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點香煙,薄荷味在喉嚨迅速擴散。吐氣回甘,餘香在口中漫延,然後氣管肺葉一陣灼熱,嗆咳兩聲。吞雲吐霧的資歷不深,偶爾抽一支,只為鬆弛。
每逢家中或朋友圈中提及抽煙,總聯想為壞人的共通點。我遇上不少抽煙的好人,也遇過不抽煙的壞人,兩者不是絕對。但基於身邊人的觀念,也只好偷偷地抽。偶然攜帶香水往海旁堤岸,抽一支,抹一把。記憶中,沒有人見識過抽煙的我,此秘密,守了一年,自從離開大學。
今夜有些雨水,但難得週末,應放鬆心情,遂帶着雨傘、香水、香煙、打火機出門。
強風漸起,浪濤拍岸,堤岸附近有一個荒廢碼頭,可遮點風雨。
三名老伯將魚竿放在托架,開了紅酒,坐在地上下象棋。我有點好奇,但他們不像會隨便結識陌生人,只瞟我一眼,便專注研究棋局。
這令人火大,畢竟一位只穿小背心和短褲的婀娜女郎在面前走過,哪有男人不動心?
我迅速點燃香煙,抽一口,吐一口,默默倚在欄杆。
其實我不喜歡抽煙,往往抽一口便放在一旁,觀察純白的煙紙與棕黑的煙草和合成灰,初時還可延伸一、兩厘米,但只消輕輕彈指,旋即粉散掉落。
倏然,看見一名男子站在百步以外的堤壩上,風急浪高,幾乎將他捲進汪洋。
我正要起動,老伯卻說:「好人不容易當,還是別多管閒事。」
他明顯是提醒,但未免有輕視之意。雖然我不談大仁大義,但不會見死不救,於是撐起雨傘奔向堤壩,叫道:「上面很危險,快下來吧!」
男人緩緩回首,是一位三、四十歲的男人。燈塔燈光掃過時,照出滿面鬍渣,沾濕了的頭髮亂如雜草,雙眼無神。這是一幅死相,但見老伯習以為常,我打從心底不擔心男人會自殺。然而難保天降無妄之災,「下來吧!」
此時,一卷浪翻過堤壩,撐了傘子仍落得滿身濕穢,但意識男人有危險時,男人已從旁邊的樓梯下來,微笑說:「當心著涼。」
擦身而過,才知他長得挺高大,該有六尺,肩胛甚寬,少有贅肉,一具模特兒身軀。
再遇上他,在半年後。
半年後,我已是不折不扣的煙鬼,上班抽兩支,午飯飯前兩支,飯後兩支,下午偷偷在後樓梯抽兩支,然後下班等車時抽一支,巴士還沒靠站,兩支、三支、四支。有時候如歌詞般點起煙車就來,還得花十秒起勁抽得燒至濾嘴才上車。此等事已親友皆知,還是朋友最看得開,因為大家都有了此習慣。大家明白,抽煙不過是放鬆心情的辦法,早已不是黑社會、金毛飛的專利。
晚上與朋友去酒吧消遣,指間不離香煙。男孩子把上友人玩擲飛鏢,我則燃起最愛的薄荷煙,聽着古典純音樂,靠在酒吧檯打瞌睡。
友人忽然過來,「喂,那邊有帥哥,怎樣?」
我眼睛不好,只見一片模糊的人影,「在哪?沒戴眼鏡,看不到啦。」
友人扶住我的頭兒,「不在那麼遠,就在這邊沙發獨坐的男人。」
沙發在十步以外,燈光昏暗,看不清。友人卻牽住我手,拉到沙發旁,「你好,獨個兒嗎?」
這點距離足以看清對方的臉,一下子便認出是堤壩男。此時他西裝筆挺,穿起尖頭棕色皮鞋、黑襪子、卡其色長褲、淺棕色的皮腰帶,摺起袖子的直紋白恤衫,鬆開近頸項的兩顆鈕扣,就如時裝雜誌的金髮模特兒。但眼前是一杯橙汁和一個沒有煙屑的煙灰缸。
