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西元一六六二年二月,當原本已成為島嶼名義上的統治者之荷蘭守軍,與橫越海峽而來的;明鄭遠征艦隊之中國士兵,進行了一場將近十個月的惡戰後,終於彈盡援絕地被迫簽下和約,從此退出這座曾帶給祖國豐厚貿易利益的美麗島時,奉命清點「熱蘭遮要塞」人員與裝備的荷籍士兵,將不會忘記把他們最敬愛的湯姆士‧拜迪牧師失蹤前,所寄存在城內的物件,一一整理後,運上駛往巴達維亞的船艦上。
這艘船將會在往後惡劣的海象旅程中,受到上帝的庇佑;一路輾轉於各個殖民地港口運補,而於一年零四個月後,載著部份放棄了在臺灣辛苦建立的家園之殖民者,返回荷蘭祖國定居。湯姆士‧拜迪牧師的遺物,也將被送回一座位於鹿特丹市內;他所屬的天主教堂中存放,成為日後堂內神職人員所景仰與追隨的榜樣。
而在這些帶有異國漂泊氣味的遺物裡,有一只湯姆士‧拜迪牧師最心愛的「自走鐘」,則被某位受牧師失蹤前特別囑託的荷軍小隊長,憑著對牧師犧牲、奉獻精神之欽敬,和一股重諾的信念,在經過了幾乎走遍了全國的數年尋訪後,才終於完成了將湯姆士的「自走鐘」,與一句遺言式的口信,親自送返給牧師家人之心願。
當時,湯姆士‧拜迪的家人,因為家族之宗教信仰;與正式宣告獨立未滿二十年的荷蘭國教有所爭議之因素,正在計劃舉家移民到以新教徒為主流的「新大陸」上,家族成員們特地抽空;為光榮失蹤的湯姆士牧師舉行了一次小型的「追思會」。半年後,湯姆士牧師遺留的那只「自走鐘」,便由牧師的家人們,由荷蘭祖國帶到了「北美十三州」的移民新世界,在幾近環遊了世界一遭後,繼續負起為拜迪家族標示時間定點的神聖使命。
就在同時,已然化身為塔達崁族的吉薩斯‧邦戛爾之湯姆士‧拜迪牧師,對這些發生於島上同胞與其家人之世事變化,根本就毫無所悉。事實上,剛展開了一段人生新旅程的吉薩斯,也無暇去緬懷他曩昔生命裡的點滴。因為有著「終生侍奉天父」信念的他,此刻正在忙著為他的族人們,籌備一場簡單隆重的初次「彌撒」……
塔達崁社仍然寧靜地嵌在島嶼的心臟角落裡,與世無爭地過著日子。和族人們相處了一段不算短的時日後,觀察力敏銳的吉薩斯,已隱然察覺到塔達崁社所擁有的一股特殊魅力。
這裡的社民毫無排他性,偶爾會有些鄰族的獵人們,在循著獸物足跡追獵的過程中,途經塔達崁社,而暫借社裡的廣場歇腳時,族人們也都慷慨地;如同照顧自家人般的悉心招待。另一方面,這些不同族社的獵人,雖有語言及生活習慣上的差異,然而不管是那一族的獵人;卻都對「塔達崁社」有著一股掩藏不住的敬意。
除此之外,社裡的生活條件,又優渥得讓來自外面繁華世界的吉薩斯幾乎無法置信--
塔達崁社是個被秀麗山巒給四面合圍的小盆地,東面的山峰根本就是一座由黃金堆成的寶山;社裡的人若需要建屋的裝飾時,總不忘到寶山裡用手刨幾籃含金量絕佳的石塊回來,鑲在新建成的石屋或木屋的壁上,陽光一照,閃亮亮地好不迷人。讓吉薩斯曾一度懷疑;幼時誦讀的《馬可波羅東遊記》中的主角,是否曾到過這個社裡,要不怎能寫出「黃金國」的炫人傳說?西邊與北邊的山區裡,則棲息著各類的飛禽走獸,社裡每年只需舉行一次春季狩獵,獲得的獵物便足夠讓所有的族人們享用一整年。至於皮衣、祭祀用的獸物下顎骨、獸物身上取出的食鹽等等……,更是豐足不在話下。
更神奇的是,自塔達崁盆地南方的山頭;蜿蜒流入社裡的數條小溪中,有一條被族人們喚作「甘比納多依斯」(靈猴的酒泉)的小溪,溪水竟是取用不竭的果子酒。
根據負責掌管此一「祭酒小溪」的安達納‧普諾斯家族所述,這條小溪源源不絕的酒水,係由一群山裡的靈猴所釀造的。而這群靈猴的遠祖,據說是塔達崁族所分出的某家族中,某對貪圖享受而不願勞動的懶惰夫妻,因為遭到天神的懲罰,而變成了一對靈猴,這對靈猴與牠們的子孫,奉命世代在塔達崁社南方山區裡,摘取鮮果釀造美酒,供應塔達崁社的族人祭神與節宴時享用。假若有族人在不該喝酒的日子裡偷喝酒泉的話,也會變成靈猴到山裡去受釀酒之罰。
