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誰是外人
木那鄉民星夜趕路,沿途聽從舍南指揮,這幫盜賊般的男人心浮氣躁,若非女人勸化,早就散了。
然而隨著晨曦初現,目光開始遠闊,本來一望無際的長草原,出現一塊一塊規整的農田,那幫男人就默默無言。
農田遭政府軍蹂躪後,難免受損,伽南鄉民更經歷大屠殺,身心創傷不言自明。但是伽南鄉民在戰爭翌日,立即恢復耕作,有些人負責翻土,有些人負責修補阡陌和水道,十數人各司其職,外人根本無法分辨哪一塊田的主人,或者這些農民已無分彼此,成果共有。
十數名伽南鄉民見舍南與伽雅歸來,紛紛放下工作,上前歡迎。他們原是木那鄉民,與苦藍一眾有不少老相識,雙方碰面,均是又驚又喜。那幫盜賊男人也迅即心軟,享受劫後重逢的喜樂。
伽雅瞥見舍南滿意一笑,身體也放鬆不少。舍南淡淡一笑,遂繼續引路,回到伽南鄉的聚落。
聚落受損比農田嚴重得多,廣場無一片完整的土地容納新成員,人們只有七零八落地散布於廣場各處;即便如此,能落腳的地方亦不多,因為圍繞廣場的建築物損壞極嚴重,許多房子的內櫳赤裸可見,外牆沒有一塊完整,還偶爾掉落木條或石片,不宜靠近。再者,廣場上還有伽南鄉的原居民。
此時,天空響起長鳴,飛凰降落廣場,朱鹿意氣風發的落地,道:「這頭鳥挺有趣呢。」
伽雅與木那鄉民卻笑不出來,因廣場中央的最大一片完整地,放了數十具屍首,有些身首分離,有些肢體殘缺,有些是老人家,有些只是三五歲的小孩,放眼四周,亡者似比活者更多。即使活著,但四肢殘廢,昏迷不醒,俯拾皆是。
朱鹿看見血淋淋的碎屍,也動魄驚心,步至倖存者面前,舉起自己那有缺失的左臂,嚴肅道:「各位,我們不要忘記。」
倖存者都認得朱鹿,這個曾經抗戰失敗的戰敗者,這個他們曾經嫌棄的少年,此刻卻無一不跟從舉起左手,指向北方,眼含怨恨。
舍南聽見霍一聲,回顧身後,新加入鄉民亦舉起左手,指向北方。
他本想詢問伽雅此舉意義,但心念一轉,便記得四年前的兩大戰役,新路城以沙摩地的死傷最慘重,沙摩地之中,又以木那鄉傷亡最多。今趟政府軍襲來,未知是新路城獨行獨斷,還是中都城在背後操縱,但對於常受欺壓的木那鄉民而言,都是可惡的北方人。
此時,超法騰雲、阿首羅赤腳,二人並肩前來。
超法身負輕傷,紗布包紮手臂,但精神無礙,道:「今趟我們死傷過半,只餘不足一百名鄉民。默那鄉和麥那鄉亦各有數人死於瓦礫堆中,」阿首羅接續道:「我們的侍衛隊亦折損不少,大概有五十人可以戰鬥,十餘名異能戰士,異能者只賸你、我、長老、美娜和喀絲。美娜和喀絲的傷勢不輕,恐怕要休息一個半個月才可回歸。」
伽雅緊張道:「羅睺先生呢?」舍南神色黯然,答案不言而喻。
超法道:「不過政府軍損失更大,他們有一支部隊誤中喀絲的『萬花結界』,三百人無一倖存。」異能者殺害常人始終不光彩,超法也沒詳說。
舍南見伽雅一知半解,又道:「長老擊斃政府軍的主帥,軍隊立時潰散,我們乘勝追擊,他們已退至十里外。」
超法嘆一口氣,乾咳幾聲,道:「他與羅睺和我是舊相識,想不到在戰場上重逢。若非羅睺拼命掩護我,恐怕勝負要改寫了。今場戰役的英雄是羅睺,你們要好好報答他。」
眼下眾人,以舍南與羅睺緣份最深,地位又最高,答道:「我必定稟告父親,找一塊最好的墓地。」
伽雅邊聽著眾人交待戰情,邊注意朱鹿與鄉民聊天,一時好奇,便上前瞭解。鄉民大都臉泛悲傷,朱鹿凝重地聆聽訴苦,時而點頭,時而執手,以示關懷。
伽雅認出此婦人名曰桂雲,便一起聆聽故事。
桂雲的父母仍在木那鄉生活,由其他兄弟姊妹照顧,桂雲則跟隨丈夫,移居伽南鄉。他們選擇離鄉背井,只因為在木那鄉沒有容身之所,也沒有土地耕作,曾為北方人打工,但不足以餬口,被逼寄居於她姊姊與姊夫的家,住在狹窄的地下室。
但她的姊夫亦是品格惡劣的北方人,有兩家商舖,尚算小富,自恃收容二人,以二人作奴役使喚也罷,竟然強姦桂雲。桂雲的丈夫按捺不住,暴打姊夫至殘廢,結果被判監禁。監獄有北方人的爪牙,桂雲的丈夫自然不好過,直至鄉公所安排移民至伽南鄉,才脫離苦海,但已遭虐待至不育。
眼前的屍體,正是桂雲的丈夫,抵擋政府軍侵佔碼頭時戰死。
朱鹿昂然站立,放眼四周,盡是生離死別。深呼吸一下,對伽雅道:「這裡不是你要操心的地方,鄉民就交給我們照顧,你和你的丈夫好好與城政府溝通,勿再讓此等慘事發生。」