鬍鬚刮光,五官不見特別,但一張鵝蛋臉倒算俊俏,難怪友人如此尖酸刻薄的美女,也對之一見傾心,讚不絕口。
他看過來,眼神露出一絲詫異,顯然記得當夜相遇,但沒有說話,只默默點頭,然後抽起那杯幾乎滿瀉的橙汁,望向別處,淺呷一口。
友人向來心高氣傲,吃了一記悶棍,竟然吞聲忍氣;不,是欣然接受,彷彿是值得。假若剛才與她擲飛鏢的輕浮男人看見,定心酸溜溜。
我在想,來酒吧不喝酒、不抽煙,光聽音樂和沉思,想必有非來不可的理由,多半是傷心事,還是少惹為妙。友人卻看不出此端倪,不識趣地坐在身旁,倚近說:「你好,一起喝一杯嗎?」
男人沒說話,只淡淡一笑,露出幾顆皓齒和舌頭,呷着那杯幾乎滿瀉的橙汁。
「我是張娜,她是王凱兒。你叫甚麼名字?」友人說。
我熟知張娜的脾性,不是看上眼的男人,絕不會交換真姓名。只想不到連我的姓名也出賣,難道她知道男人和我是相識?
他盯我一眼,說:「蘇,蘇念王。」
張娜怪臉重覆一遍,笑着疑道:「真的這麼特別?」
蘇念王考量片刻,笑着點頭。
張娜微醉,給剛結識的壯男帶回家,明天必有艷史分享。這女人把過多少男人,恐怕無從算清。
我不是處女,但至少能記住上過床的男人的臉龐。讀書時不吸煙,卻已很喜歡喝酒;喝酒不同於品酒,無須知道酒樽背後的典故,只單憑直覺判斷是否合適自己。
生性反叛的我,十三歲已潛入酒吧,在酒吧的洗手間失去初夜,唯獨是沒抽過一口煙,因為爸媽沒叮囑其他,就千叮萬囑別抽煙。直至投身社會,覺得該是時候自立,便自己買了一盒,抽了一口,發現其實沒大不了,還挺暢快。
家門近在咫尺,心癮發作,不得已到堤岸抽一支。
事有湊巧,經過公園時遇上蘇念王,應是從酒吧歸來,「你好。回家嗎?」
他說:「對。」
他不喜交談,剛才張娜沒糾纏多久便轉移目標,但我留在沙發,隔着兩尺距離,偷望蕭索的他。
其實一個三、四十歲而沒趣的男人,不應該成為我的目標,偏偏一鼓熱勁衝上胸口,全身抖了一下,有點痛,有點喜。
我終於知道不期然展開的半年的禁慾生活,全為他而起,「你沒有再去堤壩嗎?」
「沒有。」他微笑道:「本已打算當夜是最後一次。」
「你不快樂嗎?」
「多謝關心。我先回家,再見。」他說罷便走,正如當夜。
「慢着!」我捉住他冰冷的手指,感覺不到任何顫動,但發現左手無名指戴有指環,「我可以當你的情人嗎?」
他笑着搖首,想也不想已鬆手說:「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他步伐蹣跚,未知是醉了或是累了。但他沒有喝酒,至少在我眼中沒有,「為甚麼?」
「我……很愛我妻子。」他以為,這等爛答案可打發本小姐。
我說:「既然你愛她,怎麼不早點歸家,還去酒吧買醉?你知道嗎?你太有吸引力了。」
他愣住一會,「她離開了。」
換過來,到我愣住一會才說:「既然你們已分開,為甚麼不接受我?難道我不夠漂亮嗎?」
他盯住我手,「我不喜歡抽煙的女人。」
就這麼一點理由,成了我倆的障礙。一句說話,成了內心鬥爭的導火線,究竟我對他的心癮大一些,還是抽煙的心癮大一些?
