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這座我們居住的島嶼,究竟是如何出現在所謂的「文明世界」中?這個攸關台灣早期歷史的重要課題,長年來因為研究者多未能以宏觀方式,從世界發展趨勢探討,僅拘泥於與中國大陸或荷蘭等個別國家之間的關係討論,以致未能窺得全貌,一直到最近的研究者,漸漸將台灣納入「世界史」或「亞洲史」的範圍思考,脈絡才漸清晰。實際上,台灣開始踏入國際社會的十七世紀,正是亞洲陷入巨大變動的年代,以中國為中心的周遭國家,面臨著列強爭霸、政權更替的衝擊,尤其是西方列強在地理大發現後,紛紛遠渡重洋,來到亞洲,讓亞洲感受到西方船堅炮利的震撼,台灣則在這種列強鼎立的背景下,成為十七世紀列強在中國東南沿海爭霸的最後一戰,其結果,深深影響了未來台灣發展。
從地理上來看,台灣與中國如此接近,中國又是相當早就向海外發展的國家,台灣理應與中國早有接觸,且深受影響。實際上,中國與台灣的接觸確實很早,西元三世紀,三國時代的吳國孫權,就可能已派遣軍隊前來台灣探險 ,隨後在隋、元各朝,也陸續有派遣人員登陸台灣的記錄 ,但台灣所產物質,並不為中國所需 ,因此漢人的足跡,始終不是台灣的主流,居住在島上的居民,主要是非漢人的南島民族。有趣的是,雖然中國早期並不重視台灣,但台灣出現在文明世界,仍與中國的海洋政策有密切關係。
十四世紀,明朝建立後,明太祖朱元璋為了防範日本海盜,以及活躍於海上的政敵,放棄了以往經營有成的海外貿易,改採「海禁」政策,非經政府許可,人民不得出海,如果外國商人要到中國做生意,也必須取得明政府的同意。顯而易見的是,能獲得明政府准許,通常都是與明關係良好的國家,至於那些因「不聽話」而無法得到明政府許可的國外商人(主要是日本),只好「自立救濟」,與原來依靠海外貿易維生,如今走投無路的中國沿海居民結合,做起私販生意。雙方交易地點,則多選在中國沿海的島嶼,其中也包括原來只有南島民族往來其間的台灣,在這種情形下,台灣開始受到外界注意。
私販的活動,在明朝晚年達到頂峰,沿海官員多半也從中配合,以收取賄賂謀利。到了嘉靖晚期,由於許多官員欺騙私販,侵吞他們貨物、金錢,導致這些結合中國、日本的私販團體,蛻變為火力強大的海盜,從一五五三年(明嘉靖三十二年)左右開始紛擾中國沿海,這也就是傳統史書所稱的「倭寇」,但實際上,這些「倭寇」多半都是中國人,真正的日本人,不過十分之一、二 。
「倭寇」初起階段的大盜,如王直等,都以日本為基地,因此侵擾的範圍多半在迅速可及的浙江、江南沿海,主力還沒到達台灣附近。在文獻上,以台灣為基地的「倭寇」,要從隆慶、萬曆(一五六0、七0)年間開始,其中最著名的是林道乾與林鳳 。兩人所率領的海盜與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將活動範圍由中國、日本之間海域轉移到中國、東南亞間海域。這種情形的產生主要是因為駐守江南、浙江的明水師在經過海盜多年肆虐後,防務能力大大增強,使得海盜在當地討不到便宜,只好向南移。
巧合的是,在「倭寇」橫行的同時,十五世紀地理大發現所培育的歐洲海權,這時也駕駛著具有強大火力的大型帆船來到亞洲,尋找貿易之地,首先來到亞洲的是葡萄牙人,於一四九八年抵達印度,其後西班牙、荷蘭、英國等國也在十六世紀分批來到亞洲。而傳說中的富饒中國,自然是他們通商的首要目標,但明政府在「海禁政策」下,對歐洲各國通商要求屢屢表示拒絕,迫使這些歐洲強權國家,紛紛加入私販的行列,再加上日本也剛結束國內的紛亂,有意對外發展。於是在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被中國放棄的中國沿海,形成中國政府、中國海盜、日本、西方諸國等列強爭霸的場域,成為最國際化的戰場,而列強的主要戰場,集中在中國東南沿海,於此海域上佔有重要位置的台灣,自然而然成為列強爭奪的焦點。
