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閣老 (上)
門戶緊閉,門外有十數人持刀守備,嚴禁閒人進入;能入門者,皆是幫中顯貴。大堂之內,東方義和東方智坐居首座左右,左右次座和三座分別為其餘四大,皆屬幫中頭領。四座為高、吳二老,五座為裴衡和東方達,四人為頭領的副手,均是幫中的首腦人物。列席有東方禮髮妻周氏,東方秀站其身旁,二人在幫中沒有職位,只因是次大會要決定揚州府的新頭領,繼承東方禮在揚州的產業,她們才得以旁聽;但她們知道,自己只可旁聽。
東方智身為東主,率先啟齒:「三哥仙去,朝廷亦已結案,尋兇該退為其次。咱首要是擢升新人,替補三哥之位。然而在場各人早有其位,無法抽身,唯獨應生一直於佛寺修行,沒有統領。而且應生是三哥親兒,繼承此位,可謂當之無愧。」東方義早與其四弟擬定人選,此刻附和道:「此乃用人之時,應生,就此決定了。」
然而長輩說話,無法阻礙應生閉目唸佛。
左方次座的書生張開紙扇,邊撥動,邊說:「很涼快,真的太涼快。應生,你感受到涼風陣陣嗎?」他正是已故幫主東方仁的長子,東方晧,人稱「無情書生」,因他看似文弱,卻是心狠手辣;手上一把紙扇,實以精鐵為骨,堅硬無比,名為「虎嘯」。而他每次出手都不留情面,殺人於無形;但手裡亡魂,全是十惡不赦之徒,故得此稱號不善不惡的稱號。
應生坐在東方皓身旁,卻是聞風不動。東方皓遭人漠視,有點生氣,鐵扇越撥越有勁,隱含內力,涼風大得呼呼有聲,令人生痛。幸有高、吳兩老假咳幾聲,才收斂一下。
右方次座的俠士一派正氣,道:「爹、四叔,孩兒守住的應天府雖為南京,但該處長年太平,又非我幫的重地,實在不必由我來親自監督,吩咐睿兒來辦好了。反而揚州位於江河交界,是督運糧稅要地,又是南北消息的集散地,每天都要接待江湖中人。孩兒沒有其他好本領,就是江湖朋友夠多,我來接管揚州,亦不錯吧!」此人驕而不傲,正是東方義的長子東方炎。他年輕時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威名不輸給在座各人。
東方晧冷笑一聲,道:「炎弟,三叔的工作,可不只是行俠仗義般簡單呢。為兄怕你忙於交朋友,忘了正事。」東方炎哈哈大笑,卻沒有反駁。
東方義奮力拍一下桌子,嚴色道:「放肆!危急之時,豈容你們內訌?你們別以為身居要職,便可以出言不遜,目中無人。沒有好建議,就給老子閉嘴!」
高老伸手示意,讓東方義冷靜,後道:「應生,你爹自幫會創立,一直費盡心神打理幫務。他早已打算年老力衰時退下來,讓你繼承他的衣缽。只是萬想不到你剃度出家,白費他一番心血。不事夫母,此乃大不孝,你爹也走得不安心。你要超度你爹,光唸佛是不管用,來繼任揚州頭領,統率幫會吧。」
眾人再議論甚久,周氏終按捺不住,哭道:「是娘不好,娘給你叩頭,你回來繼承家業吧!」東方秀跪在旁邊,扶着老母,道:「秀兒還沒服侍過大哥,大哥已出家。可是我們確是兄妹,你要成佛還是投胎,都改不了。秀兒當妹妹,就代娘親向你叩頭,求你回來當家,不要再讓娘親日夜牽掛了。」
東方秀「噗」的一聲跪地,但應生還是繼續唸佛,面不改容。
倏忽,東方隆向應生彈出一個銅錢;應生亦及時彈出一顆念珠,兩物碰個正着,噹噹落地。東方隆遂笑道:「應生,我們昨天一同聯手,對付傷害三伯父的人,你不是已經踏入紅塵嗎?你雖然出家,但還出現於此處,又去救三伯父,不就是證明你凡心未泯嗎?為弟不是有意挖苦,只是認為你不過怨惱你娘親,才會毅然出家。況且出任統領,無礙你修行。行住坐臥皆是禪,再說當年佛尊傳道,不是入世之舉嗎?總之拯救蒼生,就是佛道;禿着頭來當頭領,非不可為之啊。」
東方智道:「當年我四兄弟立幫,立誓四兄弟世代相依,共同進退。你們老三可不能就此退出,違背父輩約定。否則幫會只會四分五裂,讓朝廷的魔掌禍延百姓。」
應生雙唇微動,眾人以為他終受打動,要啟齒答應,卻張口竟道:「勉強變改,無補於事。」
眾人要放棄之際,裴衡回想起東方禮身先士卒,想起他臨死所吟的《月下獨酌》,想起詩仙李白,想起寂寞,想起懷才不遇,想起變幻無常,想起人生幾何,想起對酒當歌,想起東方禮的劍法。他道:「應生前輩,請看。」他拔出長劍,在室內揮舞起來,上天下地,如騰雲駕霧,如忘卻塵俗,如神人飛天;雖然一手孤月劍法,不夠瀟灑,不夠淋漓盡致,卻足以教人想起東方禮的死前的豪言壯語。應生亦不例外。
東方隆見應生動容,乘勢道:「應生,看到吧?請你統領揚州分舵吧!」
應生合什鞠身,道:「待秀兒誕下子裔,就是應生退位之時。」眾人大喜,心想六個要府,皆有統領舵主,算是穩住幫政。