「我戒煙,保證以後不抽一口,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
他一臉愕然,卻不置可否,逕自離去。
我從後摟住他的背,他不知道我此番等待已半年,已不能自拔,要不然狠狠拒絕,要不然乖乖接受,不容由他作他選。我亦相信沒有男人能漠視我此擁抱,自少胸脯會為他們帶來快感;結果,我成功了。
不能抽煙的時間真難過,幸好他工作繁忙,每早七時出門,晚上不到九時不回家,相識以來,沒有一夜例外。我大可安心抽煙到八時半,將煙蒂和煙灰都掉進後樓梯的垃圾桶,再洗一個泡泡浴,穿起內衣褲,在床上待他歸來。
今夜一切如常,他回家,我服侍他沐浴更衣。但每次替他脫衣服時,目光總停留於他無名指上的指環。我們交往三個月,他始終沒脫下。
也許是我的不快比平日着跡,平時魯鈍的他,今夜竟能察覺,溫柔地說:「怎麼了?」
我拿起他的無名指,「為甚麼還戴着它?」
他忽然變臉,洩氣般假笑道:「習慣了。」
我沒有要動怒之意,但內心不好過,慍道:「習慣可以改變,為甚麼脫不下一隻戒指?你們已分開,我才是你的愛人。」
「你還是不瞭解我,但我不怪責你。正如你沒有守諾言,我也沒有半句怨言。至少,你願意做門面工夫,也願意說出心底話,我卻不會。」
這點安慰,反而令人擔心,向來有話直說的他,竟有事隱瞞,「一直以來,你都沒對我坦白,對嗎?」
他微笑道:「至少,我沒有撒謊。」
面對無懈可擊的藉口,一直以來皆是主動一方、彷彿一廂情願的我,其實應該滿足。反而,我每天都騙他。
他知道我沒有戒煙,但沒有說穿,大概是對我愛不釋手。然而抽煙和愛情不可比擬,斷不可能以一支煙換一個人,「你不脫下指環,我們就拉倒。我不願當代替品了。」
他罕有地主動執緊我手,「沒有誰代替誰,你是你,她是她。」
「那麼,你愛我多一些,還是愛她多一些。」此話衝口而出,我很後悔,因為我知道答案。
「愛她多一點。」他就是不會撒謊,明知我會不高興,也要道出真心。這種男人既木納,又不解溫柔,實在不宜當別人男友,但假若當丈夫,倒會教人安心。
他說:「儘管如此,你也是我的愛人,是世上唯一的愛人。」
我無法不懷疑他在撒謊,看着指環,吐一句:「我們不會結婚嗎?」
他考量一會,「如果你覺得非要不可,我願意娶你為妻。但你要有心理準備,我是永遠不會脫下此戒指。」
我搖首說:「不用了。我也不想當一個斤斤計較的小氣鬼。你說你愛我,這句話已足夠。」
「我不希望你傷心,但請容許我當負心人,僅此一次而已。過去的已過去,再回頭亦於是無補,我們展望將來,好嗎?」
其實他不單是誠實的男人,還是厲害的人,「好,好。」
我的生日是他唯一關掉手機,專心陪伴我左右的日子。爸媽也終於接受此段忘年戀,亦感受到他待人真誠的態度,只是不知道他曾結婚。
今天,我偷聽到父母問及婚事,他笑說:「快了,快了。」
他不會撒謊,看來待嫁心切的我,終可如願以償。
是夜,去到我倆重遇的古典酒吧,選了我倆共坐過的沙發,在紗屏風背後享用一頓燭光晚餐。晚餐無須特備節目,安靜享用一餐,時間長短也很快樂。
他說,「今天,伯父伯母談及我倆的婚事。我在想會否太快,畢竟交往還不足一年。」
「我也有同感,不如多待一會吧。」我咬着羊架肉,濃羶掩蓋一切調味料。
他注視自己的左手,「可是,已經兩年了。」
「啊?」我頓了一會,才敢追問此從沒解封的話題,「甚麼兩年?」