此一有點怪誕的傳說,倒是十分有效地達成了威嚇的功能,至少吉薩斯就從未看過任何族人膽敢向此傳說挑戰。有一次,某個借宿在社裡;體格健碩得像隻山豬的鄰族年青獵人巴努亞,對「酒溪」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不信邪的獵人仗著他不是「塔達崁社」一員之優勢,偷溜到「酒溪」溪畔,俯身喝了個酩酊大醉……
當晚,酒酣的快樂獵人搖搖晃晃地;回到聚集了許多借宿者營火的廣場上,「塔達崁族」的族人,正在熱情地與客人們並肩合唱著各社的歌謠。與偷喝「酒泉」的巴努亞同社的獵者們,遠遠瞧見了他那有些不對勁的神態,紛紛圍到了他的身邊,拍著他的肩膀,問道:
『巴努亞!怎麼啦?你還好吧?』
『好……好極了!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語音甫落,巴努亞突然狂嗥了起來……
旋即,他凶猛地撕扯起自己的臉孔,並開始朝著「酒溪」的方向奔去。歌聲嘎然而止,廣場上的人都被此一令人悚慄的場面給吸引住了,幾個大膽的族人急忙追了過去,不久,只見他一路直奔到溪邊,模樣已跟在對岸列隊迎候的一群白毛靈猴們無啥差別。就在猴群熱烈的鼓掌、吼叫聲中,眼裡噙著淚光的巴努亞躍入溪中,泅過彼岸,搖擺著尾巴,不情不願地;跟隨著猴兒們一齊消失於陰森森的山林之中……
※
『我總覺得……這裡好像有股讓天神特別眷顧我們的力量。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塔達崁社會擁有這股力量呢?』
就在族人們幫吉薩斯蓋好他的石版屋之慶典上,吉薩斯不解地;向老老尤里納幹提出了這個疑問。
當時,老尤里納幹‧普伊斯才剛學會走路,老老尤里納幹‧普伊斯以一種無限溫柔的眼神,望著他坐在火堆旁的牽手莫理絲 娃‧普伊斯,以及他那正在搖晃著學步的長子良久,才回過頭來對著吉薩斯說:
『那是因為我們族社的成員,均是由天神所挑選的!包括你在內,我們會在這裡共同生活,都是為了要執行天神所交付的使命,別急!慢慢地;你便會明瞭天神的「使命」是什麼了!……』
在那次的談話之後,吉薩斯有了一個讓社員們與天神更加親近的點子,而吉薩斯也一廂情願地認為;老老尤里納幹將會贊同,此一讓他為社裡的族人舉行「彌撒」,以尊榮上帝的點子。
然而,當吉薩斯興緻勃勃地布置好禮拜的場所,穿上了他懇托社裡的婦女縫製的牧師裝,預備為社裡的族人舉行「彌撒」儀式時,老老尤里納幹卻以一種罕見的態度,拒絕了吉薩斯對社員們的邀請……
老老尤里納幹並非不相信「神」的存在,而是他認為社裡已有尊榮天神的儀式,況且祭神的時刻還未到來。
『天神要我們在勞動後的豐收時,才來尊榮祂!』
老老尤里納幹站在望得見「祖靈神木」的屋門前告訴吉薩斯:
『多餘的儀式會引來天神的不悅!』。
※
導致傳教意志堅定的吉薩斯,逐漸放棄了在社裡傳播福音的念頭,而將他生活的重心轉移到讓族人認識外面世界變化之因素,倒不是為了老老尤里納幹對宗教之見解,刺激到他虔誠的信仰。而是他慢慢發現;他的宗教專業似乎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此一令他頗感無奈的發現,是在他請求該次提‧石塔爾(女祭巫沙塔鴦‧嘎戈拉‧石塔爾之夫),帶他到族社的「墳場」時,所察覺到的。
