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塔世利
「其實啊……他的父親不是他的生父……」妙沙帶伽雅到內室，關閉房門，低聲道：「他的母親也不是他的生母，那孩子知道的。」
伽雅怔目道：「他……是孤兒？」
砰然一聲，舍南撞開了室門，狠狠瞪一眼妙沙，然後拉過伽雅，道：「父親來了，跟我來。」伽雅毫無反抗之力，回望妙沙慌張的表情。
起居室一片肅靜，瀰漫熾烈的氣息。
二叔和大女兒寶來站在羅睺和幾名侍從後面，默默不敢抬頭。伽雅本感奇怪，但見那個穿上鑲金白袍的中年男人在爐前正襟危坐，一直注視熊熊爐火，她亦馬上肅然。
男人是舍南的父親，名曰宗霧，已屆中年，但衣著端壯、鬍髯整齊、目光深邃，溫溫而發霸氣。反而跪坐在他身旁的女人──宗霧的妻子木蘭，皮黃骨瘦，長相平庸，衣著質樸，形容蒼老，毫不顯眼。
舍南攜妻到父親面前，坐下道：「父親、母親，她就是我們家的媳婦。」
木蘭笑瞇瞇起來，握住伽雅的手，聲線有些嘶啞，道：「我的好媳婦，快坐下吧。聽說你們沿途受驚，幸好聖主庇佑，沒傷害到你。放心，我們一定找出策劃者，不會再發生這等荒唐事。」伽雅傻乎乎地點頭，瞥見舍南眼色才頓然醒覺，匆匆叩頭道：「公公婆婆，伽雅向兩位請安。」
木蘭即扶起對方，虛弱笑道：「好，木那鄉的孩子都這麼好教養。」
宗霧終於開口，道：「別在他人面前親熱了，你們都坐好。舍南，想不到有人要襲擊你們，日後凡事都要小心，即使在家中也不可放鬆。」
「明白。」舍南帶伽雅坐下，便入正題：「父親，你認為誰要襲擊我們？」
宗霧徐徐打個眼色，便使羅睺等人離開房屋。轉眼間，起居室內只餘他們四人，宗霧才道：「伽雅，你也迴避吧。」
伽雅立時回過神，馬上起身道：「對不起！」木蘭也起身，乾咳幾聲，笑呵呵地說：「沒相干，我跟你走。」伽雅不知所措，只好尾隨此弱不禁風的瘦軀。
兩個女人出門，看見羅睺等侍衛在聊天說笑，妙沙和寶來在馬廄餵馬，只有二叔獨在一旁不安地跥腳，既謙卑既小心地凝視二人。
木蘭半眼不瞧其他人，但不是傲慢，而是淡淡的灑脫。
她們前往牧場，牧場洋溢青草味，伽雅走上軟綿綿的草地，握住對方暖乎乎的手，想起從前在農田的日子。
小時候，木那鄉除了主聚落，也有在農田旁邊三五成群的建房子，喚作「農房」。伽雅出身於農家，曾住農房，當時不過兩三歲，閒時與年長兩歲的哥哥在田上玩耍，哥哥教她編草花、草蚱蜢、草蜻蜓，還編了一張草席子。
此牧場的草太短，不能編成玩物，草地也不是一望無際，欄杆近在咫尺，不遠即邊界，盡是畢生難忘的景色。
木蘭指著太陽升起之處，露出皮包骨的手，道：「你從那兒來，那兒的太陽真美。」
伽雅遠眺，還是第一次認真看日出，想起家鄉就在太陽之下，心跳怦怦。木蘭續道：「你從木那鄉來，對舍南和默那鄉認識不多吧。我想說，他們都很特別。」
伽雅已遇過不少特別的人，但她仍願意知道，尤其聽聞舍南是孤兒，木蘭非舍南生母。她知道默那鄉准許過繼及收養孩童，但同屬沙摩地的木那鄉則不允許，又當然是三年前的戰爭後由城政府所定立，木那鄉永遠是特別的地方。
她看見木蘭總是望向無際的天空，露出快樂的笑容，卻甚憔悴，內心便一片茫茫。
木蘭既突然、又自若道：「我知道舍南不想你知道他的過去，可是你是他的妻子，假若我和他的父親死後，你便是與他最親近的人。假若一人得不到親人的瞭解，不是很可憐嗎？」
伽雅無可抗拒地點頭，但也察覺，此女人殊不簡單，但不可怕。
「很久以前，我便從他口中知道你的名字，因為他如何努力讀書，也贏不了你。他真的很幼稚，也很膽小，為了不再輸給你，便放棄拉普達書院的學位，寧願去鷗鳥城的西港大書院，我們都覺得可惜，畢竟拉普達書院是最頂尖學府。但鷗鳥城是怎樣的地方，倒令我們好奇。因為他自從去鷗鳥城讀書，便變得成熟多，看，不久之後便要接任鄉長了！」
伽雅知道默那鄉鄉長之位不是世襲，是全民投票選出，實難以解釋年輕的舍南何以累積民望當選，邊想邊道：「他說過在戰爭時也曾回來……」