「她已離開兩年。」
他說得很輕,想輕輕帶過,我沒有窮追猛打,「你這種語氣,難道已放開她?」
「再答應我一次,不要抽煙,至少別在我面前。」
我終於按捺不住,要問一遍:「為甚麼不要抽煙?」
他還是那句回應,「你不瞭解我,我不怪責你。不要問太多,知道太多,便發覺我很壞。」
但我感覺到可以接觸真相,遂說:「其實我不瞭解,是因為你從來不坦白,不斷兜圈子。難道有甚麼事情,非要瞞住我不可?」
他看着指環,「我們今夜上床,假若你不能從中察覺這一點端倪,就別再問起此事了。」
「好,我答應。」為甚麼要上床?但既然是唯一可通往終點的路,儘管試試吧。
「你要先抽一口嗎?可能是最後一口。」他側身躺在床上,被子遮掩本身,背着我,看着窗外的夜空。
「不用,我要守諾言,至少做門面工夫。」我從後抱住他,吻住他的左耳。
平時,他會用舌頭和手指緩緩引渡,但今夜幾乎沒有前戲,只吻了一會,手指在我的私處走過數圈,便展開肉搏。
然而今天很快便興奮,也許晚餐喝了一瓶紅酒,身體炙熱得較快。雖然只有客廳透進來的殘餘黃光,但我見到他的身體像滾燙的紅,我想,我雪白的肌膚也紅了。
忽然,他抱起我,我坐在他的大腿上,繼續起伏跌宕。我終於察覺不對勁,原來,原來他沒有用套子。我們交往快一年,從沒有一次不用套子。
「我……我還不想要孩子。」
他沒有說話,然後慢慢平躺床上,任由我扭動纖腰。
未幾,我已感高潮,背心抖了一下,就在停頓的剎那,他輕撫我的臉,有點冷。
指環的冰冷令我暫忘色慾,不讓他手離開我的臉,「可以告訴我嗎?你和那個女人的事。」
「你抓住了,但仍沒發現重要的線索。」
究竟他的手有甚麼線索?我萬思不得其解,可憐他反過來壓住我,看來猜謎的時限將至。
他今天特別熱情,我有點受不住,腰已酥麻,張開雙腿,喘氣道:「你……你真的如此……不想讓我知道?」
他沒講話,手指繼續侵犯我的臉龐,然後在唇瓣邊打轉,這是他從沒用過的把戲。
我不假思索吐出舌頭去舔,然後吮啜在口腔裡;他很愛乾淨,手指除了我的體液的味道,便沒有其他。可是我感覺到他的手指有一塊硬處,遂抓住他的手,把食指和中指都吸進口中。原來他的食指和中指都長了枕,一層厚厚的皮,它就是真相的線索。
他的腰沒有停止擺動,直至在我體內完事。
翌日,我們去到她的墳前,我在此時才知自己一直與死人爭寵。
他說:「我從前也是煙民,每天最少抽兩、三盒,不能自制。結果害她哮喘發作,在我面前活活喘死。她臨死時,我手裡的香煙仍在燃燒。我沒有體諒她的身體,只顧自己感受。我是好人,除了太自私。」
我終於明白他漂了一排晧齒的原因,愈見他後悔的臉,便愈心酸。
回家後,彼此沒講話過。他幽幽躺在窗旁的木榻,手指沒有一刻停止活動。他對亡妻的愧疚竟偌大如此,我不可再撒嬌。他有此經歷,要再愛上一人是多麼困難。我能被愛,是多麼幸運。
「看過來。」我從手提包取出一盒香煙,丟進垃圾筒。他沒有為此綻放笑容,卻把我招過去。我竄進他懷裡,看着斜陽西下,「今次不是門面工夫,真的不抽煙了。」
他依然沒說話,但手指安靜下來,握住我手。
我嗅一下用來拿煙的右手,手指間的臭味已很濃,皮膚更發微黃。別人花十年工夫才有的,我兩年便追上。
倏忽,嗆咳幾聲。我明白,該是時候停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