當時,該次提‧石塔爾由於其社屋距離吉薩斯的住所最近,而該次提的巫妻又因職務之需;必須常年獨居於社裡的「祖靈屋」中,接收祖靈自天界所傳達的神訊。寂寞的該次提除了參加圍獵;或是在獸物孳生後代的禁獵季時種點小米打發時間外,大部份的閒暇,多把著自製的煙管、銜著自製的蘆笛,到吉薩斯的住處吹吹小曲、聊聊社裡的見聞,與同樣獨居的吉薩斯作伴,倒也讓吉薩斯排遣了不少寂寥。
然而,當吉薩斯連說帶比地解說了大半天,卻仍然無法讓該次提明白「墳場」的意義時,吉薩斯突然產生了一種;對他所欲從事之神職工作的不安感。
臉上總是掛著樂天笑容的該次提,以輕鬆的口吻告訴吉薩斯:
『我們這裡沒有那種收集腐朽身軀的地方,生命是循環不休的!邦戛爾(好友)。當我們感覺身軀已不堪負荷時,我們會帶著清白的靈魂去攀爬「祖靈神木」,如果天神認為我們的靈魂值得收留,那麼天神將會讓我們進入天界,在休憩一番後,再領著新的軀體回到社裡衍續我們的生命。但若我們在地上的表現不好,那麼我們的軀體便只好懸盪在樹梢,成為鳥禽的食物,而我們的靈魂也只能在無際的天空中流浪,永遠無法回到「塔達崁社」了!』
聽完了這段神話般敘述的吉薩斯,將會在短暫的發愣片刻間,突然想起許多年以前的某個遙遠回憶……
※
就在他即將從見習教士成為正式神職人員的前夕,他夢見他變成了一條小魚,在蔚藍的海洋中,追隨著一隊龐然的鯨群,朝著東方一線蒼綠的海岸游去,當他正在疑惑他究竟身在何處時,他忽然隱約聽到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在他的心裡迴蕩著:
『用你最謙卑的心去認識它們;以及那塊土地。也讓它們去認識你,以及我所創造的海洋、陸地、天空、世界。那島嶼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作品,我要你們在那幸福的島上融洽地共同生活,不分彼此,沒有隔闔,因為無論是那島嶼抑或是這整個的世界運行,都將是我的旨意!尊榮你所站立的土地,也即是在尊榮我的存在!我的孩子!』
當他一覺醒來,寢所外的鐘塔中正巧傳來祥和的鐘聲,一群白鴿振翅掠過窗前,在屋內的空氣裡飄動的塵埃;閃耀著一種異樣絢爛之光彩,洋溢出一股不屬於世間的莊嚴、肅穆之馨芬韻味……。就在那一瞬間,他決定放棄前往「教皇國」服務的初衷,而立下了到遙遠的神秘東方海上;某個神允的島上,去教導當地人尊榮上帝的宏願。
這一宏願也讓他期盼了好幾個寒暑才實現,期間他到過日本長琦的「出島」、荷屬印度尼西亞、摩鹿加群島,甚至當時與荷蘭人,還有些貿易上摩擦的西班牙屬之菲律賓群島上,可都無法找尋到那座;他所欲往的東方島嶼之感覺,直到他來到荷蘭勢力尚淺的福爾摩莎島……
那時,他剛作完早課,就著舷窗在朦朧的晨霧中,望見突出的「赤嵌要塞」在海岸邊上的幢幢黑影時,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心靈悸動,看著漸漸清晰的島嶼輪廓,他彷彿瞧見了在他夢裡領航的那群鯨魚,浮浮沉沉於海面上……
『是這裡了!』他在心裡低呼著:
『以天父之名,就是這裡了!』
在他為要塞裡的士兵與荷蘭街上的居民,服務了年餘後,他便加入了哈姆雷德牧師所組織的傳教團,前往島嶼內地;一些早期中國移民與當地土著居住的「新地區」,從事傳教工作。當時,許多受他浸潤教義的荷人不希望他去冒險,他只淡淡地劃了個十字,說道:
『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我該屬於那裡的!』
他留下了大部份從荷蘭所帶來的物件(包括那只日後當他成為「塔達崁社」一員時,失去時間觀念的自走鐘在內),交給了要塞內;某位與他最談得來的同鄉小隊長,並交待那位同鄉:
『若我沒有回來,請幫我將這只鐘交給我的家人,並告訴故鄉所有記得我的人們,我已找到上帝指派我前往的地方了,請他們毋須惦念我的安危!』