一五九二年(明萬曆二十年),豐臣秀吉統一日本,開始對外發展,目標直指朝鮮、中國、呂宋。一五九三年(明萬曆二十一年),前往呂宋勸西班牙人投降入貢的原田喜右衛門路經台灣時,順道要求台灣的「高山國王」輸誠納貢,這一舉動,讓佔有呂宋的西班牙相當緊張,認為台灣一旦被日本佔領,下一個目標就是呂宋,因此應該先佔領台灣,先發制敵,才能確保西班牙人的安全,一五九八年(明萬曆二十六年)更預備派薩摩蒂奧(Don Juan de Zamudio)率領二艘戰船、二百餘名士兵前往台灣,執行此佔領台灣的計畫,但隨後豐臣秀吉死訊傳來,行動宣告終止,這場西班牙、日本的台灣爭奪戰才告一段落 。
繼豐臣秀吉統領日本的是德川家康,德川家康對台灣的興趣並不在豐臣秀吉之下。一六O九年(明萬曆三十七年),他命令肥前島有馬城領主有馬晴信到台灣勘察後,一六一六年(明萬曆四十四年),長崎代官村山等安率領十三艘船艦,由長崎出發,打算攻佔台灣,不料在半路遇到暴風雨,僅一艘抵達台灣,其他則漂流到交趾、中國福建等地,德川家康對台灣的征服夢想也沒有實現 。
雖然日本政府征服台灣的計畫均告失敗,但日本海盜卻早就佔領台灣為基地,明代曾親自來臺的陳第,在其撰寫的《東番記》(東番為明人對台灣的稱呼)中表示,嘉靖末年(約一五五O、六O年代),日本海盜侵入台灣,逼使台灣住民逃到山上,也意外開啟了台灣與中國的貿易 ,到了一六O二年(明萬曆三十年),日本海盜更以台灣為基地,前往中國沿海劫掠,最後福建都司沈有容出兵登陸台灣,剿滅日本海盜,才使其稍稍緩和 。而後在台灣的中、日海盜越來越多,一六二O年(明泰昌元年)左右以台灣為基地的中國海盜林辛老,更多達上萬人,可見台灣已成為該海域上海盜的重要據點。
遲至十六世紀末才抵達亞洲的荷蘭也開始加入戰局。荷蘭首先看上的是台灣附近的澎湖,一六O四年(明萬曆三十二年),荷蘭艦隊司令韋麻郎(Wybrant van Waerwyk)透過華商李錦、潘秀,向太監高寀賄賂,打算學習葡萄牙人佔有澳門的方式,將澎湖建立為其貿易基地。這個如意算盤後來被沈有容得知,在沈有容表達不惜動用武力決心後,荷蘭才決定撤兵 。
雖然小小受挫,但荷蘭拓展亞洲貿易的決心未曾改變。一六O九年(明萬曆三十七年),荷蘭在平戶設立商館,開啟對日貿易;一六一九年(明萬曆四十七年),在巴達維亞建立貿易基地;一六二O年(明泰昌元年),與英國共同組織荷英聯合艦隊,目標對準經營中國貿易的歐洲「前輩」,西班牙與葡萄牙。一六二O年封鎖西班牙的馬尼拉,一六二二年(明天啟二年),則攻擊葡萄牙所有的澳門,由於受到葡萄牙軍強烈抵抗,未能得手,荷蘭軍遂轉往澎湖,二度佔領 。
一如上述,這時在台灣的中國、日本海盜越來越多,並利用台灣成為中、日貿易的中繼站,意圖同樣在中、日貿易的荷蘭,自然開始與這些海盜合作。當時最有影響力的海盜首推僑居日本的李旦,李旦的商船縱橫在日本、中國、菲律賓、澳門之間,與各國均有交情,台灣則是其主要根據地。一六二二年荷蘭再度佔領澎湖的動作,引起明政府高度關切,最後在李旦斡旋下,荷蘭於一六二四年(明天啟四年)放棄澎湖,改以大員(今台南)為基地,而李旦的基地則在今北港附近。一六二六年(明天啟六年),一直備受荷蘭威脅的西班牙,為了不讓其從馬尼拉到日本的航線被荷蘭以台灣從中切斷,遂派軍佔領台灣北部。此時台灣島上,有荷蘭、西班牙、中國海盜等三股勢力據地為王,呈現濃厚國際競爭的色彩。
荷蘭的到來,也使稍稍沈寂的中國沿海再起風雲。荷蘭佔領澎湖後,中國沿海水師加強防備,讓原來以私販為主的沿海居民生計受到影響,只好紛紛加入海盜行列,讓海盜聲威大振。這段期間(恰逢中國明朝天啟年間)最著名的海盜,首推李旦的手下鄭芝龍,當李旦於一六二五年(明天啟五年)八月病逝後,鄭芝龍搶奪了李旦在台灣的財產,並持續招募大陸居民來台開發 ,同時憑藉著當初曾為荷蘭工作的舊誼,獲得荷蘭的船艦武器支援,成為雄霸一時的海上霸主。
明朝對於「倭寇」,一直都採行「剿撫並用」政策,打的過就打,打不過就招撫。鄭芝龍也很清楚這點,因此當鄭芝龍於一六二七年(明天啟七年)開始攻擊中國沿海時,就保持很大的談判空間,一六二八年(明崇禎元年),鄭芝龍如願受撫,明政府授予其游擊一職。對於鄭芝龍而言,與其說希望「改邪歸正」,倒不如是想藉著政府官職,名正言順的消滅海上諸強敵,統一東南沿海。其更與在台灣的荷蘭貿易往來,雙方都藉此獲得重大商業利益。