「原來你對他不是一無所知。」木蘭笑得燦爛，道：「他曾經上戰場保衛家園，自然殺過人，但一般人在戰場殺敵應該興奮，而不是沉鬱。不過我不是說他是特別的人嗎？我想，戰爭對他的影響不是最大，而且他第一次從鷗鳥城回來，未到戰爭時，已變得沉默寡言，也許因為在城裡讀書時遇上你吧？直至上月，他突然宣布要跟你結婚，我才留意他很留戀你。」
伽雅略感錯愕，心想，難道舍南迎娶自己，全是出於私心嗎？他們相識數載，只是泛泛之交，從沒感受到愛意，她寧願相信對方因為結盟而結婚。
「但你不是他最重要的女人。」木蘭忽然道出真正屬於秘密的秘密，微笑著：「塔世利才是對他影響至鉅的女人，雖然大家不願提及她。」
伽雅心想，塔世利是誰？難道他曾經有其他情人？對於一個富有的男人，也屬正常……
「他有告訴你嗎？他不是我和丈夫的親生兒子，而是養子。」木蘭見伽雅不驚訝，誤以為舍南已坦白訴說，便放心道：「那麼，他有提及他的曾祖父嗎？」
伽雅心不在焉，隨意答道：「沒有，其實只是嬸母稍為提及……」
木蘭驚嘆一聲，卻寬容道：「沒差，我已打算告訴你。也許，他的親父聲名狼藉，但是他的曾祖父巴拉，卻很了不起。你聽過巴拉的事跡嗎？他是使默那鄉富裕的大智者，引導尼蘭河流經默那鄉，灌溉原來的荒土。」
伽雅想起偉人傳記，道：「木那鄉土地肥沃，除了有東方三月河，還因為巴拉治理尼蘭河。」
木蘭點頭道：「對，尼蘭河對沙摩地的影響，本來遠不及三月河，現在卻同等重要。」
伽雅也道出書本知識：「所以沙摩地人都很崇拜巴拉，更讓他一口氣娶了十二個妻子，後來誕下二十六個兒子，十五個女兒，孫兒多不勝數。」
「可是你不知道，」木蘭娓娓道：「舍南的生父就是那些多不勝數的其中一人，而生母也是。他們是同族姊弟，女方是巴拉最出色的兒子的幼女，是默那鄉裡最厲害的通靈師，是鄉中名人。男方則因犯下重罪，成為階下囚。巴拉以此為人生一大恥辱，故極力反對二人結合，以免玷污他的英名。但當時塔世莉已懷有舍南，巴拉也曾見過此曾孫一面才逝世。英雄的兒子們商量如何處置舍南一家，結果令人齒冷──他們絞死舍南的父母。」
又是絞死，伽雅想起在天羅家的經歷，便不寒而慄。
「幸好，舍南自出身便展露非凡的異能，大家都捨不得殺害，於是寄養在巴拉一名兒子的家。可憐他小時候天真活潑，長大後知道身世，便忘記快樂似的。」
伽雅心道，他果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才變得冷漠吧。
木蘭道：「你不知道，塔世利是我丈夫的妹妹。」伽雅禁不住驚呼，看見木蘭詭秘的笑容，想起剛才提及殺死舍南的父母的人，正是巴拉的後人。
木蘭笑道：「放心，我丈夫不是殺死他父母的支持者，相反，他溺愛塔世利的程度，教我也會吃醋呢！」她逕自往太陽走遠，伽雅看見太陽從木蘭的頭頂升起，才記得自己徹夜未眠，不由自主地打呵欠，又不敢讓對方知道。
她不知道該否信任木蘭，畢竟片面之詞，未必可靠。但是舍南是何等謹慎，卻對父母推心置腹，也許自己只因陌生，才會生疑吧？
此時，後方傳來馬嘶，羅睺騎著一匹、手牽另一匹駿馬前來，揚聲道：「木蘭，宗霧說要走了！」
木蘭已走至百步之外，聽見羅睺呼喚，便徐徐步至伽雅面前，道：「我的好媳婦，我的孩子就拜託你了。」
伽雅忽然聽出熟悉的口音，驚訝望住木蘭，木蘭擠著乾黃的面孔，瞇眼一笑，便擦肩而去。伽雅欲留住對方，對方已笨拙地攀上馬背，絕塵不回。
羅睺從馬背跳下來，道：「伽雅，你騎我的馬吧！」接著，便一縷煙般徒步追上木蘭的馬。
伽雅獨自走向馬兒，馬兒甚有靈性，擠近伽雅的臉撒嬌。伽雅在馬背度過一夜，認得此匹灰馬正是帶自己逃出生天的馬兒，好不歡喜地擁抱馬頸。她捨不得馬兒再受累，而且二叔的家只近在咫尺，於是只提著韁繩，踱步回去。
她還未回到黑瓦屋，便見宗霧、木蘭、羅睺等人朝西方而去；舍南與二叔家人在門外送行，看見妻子牽馬回來，便上前接過韁繩。
妙沙知道二人疲累，便喚寶來駕馬車過來，向二人道：「你們已很疲累，我叫寶來駕馬車，帶你們到新居好好睡覺，養足精神才入村吧。」
舍南回身謝過，便往馬車去。伽雅再打個呵欠，回望東方，天空已是一片蔚藍。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