是一場虛構的夢境嗎？為何我能聞得到這股味道呢？
＊
「肩膀借我一下！好嗎？」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那條通往草山蜿蜒的路徑，某個隱密卻又能觀覽夜景的角落。我撫摸著傻女孩飄逸的秀髮，喃喃自語般低聲說出了分手的要求。原本我以為，會換來一場激烈的爭吵。但當我聽到她有些突兀的回答時，接下來的動作，卻突然在爾後的記憶裡停格了……
夜色很美，隔著玻璃窗望出去，蛛網般之光影宛如一張溫柔起伏的毧毯，朝著觀音山的方向調整著呼吸，車內的音樂聲夾雜著輕輕的啜泣聲，此刻的我卻暗自下定了決心，不管要花多少年的時間，我都一定要將這當下的記憶從我腦海裡完全抹淨，絕對不留下任何痕跡……
＊
「所以呢？你辦到了嗎？」
「妳說呢？」
「應該辦不到吧？」
「就算是辦不到，我也……」
「沒臉去找她？」
「是啊！……我是說，真的，沒臉啊……」
＊
「就到這裡了吧！好嗎？」
＊
又過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在即將邁入第十個年頭的某日清晨，從朦朦朧朧的睡夢中醒覺過來的我，突然察覺有樣重要的東西遺失了……
那些年我一直在腦海裡重複行駛在那條蜿蜒的山路上，宛如煞車失控般不住地盤旋在那不應該存在的場景之中，明明就該徹底忘記的啊！為何卻老是受虐似地回溯那晚的畫面呢？木然的臉龐，無聲滑落的兩行清淚，斷斷續續的閃爍光點，當我準備要向轉過身來的她，說出心裡盤算已久的決定時，卻猛然發現，她的面容，竟已被我從記憶庫裡刪除殆盡了……
＊
「天亮了嗎？」
「應該快了。」
「那就等天亮吧！」
「……」
＊
然後，「網路時代」突然無聲無息地降臨了……
從一顆顆種籽慢慢衍伸成蕃薯藤般龐大數據與信息的迷宮，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會在不同的搜尋引擎上輸入她的名字，看看能否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就算是同名同姓也好啊！我是這麼想的，至少，比起杳無音訊，完全淹沒於人海之中還來得強吧！可是，螢幕上卻老是顯示出同樣的一排文字：
【查無你所搜尋的資料，請更換其他關鍵字再試試！】
＊
「我就是不甘心啊！」
「我懂。」
「你不懂！我真的非常不甘心！」
「我真的懂。」
「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
「我懂。」
「懂你個大頭啦！」
「我真的懂。」
＊
為什麼你會那麼不甘心呢？我是說，事隔多年後，你有了婚姻、家庭、小孩，還有父親留下的遺蔭，讓你得以在塵埃落定後，回顧過往所造成的荒唐，卻只得到滿腹不甘？或許你是覺得分手分得太輕盈了嗎？輕飄飄地宛若失去附著的力度，在你原本認定應該很重要的某個段落裡，卻未烙下任何的刻印？更糟糕的是，你動心了！想抓住青春的尾巴？但卻找不到青春的任何痕跡？別傻了！難道你要毀了當前穩定的一切，重新來過嗎？就算是吧……
＊
「但我又能回到哪裡重新來過呢？」
「至少……」
「就算我老公完全不知情，我也回不到原點了啊！」
「可是……」
「我的生活重心都被他破壞了！」
「那麼……」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報復？你知道嗎？我連報復的念頭都不敢；也不想……」
「又何必呢？」
＊
她將臉貼在我肩頭上啜泣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頭去，邊抹著眼角；邊勉力鎮定地說著：
