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回 缺一角的閨房
馱負背包,手拉行李箱,在市中心迷失方向。眼前是斑馬線,沒有指示燈,沒有司機憐惜,沒有一輛願意停車。
穿上寬身淺藍方格恤衫,貼身牛仔長褲,及膝平底黑皮靴,馬尾辮子,劉海略掩白色粗框眼鏡,湖水背包,方格紋行李箱,說不上時尚,說不上土氣,值不得大費周章形容之。
好不容易越過馬路,前往警察站崗,「警察先生,請問山下街在哪裡?」
站崗是四、五十歲的胖子,像酒醉般打呵欠,打量一下梓蓁,色瞇瞇道:「看到前方銀城桑拿浴嗎?在那兒向右直行三個街口,向左走兩個街口,然後往右斜前方行五十步,再向右轉三十度角……」
「啊!別講這麼快,我記不住……」梓蓁忙用紙筆記錄,一副可憐兮兮,「我有地圖,你告訴我現在位置就好。」
警察忽然裂嘴一笑,向同袍打個眼色,「看地圖能去到,用不着找人幫忙吧!算了,我帶你去!」
梓蓁感受一絲危險,但白碰運氣半天仍尋不得,只好冒險跟隨。
時已十一,換作鄉城,早已幽幽寂寂。然而俗稱「桑拿街」的摩登路璀璨繽紛,夜總會外停泊各國名牌汽車,連續四幢三十層高的桑拿場及時鐘酒店人頭湧湧。
街上招客的舞小姐穿上低胸連身短裙,腳踢五吋高跟鞋,單肩銀鍊袋子,梓蓁覺得俗不可耐,豪客卻愛不釋手。還是偶遇的高雅女子更為吸引,她們身材高挑,相貌標緻,妝扮濃淡得宜,穿起素色長裙,足履兩吋高跟鞋,手攜各式袖珍的皮革手袋,言行舉止皆現社交名媛的自信,刻意與舞小姐區別,以顯出淤泥而不染。
紅燈區中,梓蓁身為女人,只算初生之犢。但她連自卑的縫兒都沒有,只懂埋首筆記和地圖,回想走過的路,疑惑說:「警察先生,你剛才說進入摩登路,在第三個街口轉左,但已走過四個街口了。」
警察忙着觀賞美色,半眼不瞧梓蓁,隨意答道:「三個、四個也不對,五個才對。」
梓蓁指向左前方,「啊,第五個了!」
警察愣住一會,注意夜總會的頭牌正步出正門,遂一本正經地往前行,「這條橫街品流複雜,還是第六個較為安全,繼續走吧。」
梓蓁知道對方找藉口躲懶,但對比地圖和路牌,的確離目標愈來愈近。
他們再走兩個街口,終於左轉進入另一條大道,然後再拐數個彎,正好看見山下路的路牌。然而梓蓁高興地奔進街口,竟見一條又深又窄的巷子。
山下街本能容一輛車通過,但見兩旁堆滿雜物,如今只能容兩人通過。全街長百米,只有大廈門外的霓虹燈和招牌發亮,幾乎沒有光線,但時有人進出,說不上死寂。
「你確定住在這裡?」警察打個呵欠,摸摸肚皮,又是一副色相。
梓蓁瞥視對方,打個哆嗦,匆匆衝進山下街,忽然有東西打在頭頂,驚呼一聲,抬頭才知是冷氣機滴水,然而一雙冷若冰霜的招子盯緊自己,倒有點心寒。
喵,喵,不知是撒嬌或是示警。
撇頭一看,警察仍在街口,燈光照不到,但可想像一張淫邪的臉。
正門豎立紅色霓紅燈,像連續劇中低俗的夜店或賓館。果然通往地牢的樓梯口,是比堅尼女郎的冶艷海報,掛牆招牌燈箱則屬於樓上的按摩場──這裡的法律,嚴禁一人以上無牌經營的性交易所。
「小姑娘,小心強姦犯啊!」警察不提醒由自可,愈提醒愈驚心,「還有,最近山下街有人專門殺妓女,當心啊!」
梓蓁蹙起眉頭,白對方一眼後,步步為營地上樓梯。
她慣住鄉郊,不害怕蛇蟲鼠蟻,也不害怕一眨一眨的黃燈,但不敢透一口氣。
抵達一樓,左右各有茶色玻璃門,都是打開,可見門內是櫃枱,各有兩、三名男子抽煙,室內輕輕的七、八十年代的抒情歌,出入者有男有女,個個春風得意。
男子笑瞇瞇看着她,「來應徵嗎?看你質素不俗,一小時兩百塊!喂,別走啦,我們有牌經營,兩百不夠嗎?三百夠不夠!」
梓蓁搖搖頭,繼續拖着行李箱,躡手躡腳上樓梯。
