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草記事﹒冷水坑生態人文工作室 生活即是教育學習現場，我的教育人類學筆記。 // 生活是我的田野，敘事是我的穿越線，書寫是我爬梳、重整經驗的方式。 // 散落著行旅中的吉光片羽，生活中俯拾的琉璃碎片，自己也不甚確定書寫主題的獨白，... 讓時間來闡明，幾乎都是自身的觀察和經歷的剪裁與潤。回首間，也發現自己的文字似乎建立在大量行腳的基礎上。 // 生活中難免有些事情難忘，特別是一次自然旅行的經驗，也可能會是喜怒哀樂、感想、盼望... 點點滴滴，交織成自己生命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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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還有可能循著這條十幾歲時上學的路，走回去十五歲呢？

或者，有沒有可能在上學這條路上的某個轉角迎面撞上，與留著學生短髮的自己相遇？

 

 

中學六年的家在台北植物園附近，喜愛散步的父親，與醉心綠樹、綠蔭、及滿眼綠意的母親，只要有時間就在植物園裡逗留。你猜得沒錯，我的國中三年就讀那所男生班教室緊鄰著植物園一側的學校。

 

十五歲的那個暑假，因為一場燒得頭暈目眩的重感冒，母親讓我在家裡歇息休養，而得以短暫脫開暑期輔導課的枯燥乏味。

 

夏日傷風最大的痛苦是，不管外面的氣溫多高，如何汗如雨下，還是不能吹電扇；而且眼睜睜看著別人吃冰，自己只能喝溫開水。

 

我在家中悶得受不了，在正午前決定去植物園走走，吹吹自然風。

烈日當頭，睡蓮池中停棲的蜻蜓高舉著尾巴，彷彿正午前即將在十二點整會合的時鐘長針與短針。關於台北植物園的記憶，就一直停留在艷陽下、停留在我青春葳蕤的十五歲了。

 

 

週日午後，因為細心的詩涵留了濕地松與九芎的乾燥果實，以及無法捱過嚴冬考驗而集體死亡的一群蜜蜂在植物園，要送給小咕嚕和小瑀魚，我決定獨自出門，啟動一個人的漫遊。將需要午休的阿德和懶得再出門徒步的咕嚕瑀魚兄妹，都留在外婆家裡。

 

沒有小咕嚕和小瑀魚在身邊，算是卸下了肩頭最重要的「行囊」，視界與眼光暫時回復了自己的高度，時間和行走速度的掌控權也回到了自己，得以專注於個人思緒的遊走，不受中斷和干擾。

 

我在公車上陷入沉思，開始沾沾自喜地以為這樣有機會走回十五歲的自己，或者至少與十五歲那時候的某些感覺相遇，找回十三歲到十八歲之間的記憶…。

 

下午的陽光與風競速，變化著溫度與色澤，啪地投射在建築物上，也斜斜地穿過樹木的間隙，直達地表。我踏著緩慢的步伐，在幾個五點鐘關門的園子裡面繞著，回想爸爸媽媽曾經如何陪我們一次又一次、早晨黃昏地走過；回想高中時期，哥哥和我喜歡在考完試的週末，一路談天、步行穿過植物園、再徒步去書店或博物館。

 

十九年前過世的父親曾經有三年，不分晴雨地在一株臨著池塘的大樹下運動，等著陪我走一段園內道路去上學。如今，那處曾經流淌著父親的身影及許多回憶的池沼，水泥堤岸消失、邊界模糊，營造為逐漸陸化的溼地呈現。

 

十餘年間，植物園陸續起了變化。我簡略的解讀是：慢慢地放掉部份的園藝式經營，比曩昔重視生態，嘗試呈現大自然本身的豐富，與其中自然演替的過程。

 

我安靜地閱讀著解說牌，覺得自己認得的植物真的好少，辨認能力的好薄弱，不過那都沒有關係。我喜愛在園子裡面兜圈子，翻看檢視著植物的葉子，觸摸各異的形狀和質地，從似曾相識的嗅覺喚醒記憶，回想以前在中海拔森林協助調查時， 遇過同科或同屬的相似種類。讓所有山林的知覺流過，湧向心頭。

 

抬頭環視突出於綠樹之上的週遭景物，引我踏出了植物園，沿著街道兜了更大的半圈。這才注意到，許多小學與中學時期同學的家不知在多久以前拆除，成為新建大樓或者停車場。只有每一次夢境中的國小校園，依然座落在那一排教室與栽培園之間的木麻黃林，然而栽培園的假山與水池已經消失而且水泥化了。

 

走著走著，隨著身旁流逝倒退的街景，我明白，那些記憶中的景物已經越來越稀少、也越來越薄弱，甚至無跡可尋。十五歲時身邊的人物、十五歲時熟悉的建築物、街景與空氣、甚至是十五歲時父親運動的那株水塘旁邊的樹木，都已經起了變化…。

 

我漸漸地知悉自己再也走不回過去的十五歲，不只是許多人物已不存在，曾經熟悉的空間也已經在自然的或人為的擾動及演變中，寂然消逝，隱沒於時間軸的另一端。

 

我越來越清楚，再也不可能走回十五歲了！或許在這個隆起迅速的島嶼，地景的變化與消失早已是常態了？而人打從一出生，就不斷地向過去的流逝的自己道別，成長和蛻變原是一場不可逆反應…。

 

我感覺生命重心隨時間的挪移，就像受板塊推擠隆起、又受溪流上源侵蝕，兩種自然力交互作用而不斷增高與位移的山脈…。

 

我被流動的時間軸載往永遠屬於「當下」的這一端，被推得很遠很遠；而屬於十五歲以前的那一端，漸漸在時間的盡頭隱沒，一如隱入了地殼的深處。

 

一個下午的植物園漫遊，我終於認清再也無法走回充滿了父母親與兄長關愛庇護的十五歲。然而我相信，在那些參天大樹的年輪裡，一定封存了關於我十三歲到十八歲之間的秘密；那些笑容、眼神、關切的話語、以及青春的氣息。我一路走著，向迎面的大樹招呼，彷彿也向十五歲的自己說聲「嗨」！

 

我在回程的公車上意猶未盡地想：或許下一次我可以帶著小咕嚕和小瑀魚來？也許常常來，一同摺疊我的時間軸；一邊回味我青春葳蕤的十五歲，回味那段外婆和外公在樹下做早操、送我上學的記憶，一邊陪著咕嚕瑀魚兄妹，從他們的六歲與三歲走向十八歲和十五歲？

讓他們的笑容與聲音，也被園裡的大樹所記憶、用年輪封印、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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