當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東南沿海處於各方爭霸的同時,在東北亞,以中國為主體的中國文化圈內,也是各方逐鹿中原的時刻,原來明與蒙古對峙的局面受到來自中國東北的女真人挑戰。原為女真各部之一的滿州,在清太祖努爾哈赤領導下,逐步統一女真諸部,於一六一六年(明萬曆四十四年)建立金國(為有別於十二世紀契丹建立的金朝,一般稱為後金),並於隔年向明宣戰,脫離明統治而自立,明政府對此自然不能坐視,調集大軍在一六一九年(明萬曆四十七年)與後金大戰於薩爾滸大戰,結果明軍大敗,也象徵滿州勢力正式興起。
至此之後,後金的擴張有如秋風掃落葉,不但逐步佔領關外各城,更在一六三五年(明崇禎八年)消滅蒙古各部中最不聽話的察哈爾部、一六三六年(明崇禎九年)逼迫朝鮮投降,征服附近不順從的國家,更將國號改為清,目標對準衰敗中的明朝。
此時明朝內部也是問題叢生,不但內政因宦官長期把持而廢弛,遍地飢荒更逼迫民眾於一六二八年(明崇禎元年)自組軍隊,起兵於陝西。在清軍與民軍內外夾攻下,明軍手足無措,一六四三年(明崇禎十六年),民軍領袖李自成攻克西安,建立大順國,隔年則是一路暢通無阻攻入北京,明思宗自縊於煤山,結束了明朝在北方二百多年的統治,在南京的明朝文武大臣則擁戴福王於南京即位,歷史上稱此為「南明」。
李自成入北京後,並未好好籠絡駐守山海關的明將吳三桂,終使吳三桂倒向清軍,開城門引清兵入關,並擊敗大西軍進入北京。不到一年的時間,北京城三度易主,此時中國呈現清、大順、大西(張獻忠在四川成立的政權)、南明諸多政權爭霸的情形,但衰敗中的南明,以及缺乏組織的大順、大西,都不是兵強馬壯的清軍對手,清軍利用不到三年的時間,連續消滅了南明的弘光、隆武朝,李自成、張獻忠也為清軍所敗,最後僅剩下南明永曆朝結合民軍、叛清將領,在中國東南、西南方,與清軍頑抗。
在這批最後對抗清軍的將領中,最讓清軍傷透腦筋的首推鄭成功。鄭成功是前述中國東南沿海霸主鄭芝龍之子,當清軍南下時,鄭芝龍先擁立唐王即位於福州,以保護其在東南的利益,後來當其發現清軍勢不可擋,他決定放棄南明。一六四六年(清順治三年),鄭芝龍投降清朝,為瓦解鄭芝龍經營許久的海上王國,清軍立刻將其挾持到北京軟禁。但陷於群龍無首的鄭軍,並沒有如清軍預料般崩潰,在鄭成功逐步統一鄭芝龍舊部後,鄭軍依然是雄視東南沿海的霸主,只不過他們這次所面對的對手,已不像是以往組織鬆散的海盜,而是紀律嚴明、軍威壯盛的清軍。
清軍與明鄭十七世紀中期的這場對決,成為十六世紀以來,列強爭霸中國文化圈的最後決戰,也是場陸地與海洋的戰爭,一方以騎兵為主,建立了強大的帝國,另一方則擅長海戰,建立中國歷朝少見的海上王國。而這場爭戰,雙方均展現其優勢面,在海上,清軍只有挨打的份,但當鄭軍一上陸地,也只能讓清軍予取予求。經過幾次慘烈的戰役後,雙方都對彼此優缺點瞭若指掌,因此清軍決定長期抗戰,如同明太祖朱元璋,實施「海禁政策」,不准老百姓下海,以斷絕利用海上貿易建立後援的鄭軍,鄭軍既然無法則在大陸沿海獲得補給,遂將箭頭指向已初步開發的台灣,希望藉由台灣的資源,繼續對抗強大的清軍。於是鄭成功在一六六一年(清順治十八年)攻打台灣,驅走荷蘭人,建立對抗清軍的基地。
也因此,這場近百年來的爭戰,最後的決戰關鍵點就在台灣,一座原來只有少數南島民族居住的島嶼。而在雙方對峙二十多年後,清軍成功地吸收明鄭降將後,於一六八三年渡海擊敗內亂不已的明鄭,完成了中國文化圈的統一,也讓百年來,不知該歸屬何方的台灣,正式成為中國文化圈的一員,此後大批的漢人移民取代了南島民族,塑造了今日台灣文化的基本因子。
對台灣而言,這場持續近百年的中國東南沿海紛爭,不但讓台灣從文明世界中沒沒無聞的小島,正式踏入國際社會,也決定漢人在台灣的優勢地位,但這種國際逐鹿台灣的模式,仍是台灣歷史發展主軸。一八九四年(清光緒二十年),鄰近的日本在甲午戰爭擊敗中國後,成為台灣的新主人;一九四九年(民國三十八年),因國共戰爭失利,而從大陸撤退來台的國府,也在美國的庇蔭下,與中共隔海而治。這也說明,台灣的歷史一直是與世界局勢有密切關係,如果不從此觀點出發,恐怕在討論台灣史時,將難以看到真正的台灣歷史脈絡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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