此時,跟隨朱鹿而來的新成員彷彿受到神召,陸續走進停屍地,安慰鄉民,連那群男人都幫忙。苦藍為首的五人醫療小隊,則積極治理傷者。
舍南來到伽雅身邊,斜視一眼正安慰鄉民的朱鹿,對妻子道:「跟我來。」他牽著伽雅離開,但見伽雅不斷回望朱鹿和鄉民,就泛起莫名其妙的不悅。
舍南與伽雅的住所和辦公室已倒塌,聚落的民居亦不夠用,二人只能與超法和阿首羅一起在受損較少、主人已死的民居暫住。
半天下來,伽雅探望過喀絲和美娜,又探望過鄉民,便返回寢室休息。
其時舍南埋首於桌子,她好奇道:「你在做甚麼?」
舍南甚為專注,閱讀手中的小本子,目不轉睛,道:「我在閱讀各鄉的資料。」
伽雅略感奇怪,道:「你又有甚麼打算?」
舍南讀完一段資料,合起小本子,才答道:「剛才本村的下屬通知我,六鄉會議更改至後日在木那鄉舉行。雖然現在是非常時候,但只要拉攏到各鄉支持,便能扭轉劣勢。」
伽雅想起早前家族會議商量的安排,自己隨時在會議之中獲確立為第七個鄉的鄉長。即便不是如此,六鄉會議仍是兩年一度的盛事,雲集沙摩地各鄉的政要,各鄉均透過會議,展示實力。前鄉長夫人含恩、舍南之父母宗霧夫婦都獲邀到場,她作為默那鄉長夫人,自然不能缺席。
舍南又道:「我打算請父親派人來充實伽南鄉,我們不單要讓鄉民恢復安穩生活,還要壯大伽南鄉。」
伽雅聞及壯大,便心緒不寧,道:「無論如何,我們首要是重建聚落,只是資金方面……」
舍南插話道:「放心,我已經跟幾家銀行聯絡,馬上會批出貸款。」
伽雅從沒聽說新貸款,而且伽南鄉的糧倉在今次戰役中失火,損失逾半糧食,又不知戰事何時完結,假若拖延至冬後,便難保明年收成,遑論償還貸款,擔心道:「銀行知道我們的糧食已損失得七七八八嗎?而且我們未必能還款……」
舍南答道:「銀行的耳目比城政府更多,當然知道局勢不穩。但是我父母親身擔保,區區千萬,他們也不怕賴帳。而且我們的鄉民也死傷過半,當初預計的糧食,只要一半就足夠。假如限制鄉民節衣縮食,說不定有盈餘。」
伽雅今日盡見鄉民苦況,已甚傷心,聽見節衣縮食,更是不忍,而且舍南的說法也不正確,道:「如今朱鹿等人來了,你又請父親找人移居伽南鄉,鄉民人數豈不是不減反增嗎?」
只是舍南聞及朱鹿,就聽不進後面,更不耐煩道:「我們默那鄉開發伽南鄉,是為了讓木那鄉民自力更生,而不是為了接濟誰。我接納朱鹿那幫人來這裡,亦是為了給他們工作機會,不是要施捨他們。假若照顧自己不來,來幹甚麼?假若要施捨,我怎麼不先施捨我的鄉民?」舍南甚少長篇大論,冷哼一聲,逕自離開寢室。
伽雅追出去廣場,丈夫已不知所蹤。
滿腦子默那鄉、木那鄉,她頓時想起白虹的怨言,悶悶不樂。忽然有人呼喚她,她橫看,原來是超法、苦藍和朱鹿,幾個木那鄉故人圍住火堆烤肉,過著家鄉的閒適生活。
野兔的油滴在火堆,火舌劈嚦燒得更旺,眾人不知辛格何時開始蹲在旁邊,盯著香氣撲鼻的美食。
朱鹿拿起其中一隻野兔,吃吃笑道:「想吃嗎?先打幾個空翻來看。」辛格傻呼呼地點頭,便退後兩步,一躍至數米高,打了三個空翻,平穩落地。
伽雅喚辛格過來,摟住孩子,白一眼朱鹿,不悅道:「你別欺負他吧。」
朱鹿將燒野兔交給辛格,他抓到三隻野兔,自己享用一隻,笑道:「我又沒有騙他,我快樂時他也滿足,甚麼欺負不欺負?」
超法取來最後一隻燒野兔,掰開兩邊,與苦藍對分,邊吃邊道:「剛才聽見你們吵架,這傢伙高興得半死。」
朱鹿咬一口,嘖嘖道:「我不是幸災樂禍,只是覺得默那鄉有一個大好人,竟然為幫助我們自力更生,不惜開罪城政府,連一點吃的都不給我們,讓我們練習打獵,大恩大德,真是沒齒難忘呢!」伽雅尷尬垂首,默默餵辛格食肉。
超法道:「若不是默那鄉幫忙,你還在坐牢。你可不知道默那鄉為保護我們,犧牲了許多人。」
朱鹿淡淡一笑,自顧自的吃兔子,道:「我當然知道,你也有朋友陣亡吧?那個叫羅睺甚麼的?」
超法道:「我們也說不上朋友,只是相識很久,也經歷過一些大事。我、他和今日誅殺的政府軍主帥,早在世界大戰時已認識。」
朱鹿頗感出奇,道:「我沒聽說你參加過世界大戰。你們三人有甚麼淵源?」
超法咀嚼燒兔肉,慢慢重提七十多年前的往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