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你該不會是在寫我們的故事吧？』
※
在那個愛情已被孤寂的都會男女當成神話流傳的年代裡，她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稿紙，眨動著長長睫毛，用她那雙水汪汪的瞳眸，拋給了我一個難以作答的質疑眼神。
※
人們開始肆無忌憚地歌舞昇平，一個個末世預言廣泛散播著……
世紀末之最後一個騷動的夜晚。我履諾前來陪伴著她，一起共渡這世紀交替時刻的世界末日。
熄了燈後，我們並肩坐在床沿，緘默地等待著那終結時刻之降臨。陷入一片闃黑的小套房裡，空氣中隱隱約約地；飄浮著一股淡雅的馨香韻味。頭一回我的惶惑心理戰勝了生理本能，我竟靦腆如初次約會的小男孩般，連她的纖纖小手也不敢握。房內朦朧的影像，讓我忽然緬想起許多年前；那些似乎已十分邈遠了的青澀情懷。
或許是末世來臨之效應吧？幾張模糊的臉孔，倏忽掠過我的眼簾，我努力地想在腦海裡烙下幾抹萬物毀滅前；值得眷戀之影像，卻徒勞地；僅浮留下一片惘然至極之蒼白……
※
直到窗外轟然響起一陣陣夾雜著人們歡呼、怒吼、嚎啕之聲浪，牆上的螢光掛鐘閃爍著「0：00」之終結數字時,我怵然自昏沉的遐思中驚醒，下意識地將她擁入懷裡；狂亂地吻吮著她的臉，過了許久，才意猶未盡地起身著亮了房裡的大燈。在確定「末日」又爽了約後，我開始不安地在狹小的房內疾走了起來，口裡還不斷低聲嚷著：
「該死！我們竟然還活著！這該死的末日竟然還讓我們活著！真是該死……」
在房裡像隻無頭蒼蠅般來回繞了四、五圈後，我走到書桌旁，從我置放在桌上的背包裏，拿出一篇我寫到一半；尚未命名的小說，遞給仍呆坐在床沿；一臉茫然的她。就在她一邊梳理著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弄亂了的頭髮；一邊漫漫地翻看著我的作品時，我跫到了房外的小陽台上，倚著欄杆；附和著樓下那些仍在街頭狂歡的人群，毫無意義地嘶吼了起來。
遠方絢爛的煙火、迷濛的燈影，似乎已將遲來的末世審判，遺忘在短暫的歡慶新世紀屆臨之盛宴之中。逃過了毀滅命運的興奮，彷彿已把平時人們所掩藏的不安感抿除殆盡。在虛幻的倖存假象裡，賣力地上演著一場荒誕的狂歡秀。
就在這樣的昏亂、歡愉的氛圍渲染下，我對著眼前這個俗豔的城市景像；吶喊到聲嘶力竭後，才虛脫地拎著空洞的腦袋，吃力地回到房裡。
她仍坐在相同的位置上；以同樣漫不經心的神情閱讀著我的小說。我坐到她身邊，欣賞著她的臉部輪廓，並進一步地；伸手撥弄著她那一瀉秀麗的長髮。就在此時，她突然開口問了我一個；令我頓時語塞的尷尬問題……
※
「嗯！這個嘛！我想……對了！這已經是第幾次沒有應驗的末日預言了呢？」我狡獪地試圖以發問來迴避她對我小說情節之質疑。
『好像是第九次了吧？……不對、不對！我是問你……這篇小說是不是在寫我們的故事呢？』
「到底哪一次的末日預言才是真的呢？」
『你別把我的頭髮玩得打結了！……也許，總會有一次是真的吧？……唉喲！喂！你怎麼那麼討厭，都講不聽啊！……喂！我是問你，這篇小說到底是不是在寫我們的故事啦？』
※
又度過了一次未兌現之末日預言的人類，開始從一片交織著絕望與希望的荒蕪都市瓦礫堆中，掘尋起一些已然頹圯、遺失之價值觀。原已被認定為飄渺神話之愛情故事，又重新被恓惶的男女們所謳歌與膜拜。
失去了天堂與地獄界限感的人們，試圖用這些古老的神話；來填補等待末日降臨前的空虛心靈。失魂落魄地；在詛咒與祈禱的呢喃聲中，期盼著神威的慈悲……
※
「如果真有末日，那麼！妳認為……在那個時刻來臨之前，我們有沒有可能；明瞭愛情……究竟是長得什麼模樣？我是說，到底我們之間……有沒有「愛情」那種鬼玩意兒存在呢？」
我猛地將快要被她的髮絲纏住的手指抽回，側著臉；用正經八百的語調，問了她一個連我自己也覺得愚蠢的問題。