二樓較為寧靜,左右兩室,沒有開敞,但門口掛起按摩場的燈箱,門縫透出神檯燈般的紅光,隔着木門傳出播放音樂,但比一樓的更為老調,旋律近似二戰前後的經典國語曲;說不定,就是那些經典,屬於爸媽也還沒出身的年代,旋律在含蓄與奔放之間掙扎,將哀調包裝成浪漫溫馨,歌手均戴上假髮面具,像洋娃娃般精緻;她是如此認為。
三樓、四樓、五樓、六樓,愈漸接近目的地,愈是寧靜。
抵達七樓,背着背包,手攜行李箱,累得滿背子汗,乏力地敲門數遍。
開門是一位老婆婆,「誰?」
「你是陳太嗎?我是張梓蓁,早前打過電話來租房間的……」她喘氣不停。
老婆婆是房東,她半瞇眼睛,打量梓蓁一遍,便粗聲粗氣:「進來吧!」
其實單位頗為寬敞,少說有百餘平方,但用木板間開為十家房間,每家不足十平方,像梓蓁孤身一人尚算舒適,但住上四、五口便擠得不似人形。
房東回去自己的大房間,乒乒乓乓許久,才出門展示一串鎖匙,伸手進衣服抓肚皮,「大的是正門,小的是房門,每條按金五十塊,共一百塊。」
「一、一百塊?」一百元非大金額,但兩條鎖匙滿是鐵鏽,說不定插進匙洞便折斷,十元按金也嫌多了。
「小姑娘,一百塊不只是換取兩條鎖匙,還換取一個棲身之地,要考慮清楚啊。」
寄人籬下,只好掏出一百元,取過鎖匙便進房間,誰叫找不到更便宜。
然而她經過隔鄰,便聽見女人叫床,倏地毛骨悚然。房東接過一百元,只顧吃吃笑,她則漲紅了臉,落荒地衝進房間,然而房內木板更薄,叫聲更響亮,只好逞強習慣。
多聽幾聲,感情變得薄弱。
她反鎖自己,專注執拾行裝。房間貼牆有雙層鐵架床,床下有數個小膠箱,對面的牆有兩米高的木衣櫃,近窗有個一米高的木茶櫃,外貌頗為殘舊,滿佈凹痕,實情是堅固非常。
咯咯,咯咯,有人敲門。
旁邊的妓女專誠來打招呼,只穿內衣裙的她,食中二指夾着剛點燃的香煙,朱唇輕輕吐了一個煙圈,笑靨道:「你好,我叫綺夢。」
多土氣的名字,梓蓁忍俊不禁,「您好,我是張梓蓁……」
綺夢彷彿早料及此,沒放在心,反而微笑道:「你很年輕,夠十八歲沒有?」
「我十九歲了。」
「十九歲?哎喲,跟我是同年呢!」她輕輕搭上梓蓁肩頭,笑容沒絲毫虛假;其實她五官精緻,肌膚細膩,骨肉勻稱,是天生美人胚子,絕不遜色於摩登街的名花。
水亮的眸子,攝住梓蓁的魂魄。
梓蓁嗅到濃烈的香水,剎那間已蕩氣迴腸,刺激得口腔自行張開,打鼾般抽一口氣,回神才知對方巧手在身上游走,掠過臉頰,掠過胸前。但她無意反抗,還感舒服得很、陶醉得很,很想再起勁地吸入香水氣味。
叮,叮,晚上一時,還有人按門鈴。
綺夢即花容失色,退回房外,「我還要工作,明兒再聊!晚安!」
對方有禮地關門,她拍拍面龐,才回復清醒。
隨之而來,便心想房東租房給妓女,不會感到困擾嗎?她腦裡滿是形容污穢的男人,想像綺夢要徹夜承受骯髒的肉體,不知道可收多少酬勞。
她回想故鄉,敢說沒有妓女,因為沒有多少男人需要妓女,需要的都往鄰鎮,那兒有夜總會、酒吧街。鄉城民風淳樸,不等同思想守舊、力保貞節,而是隨心而來,用不着標榜名花名草,沒多少人願意出好價錢,也沒多少人願意賣。賺錢該去農田或工廠,不應在令人安心的床;賺人歡笑,總比不上給人賺血汗安心。
然而隔鄰不明顯反對此說,叫床聲如潮浪起伏,忽高忽低,擾人清靜,難以想像開學以後,要每夜邊聽着叫床,邊做埋首於書海之中。
「欸?她抱完男人便過來,說不定帶有甚麼男人的體液!」
想起對方碰過自己,才知與嫖客間接接觸,連忙取出肥皂和海綿,衝進浴室擦洗全身,擦得快要脫皮才罷休。
她凝視毛巾,毫不留情地丟往窗外,悄悄返回房間,悄悄關掉電燈,悄悄裝作入睡。
不難預料,難堪與尷尬將陸續而來,也許該搬去較為正常的公寓,儘管要花點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