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榛榛:
不見你已經兩年十個月了。在獄中的這段期間,從你阿媽口中得知,自從那次的事件以後,你變得沉默無語,經常生病。我一直希望你能來看我,但是社工人員覺得不適當,而且你也沒有積極的想過來的意思,所以這一段日子裡,我都只能從你阿媽身上取得關於你的消息。
榛榛,你知道嗎,我的腦海中至今仍響著那天我們被迫分開時,你口中不斷地叫著的「爸爸,我要去我爸爸那邊,我爸爸在那邊」。每當我想到,就不由得悲從中來,也因此我的牢房常常在午夜時分傳出難聽的男人哭聲。有的獄友在隔天還會以特殊眼光看我,似乎取笑我不能適應牢獄生活。我並不是那麼懦弱的人,而是對你的愧疚與擔憂,讓我睡不入眠。
榛榛,你會恨爸爸嗎?那天爸爸在大庭廣眾之下抱你上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的天橋,威脅作勢要與你同歸於盡時,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是不是在怨爸爸騙你,怨爸爸騙你要帶你上台北去看摩天大樓逛百貨公司,卻把你帶到摩天大樓睥睨下的天橋,製造這種恐怖的事端。榛榛,你知道嗎,你是我最疼愛的心肝寶貝,平常我怎麼會捨得讓這種恐怖與危險去傷害你呢?
但是,唉,爸爸與媽媽之間的上一代的恩怨就不再提了,但是我不能將我平時惜命命的女兒,突然地平白拱手讓人啊。爸爸要扶養你,因為你是我的生命延續,我要用我的雙手把你帶大,我要讓我的雙眼像照相機一樣把你成長的一幕幕都印入腦海,我不能讓你被陌生的家庭給搶奪過去。然而爸爸無能,工作不順遂,經濟來源不穩定,法官就活生生地用一紙判決把你從我身旁奪走。而你,也千萬個不願意。我懂得那時的你,是不想離開爸爸的。
所以爸爸帶你赴京。原本想能不能擊鼓申冤或攔轎喊冤,但就算陳訴了自己的冤屈又奈何,還不就再等上一長段時間的纏訟,然後希望再度破滅。所以,我想出了這個下流的方法,把你當作籌碼,來換取我們的法定父女關係。我將你的安全逼上極端,如此一來,法官將不得不重新審視我們的關係;如果他要將我罪加一等,那就得認定我是你的父親。我要用重刑,來強迫法律承認我是你的爸爸這個事實。榛榛,你會不會覺得爸爸這麼做太自私了?
我進看守所的第一天,我夢到了一個神。那是個女人的樣子,我只看得到她的臉,其他部位都是強烈的光芒。她的雙眼被布條蒙著。她來到我的床前,我不敢動,我想可能是何方神佛菩薩憐憫我的悲情,所以下來探望我吧。我突然想起我抱你上天橋前,我帶你去看的那部美國電影,也是跟打官司有關的故事,電影中法院的門口就有一尊這樣的雕像,一個被蒙著眼睛的女人。榛榛,你還記得嗎,看完電影你問我為什麼那個雕像要蒙眼,我回答說那可能比喻在美國連可憐的盲人也可以在法院裡找到正義。沒錯,我眼前的就是那個雕像,我才知道,原來她是一尊神。她蒙著眼,似乎望著我,她好像看得到我。我跪下來合十跟她請求保佑我可以被判重刑,我可以藉此拿回榛榛的父親的法定地位,我也請他可以去找榛榛保護榛榛,雖然我不知道榛榛在哪裡。當我再度望向她,她的臉龐滑著兩行淚水,微笑,然後瞬間消失。
我不知道這尊女神靈不靈感,但我的確如願地被判了重刑,因為在判決書上我是一個企圖傷害親生女兒的父親。但是,我現在才發現,雖然我在法律上奪回了優勢,但卻可能失去了最重要的女兒的尊敬與信任。同時也因為這樣,我的心分外焦灼,因為我是你的父親,卻不能在你身旁陪伴你,甚至因為你的懼怕,讓你我的心相距數百光年,這樣的日子是比在地獄裡煎熬還漫長的。連幾個月前你國小畢業,我也只能從你阿媽帶來的畢業照上,孤獨地在燠熱夏夜裡的苦悶鐵欄內為你高興。其實我想要的,只是平凡地作一個可以全程陪伴自己的孩子的盡責父親啊,但為什麼老天爺卻堅持要讓我這個願望帶著殘缺?
榛榛,我並不期待這社會會不會因為我的動機而體諒我,但最重要的是你會因為爸爸告訴你那天那樣對待你的原因,而原諒我對你作的錯誤嗎?我想起我學生時代那首「橡樹上的黃絲帶」西洋流行歌曲,原來那輕快的節奏不是輕鬆快樂,而是在返家途中一種強作鎮定時心跳加速的聲音啊。我雖然期待你會再度接納我這個爸爸,但我更盼望的是在爸爸不在的這段期間,你一定要堅強的生活,聽阿媽的話,用功讀書,不要像爸爸一無是處,在社會經濟不好時,工作權立刻消失,連親子權也跟著被剝奪。我相信再過幾年出獄,爸爸就可以看到榛榛長成亭亭玉立的淑女了,如果到時你願意見我的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