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忠孝公園
作者:陳映真
鴻範書店
在忠孝公園裡,沒有忠,也沒有孝,只有那見證歷史的老樹,對人的訕笑,陰沉沉地漂浮在空氣中。
翻開陳映真的最新一部小說集《忠孝公園》(2001),撲面而來的是與其他描述國民黨來台前後台灣社會變化的小說不同的味道。
《歸鄉》,描寫一個在台灣光復後,國民黨退守前,從台灣被送至大陸打共產黨的老兵,在兩岸探親開放後,來台會親的故事。在那個台灣錢淹腳目的九零年代,人與人的關係隨著金錢與新興權力而不復於農業社會年代的純樸與和諧,在大陸落地生根的老兵,反而懷念起那在海峽另一邊的家。歸鄉,不再是讀者預設的回歸故鄉,而是返回新鄉。或者,那真正的精神原鄉,並不是政治勢力下的此岸或彼岸,而是那對個人而言真正有家庭馨香的地方。
《夜霧》的主人翁是這個新時代台灣的「歷史仇人」。他在大學畢業後考上調查局,此後在著名的黨外抗爭事件中,進行逮捕、審訊、套供等等工作。他是「自由與民主的敵人」,是萬惡國民黨的鷹犬。雖然這些工作並非他所認同,調查局裡的醜惡髒污更是他所極力避免的,但是殘酷的命運之神,總是舉起那乾枯的手把他牽引回那個恐怖的淵藪,繼續執行那殘忍的對人性的迫害。新台灣誕生之際,白色的歷史面紗被揭開之時,他崩潰了,當年無邊無際的白色恐怖成了茫茫夜霧,在靜謐夜晚,糾纏著他,綑綁著他,窒息著他。
而在《忠孝公園》裡,小說家把故事的場景與時間拉的更寬更長。一邊描寫一名當年在日滿洲國憲兵隊裡清除反日份子的華人隊長,在日本投降後成為國民黨政府在東北區掃蕩共產黨的督察處要員,在東北被解放之後自我悔悟供出那些反革命份子的名單,最後因一念之差/善,混入難民潮,奔向反共基地台灣;另一邊刻畫一個在太平洋戰爭時被日軍徵召至菲律賓當兵伕的台灣農家子弟,在老年時回首面對家庭離散的苦楚。兩個人如此不同,但是兩個人都被日本人利用過,兩個人都在冷戰時期的台灣得利過,兩個人也都因台灣的新政府而終結希望。
在歷史的冷酷波濤中,這些人都只不過是一具具載浮載沉氣息尚存的活屍體。沒有雄厚背景的,面對每一道迎頭打下的硬浪,都只能眼睜睜地接受一場苦難與幾道傷痕,背後有一點支柱的,也可能在一不小心之下被浪打翻,活生生地和那些無助者一樣,掙扎求生。「寧為太平狗,不為亂世人」,是這些呼號與哭喊所累積起來鮮明而背淒的註解。
若用泛政治的小人之心,我們會說《歸鄉》裡的老兵是投共的台奸,而《夜霧》裡因良心而瘋狂的調查局探員是罪有應得,《忠孝公園》裡那名曾為日本兵伕的台灣老人不脫奴性,而那一路走來始終特務的東北老人的凶死則是讓人叫好的惡有惡報。但是這種過度政治傾斜的價值角度,卻只會更加深了這本小說中的陰森氣息。
可悲的是,近十幾年來的台灣認同運動卻總是利用這種陰冷的仇恨力量,來糾集民心民氣。政治人物總是政治正確地勸世,告誡大眾不應有仇恨;然而骨子裡卻極力擁抱這可以產生仇恨與力量的原料。於是,幾十年前廣泛地在海峽兩岸各自燒著的政治鬥爭,無法斷絕。
政治鬥爭的可怖,在於人都不再有為人的權利。政治鬥爭之下,人只能選邊,一邊是服膺於「無上高貴神聖」的符號或價值,另一邊就是反對這套正確觀念的「非人」;但這並不代表政治正確的那群人就是人,因為他們不是沒有大腦思辨反省,就是昧著良心打擊非我族類或眼睜睜看著非我族類被打擊。
我經常想像,若現在我所處的社會並非如同現在一般地自由,而是每個人都從小就被教育必須遵守某個「偉大」的思想道路,那麼我會成為「正確價值」的守護者,還是具有反抗衝勁的怒吼者,抑或是那冷眼看著價值衝突而明哲保身?仔細想來,不禁一陣冷顫。
在閱讀《忠孝公園》時,我相當注意小說家所描述的一些模糊影像,例如戰爭中的死屍,或是被掃蕩逮捕的反抗份子,或是身繫政治黑牢的反動派。若我是處於故事裡這些場景中的人之一,命運將會把我安排為如主角般卑微苟活下來,還是像那些背景人影般赴死遭難?
陳映真的這本小說集,揭示了人的卑微。由於人的卑微,我們除了如螻蟻一般苟活之外,幾乎什麼都不能作。還吼些什麼?當我們憑藉著那些偉大的教條,批判著些什麼人或什麼事時,我們果真具有那麼崇高的地位來進行如此的議論?
大家都浮沉漂流著。一道浪打過來時,有人趁機抓緊了浪中的浮木,有人被隨浪而來的浮木敲昏打死,難道前者就比後者邪惡,後者就比前者神聖?
面對著未知的將來,以及已逝的歷史,一個人,還能擁有些確實的什麼呢?
也無怪這忠孝公園裡,無忠也無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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