他來到了島上蒼莽的新地區,在一些地方建構了幾間簡陋的傳教所,卻仍然覺得他還是未找到他心靈的原鄉,於是他決定再往島上更深入(當時只有傳說中的獵頭族人居住)的山區而去。
他找了一位中國獵戶,與兩名中國移民稱做「平埔」的當地土著帶領他入山。可幾乎嚇壞了這三位善良的獵人,以中國獵戶李 大為首向他提出忠告:
『湯大人,山裡太危險了!那裡頭有毒蛇猛獸,有殺人的毒氣,還有獵人頭的山民,不適合你去啊!』
結果,湯姆士以一條帶鏈的十字架,與兩小袋教友所贈的米、鹽,終於換得了這三人的帶路。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循著一些較友善的族社前進,直到翻過了那卡姆嶺時,兩座形若一對母子相依的神聖巨岩;倏地呈現於一脈溫柔起伏的草原稜線之上,一股令人幾乎忘了如何呼吸的氛圍,無形無影地;震懾著他們的胸臆。此時,兩名「平埔」再也不願向前,透過李大的口譯,湯姆士得知前方便是山區間各族社所共有的聖地。
『那裡有一群慓悍的族人看守著入口,我們絕對不能再往前走了!』李大說。
湯姆士知曉他的目的地快到了,然而他也不願為難這三位善良的人。當晚,湯姆士趁他們投宿在回途某個友好族社的黑夜裡,悄悄爬起身來往山裡摸黑而去……
山區對這位異鄉客而言,根本就是個巨大的死亡陷阱。冒險旅程的頭一夜,湯姆士便在單薄衣物的蔽體下,打著抖嗦;以一根微弱得可憐的火炬,與一群閃爍著各款目光;隱身於林內的不知名獸物,對峙了一晚。次日午後,饑寒交迫的湯姆士,又和一隊似乎不甚友善的高山族人,在山稜線上打了箇照面。在一隻隻泛著青白冷光的鏢鎗;與一把把透著血紅絲采的利刃招呼下,湯姆士只能閉眼默念「聖經」中的章節,等待著上帝對其遭遇之宣判。過了彷彿一世紀之久的時間後,湯姆士抑制住心裡的恐懼感,努力地睜開有點不聽使喚的眼皮,才發現那些獵人早已離去不知多久了,而在他的跟前,則擺了一條香味四溢的烤熟獐腿……
勉強撐了五天後,湯姆士疲乏的身心已到了極限,此時,他只想熟睡一場,即便在夢中「蒙主恩召」,他也心滿意足了。那一夜,偌大的山林出奇寂靜地流瀉著淡淡銀光,湯姆士無力地倒在一棵大樹旁,昏然睡去……
在夢裡,他又變成了當年的那條小魚,不同的是,此刻卻出現了一雙大手,將他溫柔地捧在掌心裡。透過指縫,湯姆士見到了一張熟識的神靈臉孔,多年的迷惘、委屈,頓時化作一腔熱淚,他吃力地開闔著嘴唇,喊著:
『主啊!我已盡力了,請你帶我同去吧!』
『孩子!你終於來了,別灰心!……』
一隻大手,指向在祂身後不遠處的一棵龐然巨木,那股熟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是屬於那裡的,去吧!我會在那棵樹的末端,等著迎接你們的到來……』
清晨的露水,溽濕了他的臉頰,醒甦的湯姆士宛若重生般地站起身來,一眼便瞧見了在他身前不遠處的叢山之間,那棵高聳入雲的大樹。剎那間,他所儲存過的記憶,彷彿從遙遠的往昔中曳劃過他的腦海,瞬即溶入那無涯無際的藍天大地之間……
就這樣,在經歷了已然遺忘了歲月的追尋之後,湯姆士終於如願地;在神的庇護下到達「塔達崁社」,成了老老尤里納幹所說的-「天神所挑選之社員」……
※
『用謙卑的心去認識他們,也讓他們去認識你……,』
聽完該次提所述之生命觀後,宛如大夢初醒的吉薩斯,喃喃地覆誦著他在夢中所聽到的話語:
『……讓他們認識神所創造的海洋、陸地、世界,是的!慈愛的天父啊!我終於明白您的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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