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朋友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光臨沙白安南
現在有粉絲頁可以看了：
如果你開車
沙白安南(Sabak Bermam)出現在眼前的時間不會超過十秒
它的市區藏在五號公路旁
路口最醒目的指標是警察局
其作用是讓人不自主地肛門一縮油門一踩
將沙白安南拋得遠遠
黃昏時借宿公路旁的先法師古公廟（達摩祖師廟）
當時還不知道有個沙白安南
到了晚上
除了虛張聲勢的吠狗
廟裡沒有任何人
後殿的一桌麻將
像被炸開的中影文化城
散落滿地的碎磚和煙灰
我睡在這個不歡而散牌桌旁的躺椅上
用自己的鎖把門鎖了
因為是馬來人的過年
路上擠滿了要去拜年和要去玩的車
今天就遇見四次車禍
還好都是小擦撞
沒有人受傷
我躺著
耳聽著五號公路車流不息
抬手看錶卻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
天亮的時候
一個印度婦人來打掃
她也不驚訝後殿有人過夜
帶著理解的微笑
不慌不忙地掃地擦拭
我配合著她的節奏
不慌不忙收拾自己
不久就移身到早餐店
炒粿條和冰咖啡
也因為吃早餐
順便把市區繞一繞
在巴士站旁買了新的布丁鞋
磨得薄平的舊鞋就捐給沙白安南名人堂
這樣夠意思了吧
沙白安南
我對妳不算不聞不問了
就在我為鍊條討得潤滑油
正要離去的時候
小鎮派出了馬來華人送葬的隊伍
以前所未見的機車大隊和飄逸的幡旗陣勾留我
葬隊還沒走完
又派了一個人
衝到我的腳踏車前
輕彈車身閉目聆聽：「是鋁合金！」
摸摸龍頭、按按煞車、拍拍椅墊：「是好料的！」
如果腳踏車有嘴吧
他一定會板開嘴看看有沒有一口好牙
如果腳踏車有屁眼
他一定會以食指刮之入嘴裡辨鹹甜
他既欣賞又識貨的行家樣
令車主很受用
不在乎又耽擱了多少分秒
讓他看個夠
然後他注意到我多災多難的前胎
：「這車胎不行了！」
「我來幫你找，我開腳車店，就在對面，你跟我來。」
他拉開鐵門
看得到前半室滿是大小腳車和各類金屬材段
後半室更多資材在液態似的油黑光影中模糊了輪廓
他取下我的前輪
拆掉內外胎
從內室拿了一組內外胎
看他信心滿懷
引發我希望熊熊
說不定這不起眼的小鎮
這不起眼的小店
這不起眼的老闆
是全馬來西亞唯一找得到20x3╱8車胎的絕地
我本來以為全世界的腳踏車胎就三大規格
20吋是其一
在東岸破了一次
才發現20吋還有隱藏版
比20吋大了一點
也就是我獨樹一格的20x3╱8
20吋的橡膠內胎還有彈性可以拉長湊合
鋼線編織成形的20吋外胎就死不肯屈就
我只能將已經破的外胎
用補胎片內外都給他貼起來
那一大塊就特別凸
車胎繞到那裡的時候
就會頓一下
一路這麼頓著頓著
彷彿回到台灣的馬路騎車
從此一看到腳踏車店我就問車胎
從東岸問到半個西岸
問不到這規格的車胎
老闆名為阿忠
阿忠果然誤會了20x3╱8是一般的20吋
就像我以為USB就是USB
誰曉得手機、錄音筆、相機、錄影機、硬碟、按麼棒...各U其B
掉了專屬USB
其他USB就算塗滿潤滑油來也不得其門而插
比寡婦還堅貞
店裡沒有20x3╱8
他打電話問中盤
中盤告訴他“全馬來西亞都沒有”
沒有會死的話要從國外訂
等多久？
大約三個月吧
阿忠剪了一條廢內胎
墊在內胎與外胎之間
我外胎的裂縫持續擴大
露出張牙舞爪的鋼絲
這層包皮至少還可以讓布丁般嫩皮的內胎多一層防線
「今天晚上我要去做卡拉，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做卡拉是什麼啊？
在台灣沒聽過
「就是卡拉ok啊，人家請我去做卡拉，我還要做司儀呢。」
「好啊，幾點？五點開始？四點到這裡等...」
反正有關帝廟可以睡
我就在這裡多留一天
為台灣同胞觀察卡拉到底要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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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回到阿忠的腳車店
