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閣老 (下)
兩人騎馬穿過繁華之地,進入幽靜山林,太湖景色漸收眼簾,可是光看一個湖、一堆石、一群樹、一堆田,始終略嫌乏味,兩人認為還需要點人氣。正好太湖甚多遊人,尤其生了太湖娘娘的傳說以後,不少人慕名而來,倍添太湖生氣。
東方炎忽然說:「衡弟,剛才你耍一套劍法真夠瀟灑,是三叔教你麼?」裴衡「啊」的一聲,道:「非也非也。小弟只是在刑場看過三爺舞一次,而且這套劍法不大複雜,看起來像舞蹈,所以一下子就記住了。不過我剛才運使起來,老是欠缺三爺的神韻,他好像很陶醉其中,像表演給別人看似的。」
東方炎「嗯」一聲,說:「的而且確是在表演,但我看並非演給我們看,而是演給其他人看。你猜到是誰嗎?」裴衡搖首道:「請炎兄指教。」東方炎輕輕嘆氣,說:「如無意外,該是劍舞門掌門公孫玲,還好三嬸不懂武功,否則定看得心酸。不過你還年輕,而且不是姓東方的,不知道那些往事,不會明白我的話。可是東方家中,不少人仍對此人的事耿耿於懷,而三叔和應生最為難受。」
裴衡略猜到一二,無非是恩怨情仇,只漫漫道:「衡弟很想知道,不過要辦正事,留待他日指教吧。」
此時,他們眼前是一處偏僻的渡頭,可是他們沒有登船,皆因已到達申時行的「申酉山莊」。莊園有石牆圍住,但石牆只有一丈高,而且有樹枝遮掩,簷蓬至牆身若隱若現,埋於深山之中,彷彿無牆無壁;月圓正門常開,木影壁上雕有日落西山圖,恰巧是門外之景。光是兩個簡美之作,已令東方炎嘆為觀止,道:「我在應天府看盡金碧輝煌的大宅,甚麼達官貴人的家,卻遠不如這蘇州山野之居!不,申老爺本來就是狀元爺,難怪難怪。」裴衡會心微笑,敲響影壁後的銅鑼,待山莊的下人接待,再沿着蜿蜒小徑,登上山腰的宅居。
他們穿過一道山門,走進堂前亭院,聽見後方傳來樂聲,裴衡便道:「申老爺又在賞崑曲嗎?」下人微笑點頭,招呼二人在客堂,道:「小人馬上通知老爺,兩位如不嫌棄,請先用清茶糕點,糕點全是少小姐所造的。當然兩位亦可到前院觀賞園景,隨便散步。」
裴衡喝一口濃茶,吃一塊花糕,說:「當真味甘可口,要是暑熱用冰鎮,風味更佳。」
東方炎拿起茶杯,依樣葫蘆做了一次,笑道:「難怪你說只帶茶葉便可,假若帶來兩酲酒,真是大煞風景了!老兄向來只喝酒,從不喝茶,今次真要逼我破戒、破戒!」然後他又乾了一杯,啃兩塊糕點,說:「很不錯、很不錯!不過老兄一介武人,還是喜歡鹵肉烈酒!話說回頭,申老爺就是這麼優雅的人嗎?」
裴衡悠然自適,笑道:「文人雅士本該逍遙自在,申老爺領悟到前人真諦,堪稱優雅。申老爺與師父是舊相識,數年前,我跟隨過師父來拜訪一次,當時他才剛辭官歸理,尚有幾份官威,但我已很久沒有拜會申老爺,不知道他近況,但他隱逸多年,深居簡出,善養身體,無足無缺,恐怕已是練得半仙了。至於他老人家膝下幾個兒子,不是取得功名,就是殷實商人,與東方幫有點生意往來,只是他老人家沒有沾手生意吧。」
東方炎環視堂內,道:「原來申家是書香世家,難怪此山莊也顯得氣派不同。想我東方家也曾是出讀書人,祖父亦中進士。可惜來到我輩,連一個舉人也沒有,當真慚愧啊。衡弟,趁樂聲還沒有停止,我們去前院走走吧!」裴衡一口答應。
二人回身步至前院,在堂前望向山下,牆邊都是竹叢,右方有山溪經過。申家在溪中間鑿個小池,用太湖石圍住,石上有青苔自然點綴,另外倚牆砌一堆假石山,種了幾棵松樹;樹夠老、枝幹粗,氣派非凡。二人步下石楷,踏上石塊路,腳下綠草柔柔,走得多,腳也不會痛。左方都有水池,只有一端連河而已,但是流水淙淙,不見溢瀉,多半是地下連接水道。池的盡頭有個木涼亭,亭旁有竹架和石臺,放上盆景,有幾個家丁在檢察,小心翼翼地驅蟲,卻沒有肆意修剪;家丁見二人來,微笑道:「請兩位慢慢觀賞。」然後便悄悄離去,沒有壞了雅興。
東方炎嗅一下花香,說:「老弟,這些文人雅興,老兄真不曉得多少,不過真夠逍遙自在呢。」裴衡望着大宅,淡淡笑道:「申老爺位極人臣,為國事夙夜憂嘆,飽歷風霜。今日歸鄉故里,該要好好休息了。」東方炎笑道:「當年申老爺擔任首輔,你還是黃毛小子,怎麼知道他老人家夙夜憂嘆呢?」裴衡打趣道:「也對也對。炎兄當時還是游俠浪子,行跡天下,該比小弟更清楚吧。」
兩人聊得正好,忽聽見人道:「哈哈,老夫不過閒官一名,哪有甚麼夙夜憂嘆?」
