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回 快樂擔子
還沒痊癒已歸家休息,再睜眼時已是日出,肚子咚咚作響,但身心疲累,不願出門,於是煮個泡麵充飢。
電視台播放新聞報導,第一則為北方熱浪持續,某市錄得四十三度高溫,為有紀錄以來最高,三日內共六十二人懷疑因中暑猝死,當中八成為長者。第三則為國際新聞,歐洲某國揭發三代亂倫案,現年六十二歲的男人於二十一年前強姦當時只有十六歲的女兒,誕下一個男嬰,男嬰於大學後結識女友並發生性行為,後發現為女友為父親的私生女兒,而父親亦曾強姦其私生女兒……
兩三下子吃光泡麵,填飽肚子,正要出門丟垃圾,偶然聽見升降機處傳來對話,「喂,我老公說狐狸精昨天回來了,你有見到嗎?」
「有!她鬼鬼祟祟竄回來,肯定擔心記者追訪。前兩天還有記者來我家訪問,花了半天才相信我不認識那狐狸精!」
「唉!換着是我遇上這等事,還不如馬上自殺,免得丟人現眼,怎有面子回來?」
「就是嘛!明知給鄰居添麻煩,還不識趣走遠……」
「八婆,誰是狐狸精!」梓蓁明明看不見對方,也禁不住臭罵一句。兩名女人果然沒再說三道四,像消失般無聲無息。
她心道,有些人一生規行矩步,但心裡犯下大錯,終究來生要當畜牲!
但忿怒過後,竟認同一群三八的說法,同意只有離開才可抹掉舊痕,然而新居是媽媽排除萬難爭取回來,一走了之未免可惜。
星期天的黃昏回到walnut café,鐵閘已貼上招租廣告,附近生意亦見冷清。
隔鄰糖菓店的老闆立在門外發呆,瞧見梓蓁按住小腹過來,便上前參扶,關切道:「你還好嗎?」
梓蓁慶幸還有善心人,感到這意外關懷很窩心,「謝謝,我無大礙。」
對方熱心關懷,便往店內作客。
從前,她只曾經過門外,首次入店,與家鄉糖菓店沒兩樣,一方為百子櫃般的糖菓櫃,任由客人配搭,以重量計算。其餘三方和中央的層架擺放各類零食,如蝦條、芝士球、科學麵、巧克力等,還有冰箱放賣飲品、冰淇淋之類,沒有一樣是她不喜歡,還屢有新發現,「老闆娘,這裡的零食比超市更便宜呢!」
老闆娘挑選一款巧古力,主動打開盒子,「嘗這個,超市沒有賣的。」
梓蓁分不清盒子上是印度文或是泰文,總之是那個方向。
與對方初次見面,姓名也不知道,但盛情難卻,自己又心猿意馬,遂厚面皮在圓盤似的原形中取一片,仔細咀嚼,巧克力混了炸脆的花生碎,齒頰留香,「這個超好!這個超好!」
老闆笑言:「送你一盒,賀你痊癒出院。」
大家的笑容都僵硬,逐漸收斂,梓蓁苦笑道:「嗯,我終於出院,但大家都討厭我。老闆也知道我的醜事,為何對我這麼好?」
老闆娘返回收銀處,戴起眼鏡,從抽屜取出賬簿,「我直覺認為你是無辜,況且新聞報導總夾雜幾分誇張。」
給人信任的喜悅洶湧而至,但又擔心是另一張假面,「你知道真相嗎?」
「我不知道,但我認識永幀。她爸媽和我是老鄰居,我和丈夫膝下無兒,便把永幀看成親女兒,見證她出生,見證她出嫁,見證她失婚,見證她再嫁,就是見證不到真幸福。」
「老闆娘,你很厲害。」梓蓁霎時張皇失措,尷尬道:「對不起……」
老闆娘托起眼鏡,笑說:「哈哈,給我嚇倒嗎?我從前在中學當國文教師,多少沾了些書卷氣。」
梓蓁就是想指國文教師的文氣,「我很羨慕老闆娘的胸襟。」
本是讚美說話,但老闆娘愣住一刻,遂失望地埋首工作,「我以為你是樂天的人,但你講了永幀一番話,只好祝福你別走在永幀之後。」
文人說話總夾雜幾分浪漫,梓蓁卻信任至篤,以為自己不再樂天。
老闆娘忽然仰天嘆息,「我在想,假若你有興趣,可以來這裡幫忙。我讀報紙多少看到你的事跡,你本來就是為永幀打工。」
突如其來的邀請,卻像重蹈覆轍,梓蓁不知如何是好。可是機會一去不返,橫豎倒看,也該接受。
老闆娘彷彿很苦惱,抓亂頭髮,露出倦容,「也許有點唐突,但我和丈夫快支持不住。你知道永幀有孩子嗎?她的孩子現在由我們照顧,人老了,辦甚麼都力不從心。」
梓蓁想起永幀的綠眼,想像小澄失去雙親疼惜,孤零零看着同學享天倫之樂,然後滿心嫉妒,重蹈母親的轍。她害怕悲劇重演,想拯救小澄,「我答應。」
老闆娘寬心說:「好。」接着應梓蓁要求,探望小澄。
原來老闆娘就住在她上面數層,面積卻是三、四倍。
老闆娘自我介紹,家姓徐,夫婦同居,皆已逾花甲。夫妻同出生於書香世家,丈夫退休前為大學教授,研究唐代詩歌韻律,妻子為國文教師。家裡積存上千部書籍,填滿三、四個書櫃,唱機輪迴播放古箏、木笛之音。
小澄躺在嬰兒床,舉目四周皆是書籍,泛溢古雅音色,說不定耳濡目染,未來當個學者或文學家。
人們總難分辨陌生人,尤其嬰兒。梓蓁惦記小澄,但在街道遇上,恐怕分辨不來。小澄卻記得梓蓁似的,雙手不斷又抓又摸,想抱住梓蓁的臉。
徐先生叼着沒有燃點煙絲的煙斗,在書桌前瞇眼,瞧見梓蓁與小澄一拍即合,便操起一腔北調,欣然說:「多些過來探小澄,她會開心一點。」
梓蓁笑住答應,在徐家吃過徐先生烹調的豐富晚飯,便滿足地回家。
小澄帶來生機,但此刻沒有旁人慫恿,沒有話語煽情,梓蓁細想之下,後悔答應於walnut café旁邊工作。冷言冷語倒是其次,活在永幀的陰霾才令人難挺起胸膛。如今只希望時日儘快磨蝕舊痕。
突然間,她覺得自己軟弱了,但如此軟弱,才貼近現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