阿忠拉了鐵門
上了兩道鎖
「走走走！到我家，先回去沖涼，你的腳車和東西放我家。」
我們現在看卓別林的默片會覺得很好笑
裡面的人像屁股塞了一把墨西哥辣椒
動作顯得既快速又抽搐
那是因為當時的攝影機是每秒16格
而且還是手搖的
用現在的每秒24格的放映機播放
動作就會變快
阿忠就是以默片的速度說話、走路、沖涼
你的茶還喝不到半杯
他就滿頭水珠衝出浴室
一手拿毛巾
一手拿上衣
扭開車鎖、發動引擎的時候
有半張臉還套在衣服裡
等到衣領落到脖子的時候
阿忠已經在狹窄的鄉間路上
對著前面悠閒的馬來人按著催促的喇叭了
「開這麼慢也不會閃到旁邊去，擋在路中間，真是垃圾啊。」
但是馬來人的優點就是像老馬什麼都慢慢來
即使阿忠的喇叭聲精準地發出三字經
兇悍如民意代表
卻無法讓前車的馬來人快一點或靠旁一點
而對向車好像約好要急死阿忠
如一列回巢螞蟻般頭尾相銜
讓阿忠空有馬力
卻無能超車
把阿忠氣得將馬華三字經全部溜出口
很神奇的是三字經全都是福建語和華語
沒有印度話或馬來話
此所以馬來僑生完全能和台灣接軌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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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的餐廳在沙白安南十公里外的大港
阿忠以卓別林的快動作
將音響、電視搭起來
試音（重點是echo要大方地給，音量要達到破音的臨界）之後
他消失了幾分鐘
再出現時
又髒又破的那個修車工人已經藏在西裝和皮鞋下了
賓客陸續進場
穿西裝的阿忠拿著麥克風唱歌暖場
一唱三首（【愛嘸對人】也是其一）
該悠揚就悠揚
該高亢就高亢
完全不會走音也不會對不上拍
那個凡事快快快的阿忠竟然也會有深情款款的時刻
五點一到
準時開席
這點身為台灣代表的我深深地不能進入狀況
兩道菜之後
也喝了幾杯
肚子有料了
膽子也膨脹了
賓客紛紛向阿忠的老婆遞紙條
阿忠嫂自己騎著摩托車
（知夫莫若妻，坐阿忠的車會讓人神經衰弱）
趕在六點到餐廳會合
她負責從幾百片CD中
每片數十首當中
找到紙條指明的那首
雖然阿忠歌聲很職業
但是他的作用
不是要觀眾欣賞
而是讓賓客不服氣
選個拿手歌一拼高下
這招真的很有效
我們的賓客在家裡都自備整套卡拉
每晚看完【台灣龍捲風】就拿起麥克風練丹田
為的就是在今天這種場合一鳴驚人
點歌的紙條如卡債帳單湧向阿忠嫂
可是CD再多
阿忠嫂再怎麼精比孤狗
也會有幾次人家點的歌你沒有
或者明明記得有
今天卻找不到
以至於有個小妹妹要唱她的主打歌【不了情】
一直找不到
阿忠嫂問她可不可以用【最後一夜】代替
小妹妹唱完臉臭臭
一直抱怨沒有不了情就唱不出她的絕技
這種慘劇時有所聞
所以有個專唱冷門歌的阿嬸
其主打歌冷門的程度就像她穿的亮片旗袍
乾脆自備剪接過的CD
三曲連環
緊鑼密鼓
一氣呵成
自己唱得盡興
阿忠嫂也樂得輕鬆（終於可以喝汽水了）
防止賓客跑錯場（或者適得其反）的婚紗照
馬華也有
台灣流行的孕婦新娘
馬華也有
台灣偶爾可見的切蛋糕
馬華也有（貼布的假蛋糕）
台灣逐桌敬酒的習俗
馬華還是有
然而馬華的敬酒另有花招
大家會舉杯
同時一起叫「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噁...」
這聲比的是一口氣
拖得越久越有誠意
氣將盡的最後那口氣就吼一聲「（我忘了）」
將酒吞盡
賓主盡歡
水果和甜點（今天是方塊冰）上桌
新郎新娘及未亡家長就到門口列隊送客
可是舞台上還有許多點歌單沒消化完
歌王歌后們遲遲不肯散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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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齋節是什麼