「我知道了，就這樣吧！」
1997年8月20日，「溫妮颱風」過境造成重大損害，也吹散了最後與她聯絡的方式，家中電話更改，B.B.Call也無法撥通了……
這是妳的報復嗎？傻女孩，我倒真寧願是啊！
＊
龐雜而又跡近失控的資訊凝聚到最後，終於出現了「臉書」這種怪誕的網路社交工具……
一張張有臉或無臉的四方空格，讓刻意或無意斷訊的舊雨新知，又重新連上了線。弔詭的是，即便臉書的主人早已廢棄了這張虛擬世界裡的臉孔，但那些曾被記錄下的訊息，卻仍執拗地存在著。或許，這些蒼白的文字早就修煉成精，藉由相互串連的網絡，在某個時空之中游離、移動，撞擊著夜不成寐，無意間邂逅這些冷漠文字的孤寂靈魂。慢慢地，成為一種僅只永恆於虛空之中的狀態……
但是，主人早已不在了啊！失去了五官的臉孔，抹淨了喜怒哀樂，只剩下一個個方塊符號，各自拆解，宛若解剖著一個無生命的軀殼。然後，或許又會在另一種機緣下，被某一位臉書主人擷取，成為下一段旅程的起點……
＊
「你還好嗎？」
*
窺視的瞳眸，圓睜地打量著閃爍不休的電腦屏幕。盤算著那段話語之中，究竟隱藏著多少故事於其中啊？是自怨自艾？抑或是強作鎮定？還是，無人可傾訴的無奈呢？
＊
你突然發現自己孤獨地行走在一片銀白色的雪地之上，寂靜的天地間，灑落著鱗片般的幽然雪瓣。你每走一步，就在身後烙下一個深沈的腳印，踩著踩著，也覺得有些疲累了。抬頭望向橘紅色的詭異天際，卻訝然發現，雪花飄颺的朦朧蒼穹中，正緩緩凝結出一張張熟悉的臉孔……
＊
「可是，臉書的主人，早已不在了啊！」
諸多的嗔癡怨戀，早就化成了碎裂變形的文字，跳躍在眼前氾濫成災……
原本抱著一絲希望找尋她下落的，最後，卻仍撲了個空。或許，她是真的鐵了心閃躲吧？也或許，她是想與過去完全切割吧？又或許，我根本就忘記了她叫什麼名字；如同我遺忘了她的容貌般……
＊
「我過得很好，別再掛念了！好好照顧自己吧！」
＊
鐵了心、絕了情？談何容易呢？
到頭來，你始終還是疑惑著，自己究竟何時走出了那片雪地？
當兵的前夕，你等不到她的到來，熱鬧的送別月臺上，你始終尋不著她的身影……
臉書上跳動的問號逼視著你！你被那一張張臉孔上所形成的問號追逐著，在夢裡；在清醒時，日日夜夜，糾纏不休……
＊
「真的走出來了嗎？」
＊
「快把這段孽緣戒斷，早點回歸正軌吧！」
「好像天亮了！」
「哇！天真的亮了，睡覺去吧，別想太多了。」
「你知道嗎？我家人都知道我跟他的事，只有我老公還不知情……」
「那就更好不過了，趕緊恢復正常吧！」
「可是，我想他早晚都會知道的……」
「為什麼？」
「因為，我想，我會找個時機告訴他……」
「為什麼呢？」
「哪有那麼多的為什麼，不就……就想開了吧？」
「真的不會後悔嗎？」
「……」
「說穿了……」
「就這樣吧！應該要說早安了……」
＊
「妳還是不甘心吧？」
屏幕上跳躍的文字終於完全停頓了下來，我嘆了口氣，按下刪除鍵，抹去那句來不及送出的訊息。闔上透散著一顆雪白冷光蘋果的上蓋，伸手捧起筆電旁的咖啡杯，啜了口早已冷卻的黑色液體。過了片刻，我終於忍不住皺著眉頭嘟嚷了一句：
「好苦啊！」
＊
「是茉莉花香嗎？」
夢裡仍依稀記得，望著傻女孩那張越來越模糊、褪色的臉孔，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向她問了個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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