一位老人滿首花白,忽走過來。他長得不高,還嫌過於瘦削,可是精神矍鑠,笑態萬千,又說:「兩位小兄弟來臨山莊,所為何事?」
二人見申時行,立即深深作揖。裴衡道:「晚輩拜見申老爺。他是敝幫的應天府統領,東方炎,在下則是四爺的徒弟,裴衡,數年前已隨師父拜會過申老。今天兩人冒昧到訪,全因敝幫有事相求。雖然申老爺居於山莊,但是定知道近日蘇州大變。官府與本幫有所爭執,危害到蘇州百姓,希望申老爺能夠稍為露面,調解紛爭。」
申時行笑道:「老夫早已不問世事,恐怕未能協助貴幫了。」這一笑、這一話,又有多少弦外之音。
東方炎又抱拳道:「申老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百姓有難,自當有能者來擋。我們都是有能者,東方幫盡力保護百姓,朝廷亦該為國謀福。晚輩聽聞當年張首輔患上重病,亦堅持朝政不假手於人,凡事親議親決,整勅吏治,天下太平。可惜張首輔罹患惡疾,英年早逝,申老爺亦辭官後,即見權臣與閹黨為禍朝野,殃及百姓。申老爺鴻福齊天,身壯力健,不是應挺身而出,拯救黎民百姓嗎?」
裴衡憂憂的低聲道:「炎兄,當心禍從口出呢。」
東方炎卻挺起胸膛,說:「哼,人人皆頌張首輔,不是皇帝老子說要除掉,就除掉,要清算,就清算嗎?朝廷故意陷害東方幫,老兄我有否講朝廷壞話也一樣!」
申時行淡然點頭,道:「好、好,兩位既是有心人,請跟老夫到書房,順道遊覽敝山莊,再作商量。」然後不待二人答應,便回身帶領二人往裡去。
未幾,他們穿過客堂,去到中院的廊道。中院與廊道曲折狹長,兩人察看之下,才發現中堂的主廊道下,就是流水淙淙的小河;回想前院兩旁的小溪和小池,多半是此小河的支流。他們在廊道居高臨下,靠欄而行,輕易看見河裡的游魚草蟲,自得其樂;石縫間的長草,像鎌刀般點在河面,讓魚兒咬一下、樂一下。
裴衡心道:「從前院觀看,山莊樹木遮掩,不料到此一遊,才得知內有乾坤,別有洞天。」
廊道架於小河兩旁之上,各有一排房間。其中數間,偶有下人出入,原來是供下人居住及通往聚集之用。中院盡頭,又有一首拱門,門牌寫着「歸林院」,是藏於山谷中的山莊正院。進入「歸林院」,正前方是申老爺的寢房,左右兩方即是子孫居所,少說東西廂各有十房。其時正院中,有幾個小孩與娘親和下人玩耍,他們見到申時行,異口叫道「老爺」、「爺爺」,又向裴衡和東方義禮貌作揖,教二人刮目相看。
三人進入書房,申時行命令家人不得內進,關閉門戶後,道:「兩位可見,老夫已經退隱,只求弄孫為樂,頤養天年,不願與官場再有瓜葛。」
東方炎明白對處苦處,但按捺不住一雙豹子眼,道:「不打緊,申老爺可以不露面,我們亦只希望交幾個清官朋友,別讓朝廷危害幫會及百姓。要知道朝廷要對付的不單是東方幫,而是全天下的幫會。要是幫會全面覆亡,天下就像以前一樣,貪官要殺要搶,百姓只得硬接硬受,早晚官逼民反。前朝出個張居正,好不容易支撐大明,我們可不能再讓江山崩角啊!」
申時行拍一下東方炎的肩,道:「小兄弟,辦大事切忌心浮氣躁。然而老夫想幫忙,也辦不到,你們要求的人該是皇上。皇上為君多年,即使不足出戶,卻知道民間疾苦,老夫服侍過皇上,皇上的確有賢能之才,否則張首輔再厲害,亦不過帝師。如今任由閹黨弄權,實非皇上昏庸無道,只因皇上心灰意冷。皇上痛恨自己及不上張首輔般聰明,亦恨天下只顧讚頌老臣,而忘了皇帝的苦功。這個心結,老夫真的解不來。」
東方炎正要講話,裴衡卻伸手阻止。皆因他眼見一個花甲老人,無奈嘆息,怎會不曉得對方仍是心繫家國呢?而且申時行所言甚是,皇上要是糊塗,便不會有十年新政,而是任人取去江山。此時的大明江山已千瘡百孔,外剛內乾,朝廷一群牛鬼蛇神死之不盡,殺一個、生十個,像江水般洶湧而來。故當年張居正以猛治國,為民所頌,卻遺留依賴他生存的江山,教小皇帝心存妒忌、左右為難、化恩為恨。申時行雖曾高中狀元、位極人臣,可是這個面面具圓、處事老練的申閣老,也敵不過洪流,何況一個慣受約束的皇帝呢?縱觀昔今,沒有當日張太傅,哪來今日萬曆帝?此答應,就只有天知道。
「啊,紅葉姐姐回來了!」一位小女孩欣然地說,打破嚴肅的氣氛。
裴衡聽見,立時奔出房外,果見紅衣女子以及白衣男子。二人見到裴衡和東方炎瞪視自己,遲疑一陣子,白衣男子才放下手上的小女孩,說:「紅葉,我們走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