話說當年東方家四兄弟建立幫會,迅即雄據四府,東方仁鎮松江,自成一國。東方義鎮淮安,東方禮鎮揚州,東方智鎮蘇州,各領遭運要道的幫務。後來眾人的兒子陸續成材,幫會亦日益壯大,遂遣東方炎入主應天府、東方隆入主杭州。由於東方仁早逝,東方晧繼承父業主松江,而應生出家為僧,不沾俗務,故東方幫目前才於六府設舵而已;權衡四家的天秤,亦因此稍為偏移。
眾人喜見應生答應,東方晧卻忽道:「難得大家聚首一堂,小姪就談件要事。剛才聽四叔所言,四家要共同進退,但咱的長家跟三家只統領一府,若論勢力,始終比二叔和四叔薄弱。故小姪提議讓昭弟和秀妹也提上來,分別到徽州和武昌當頭領,興辦東方幫務。」昭兒是他的親弟,留在松江,沒有出席;秀兒即東方禮的女兒,正好在場,但是她向來養在深閨,不懂得江湖事,聽見此番話,立時惶恐得怔住了。
高、吳兩老皺起眉頭,心想學生此舉急進突兀,定遭群起反對,但故意阻止又會落掉學生面子,甚感進退兩難。東方義則皺起眉頭,說:「皓兒,昭兒那副德性,你最瞭解。老夫絕不允准讓他統領分舵,以免助長歪風!而秀兒是女兒家,除非有人入贅,否則與大夥男兒辦事,總有不便。」
東方晧鼻哼一聲,道:「二叔,昭弟又哪副德性,擔當不來?頂多只能說他不曉經義,但若論武功,至少不輸炎弟呢。」
東方炎即昂首大笑,道:「哈哈!昭弟的武功,炎弟可不敢恭維!可是上個月我們偶遇暢飲,才聽他說只喜歡娶老婆和生孩子,娶得十個八個也不夠,生得大宅容不下也不夠。聽說他的三兒子都廿歲,要成親了!那天他談得興致勃勃,可是沒講過要當頭領,多半是不願擔此重責,咱們不要強人所難吧!」
東方達一直沉默,此時也按捺不住,竊笑說:「哎唷!就說昭哥好本領,我還不過娶得一妻,納了兩妾,大兒子還不到十歲呢。幾位兄長,我們真要加把勁啊!」
高老見面子丟光得差不多,便教訓道:「咱讓昭兒當統領,也該先讓他學習,豈能一步登天?否則其他東方家眷定會不服呢。」吳老也認真道「對,就如你們每人當初,先到各府學習不同幫務,在江湖闖出名堂,才可擢升為頭領。凡事循序漸進,才可長久。」東方智亦道:「晧兒要求並非無理,但兩老亦所言甚是。二哥,我們就拜託兩位老先生教導昭兒,如何才是本幫子弟,且看他是否有將才。至於秀兒方面,與其出嫁或是待人入贅,讓她學點生意也沒壞,畢竟女不中權,難以駕馭贅婿。」東方四老向來兄弟同心,東方義亦點頭道:「四弟言之有理,二哥贊成。」
東方智不願糾纏內訌,不容別人接話,便說:「我還要與大家商量本幫與官府及其他幫會的事。話說今案牽涉王家幫首領的性命,東方幫與王家幫已經勢成水火,唯望不要再添枝節。他們已是烏合之眾,只要行事不太過份,就別管太多。目前首要,是搗毀朝廷的詭計,而不是鷸蚌相爭。」
東方隆很會接話,又道:「爹,他們不敢明來,大概是害怕驚動皇帝老子。近年朝廷平哱拜、用兵朝鮮,用度龐大,而且皇上和宗室貪婪成性,閹黨和貪官當道,朝廷定是入不敷支。而削弱本幫勢力,大概是要布置爪牙,控制漕運,謀取暴利。」
東方晧卻道:「嘿,難道我們要與朝廷為敵?當反賊可要抄家滅族呢。」
東方炎鼻哼一聲,冷冷道:「我們替皇上肅除貪官,不是有功麼?若然要怪罪下來,我們亦不會任人魚肉,否則怎對得起幫中兄弟?怎樣面對大伯和三叔?」
高老伺機插話,道:「今年才舉會試,而且朝廷奸黨得勢,要找人在朝廷中擔當要職,必定要花很多手段。否則自行薦人入朝,並非花十數萬兩便可辦成。」眾人皆道當今朝中,並無一人可靠,而培養後生成才,也必須先覓得良材,又要疏通官府,並非易事。
可是眾人提起科舉,裴衡便想起現在蘇州,正好住有一位狀元爺,便說:「各位,我幫與申時行老爺有交情,他老人家曾任首輔,在朝中定還有勢力。只是他退隱幾年,早就不問政事,不一定賣此人情。」
東方炎心想終有一句管用的話,登時霍然站起,道:「我們就去請教一下,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總叫有盡力!衡兒,來帶路!」東方智見東方義點頭,便道:「申老爺與我幫交情甚篤,說不定可以說服他幫忙。既然如此,炎兒就與衡兒去拜訪申宅,待你們有消息才作商議。今日到此為止,也請三嫂和秀兒好去休息,準備回揚州,不必再來費神了。」二人允了,便先行離席。
待眾人散去,東方炎搭住裴衡的肩膊,道:「衡弟,咱們要準備些厚禮嗎?」裴衡想了想,笑道:「炎兄,我們帶一盒上等茶葉,應該足夠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