好學的台灣同胞可以孤狗一下
以開茅塞
既然都孤了就順便再孤一下什麼是“拿督”
因為接下來我就要和拿督去參加開齋節了
雖然阿忠無時無刻都是兔眼圓睜的備戰樣
這天阿忠的緊張看起來還像打過興奮劑
他跑到我面前：「快快快！拿督要找我們一起去吃飯，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回家換衣服X#@$%&#」
後面的話還沒講完
他已經跑掉了
而這些話的回音還沒散盡
他已經換了衣服、梳了頭髮回到店裡
「拿督說他要開車過來載我們，應該馬上就到...」
話說完的同時店門已經鎖上了
而拿督的休旅車還要等五分鐘才到
拿督的車又寬又大
座椅又厚又回彈
冷氣強勁而均勻
跟阿忠的貨車一比
真的比較像載人的
開齋節期間
回教富人會準備食物招待窮人
在自己的毫宅
或者像我們去的是學校禮堂
是東道主的國會議員借用的
這當然比在自己家裡請客方便
因為太多窮人湧進家裡總是很不安
而且家裡未必能找出比學校禮堂更大的空間
讓來客不受日晒雨淋
開齋節佈施給窮人
不限於食物
印尼有個富翁今年改發現金
大約是台幣一百多吧
這筆巨款
別說是印尼人
連我都很垂涎呢
結果太得民心了
造成窮人踩死若干窮人
我們剛進學校
就被認出是拿督的車
有英俊小僮小跑步領車停泊
小僮哈腰開車門以手護拿督尊貴的頭
領著我們進禮堂
禮堂裡排了一長桌的食物和飲料
備免洗餐具
食客自取
再找個座位邊聽演奏邊享用
當然這是一般百姓的待遇
因拿督之尊
我們直接被領到前方貴賓席
潔白桌巾上有不鏽鋼保溫大餐鍋
以梅花隊形佈置美味菜餚和米飯
配以精美白瓷餐盤和不鏽鋼叉匙
台上樂隊近得可以聽到他們意見不合
我把梅花餐鍋的佳肴悉數移駕到白瓷餐盤
再移駕到受寵若驚的賤胃裡
台灣人多年赴宴的胃
有別於一般凡俗之胃
已經隔間為前菜區、主菜區、甜點區、豪飲撐面子區、嘔吐存貨區
這鍋梅花菜當然是規劃在前菜區
我很有分寸地小口淺嚐
等著僕從撤掉換新
結果拿督率先站起來
其他人也跟著站
我以為是什麼大人物進場了
拿督椅子一退
人就離桌而去
什麼！
吃完了？
十分鐘不到耶！
我還沒開始吃啊
能不能打包啊？
.....
好像聽到我內心的吶喊
過兩天
馬華（馬來西亞華人政黨）副主席候選人到沙白安南拜票
席開七八桌
拿督有請阿忠去佈置場地
當然默許我跟著去
讓我把胃從第一區到第五區填滿
而且幾個飯飽之後覺得酒未足的人
又聚成一桌
開了幾支黑啤酒和白啤酒
席間有人曖昧地說「黑啤酒喝了讓你不會累」
拿督喜歡黑白啤酒混著喝
這種喝法在馬華是普遍甚至是受歡迎的
可是沒人賣事先混好的黑白啤酒
因為每個人相信自己調配的比例是獨一的、無法複製更無法量產的
就像咖啡加多少糖
說是兩匙
我寧可自己去用手指抓出那兩匙
而不相信你以精密電子磅秤量出的兩匙
黑啤酒單獨喝的時候有濃濃苦味
以白啤酒沖淡
也讓白啤酒增添一點風味
馬來西亞的啤酒是台灣的兩倍貴
我沒財力讓自己喝足黑白啤酒
始終不能適應其口感
一個經營鐵門的月牙臉
聽說我騎車環大馬
拿出百元馬幣
滿嘴酒氣地說：「我贊助你！」
我愣了一下
全桌也突然靜下來
所有的眼光都落在我身上
「你好料的，沒拿那個人的錢。我都緊張死了，怕你真的拿他的錢。」
回程的車上阿忠對我說
「我只是呆了，沒遇過人家給我錢。」
「幸好你沒拿，不然拿督會說：『阿忠，你帶來的那是什麼朋友？隨便拿別人的錢。』你看我要怎麼回拿督。」
幸好我有一點醉
一醉就變呆
收錢收得不夠快
又說出什麼「只要精神贊助就好...」的違心之論
才幸運地通過這場試煉
馬華的優良傳統之一就是包紅紙（紅包）給旅人
之後我又遇到兩次
一次只收紅包袋而退掉錢
另一次是（亞羅士達）觀音堂的老婦人
怎麼推都推不掉
她說子女都遠在吉隆坡工作
過年才回家一次
我覺得她的堅持中有一種母親的泛愛
就代替她的子女收下那二十馬幣
沒想到後來離開馬來西亞到泰國
就是靠這二十塊馬幣才湊足船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