她圓睜著一雙妙目凝視著我，手裡的稿紙宛如碎裂的白絹般；無聲地滑落到粉紅色的地毯上。窗外的喧鬧聲響，如同海水退潮似地；漸去漸遠……
那股清淡的花香氣味，又在房裡徐徐地；飄浮了起來……
※
……據說，當第一個末日預言在這悶熱的盆狀城市裡蔓延開來時，那些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愛情傳說，便已在此地絕滅了蹤跡。等到人們察覺到一種十分重要的心靈悸動，似乎已被剝離出疲憊、徬徨的軀殼時，腐朽的記憶庫裏所儲存之情愛程式，早已被冷漠、疏離的病毒，侵蝕得殘缺不全了……此時，孤寂的都會男女們，不約而同地；截獲了一組不知來自何方之神秘訊息……
〔當末日審判降臨世間時／愚昧的人類／將會在毀滅之瞬間／找回失落已久的「真愛」！〕
於是，所有惶惑之男女，都在這種終結氛圍的渲染下，抱著一絲期盼之信念；異常平靜地等待著……
※
『都已經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了，你還在找尋這個根本就毫無意義的「答案」嗎？』
她俯下身去，一面撿拾著散落的稿紙；一面帶著微慍的嗔意，幽幽地說著。
「但是！除了這個無意義的答案之外……」我喃喃地問：
「又有什麼事是有意義的呢？我是說……當生命中的一切，都已被格式化了之後，這令人乏味的人生……除了等待答案揭曉之外，還能有什麼有意義的事呢？」
『時候不早了！我有點累了，我想……』
「我只想要一個答案！」
『答案？我會給你一個「答案」的！會有那麼一天的……』
她闔上了微微顫抖的眼簾，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她睜開了盈滿淚光的眼眸直視著我，語帶哽咽地說：
『我也沒有答案！為什麼……那該死的末日……老是不來呢？』
※
牆上的鐘閃躍著“01：00”的數字。我的思緒夾纏成一團線球狀之物體，在空盪的腦裡翻騰。眼前盡是一大片網點般之雜亂影像；來來回回游晃著……
※
我怔愣了好一會兒後，才回到了現實裡來。
起身拉了拉衣襬，揹起了背包，我走到落地窗前，凝望著窗外遠方那根；聳立在蒼涼夜色中，閃亮著青藍、橘紅光點之城市地標。
早先聚集在街頭，歡慶新世紀來臨的人群，似乎已然散去。整座城市彷彿又淪入了一團難堪的寂寥之中。此時，我終於發現了那股奇特馨芬之來源……
荒涼的小陽台上，一個不起眼的陰暗角落裡，一朵綻放著紫、紅、白三色花瓣的無名小花，在寒風中瑟瑟地挺立在一個白瓷花盆裡……
我收回了視線，慢慢地轉過身來，對著她輕聲地說：
「對不起！我太心急了！或許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對現在的我來說，已不是那麼重要了！時候真的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就這樣吧！下一個末日預言到臨時，我再來這兒陪妳，好不好？」
她沒作聲，仍維持著原先的神態，坐在同樣的床沿上。眼睛盯著牆上的鐘，一語不發地……
※
來到房門前，她突然出聲喚住了我，手上揚著我的小說，說道：
『你忘了帶走你的作品了！』
「喔！送妳吧！那篇小說我只完成了一半，而且……我可能也沒辦法把故事結尾給寫出來了！」
旋開門把，走廊上一陣寒意颯地自門縫間向我撲面而來……
『那麼！你最起碼……也該給它取個題目吧？』她的聲音又在我的背後響了起來。
「就叫〈末日〉好了！」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或許……只有等到「末日」真的來臨時，我們才能找得到「答案」吧？」
※
走出寢室，順手帶上房門。我攏了攏衣領；將雙手插入褲袋裏，開始緩步踱下一條漫長的樓階……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