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出版社正在清倉拍賣,因為門市部即將停業。
這可以說是重慶南路衡陽路口上,第二家殞落的書店。正對面的國民黨的正中出版社,在政黨輪替加上景氣蕭條的雙重打擊之下,將一樓與二樓的部分出租給食店,有一次好不容易尋尋覓覓找著通往二樓的階梯,卻在二樓接受雖然有經裝潢,但幾乎每個書櫃都裝不滿書的恐怖打擊;好好一家正中,竟淪落至此。而東方出版社,這個標誌著我個人生命史的一家書店,也在進入廿一世紀之後,準備歇業。
國小時,由於父親在寧波西街上班,因此常在下午空閒,母親帶著我們小孩不是上萬華逛成衣店,就是到東方出版社看書等父親下班。那時,每一走入這個綠色招牌的大書店,我是頭也不回的逕奔二樓童書區,去翻閱世一出版社的日本與西洋鬼故事。東方本版的亞森羅蘋與福爾摩斯,一點都無法吸引我的目光,一直到國中,我才開始著迷這兩個外國人。
上了國中,我也開始試著在一樓的「大人書」堆中尋找有趣的書來看,我還記得第一次跨進這個樓下的廣闊世界時,我第一本拿起來翻閱的書,就是倪匡衛斯理傳奇的原子空間。不僅書,大約在國二那年的大年初一,拿了壓歲錢到東方出版社消費了一千元以上的書籍,意外地摸彩到一組白玉碗盤組;十幾年下來,摔的摔,破的破,加上搬家,僅剩一只。
進了高中後,由於地利之便,總是在週六中午放學後,沿重慶南路走進書街。也就由於年紀增長,不再自甘於一家書店,便向北拓展到其他更大間或更便宜的書店,加上當年著作權612大限的機會,買書的錢大多貢獻到其他的地方,東方出版社不再是我的唯一。雖然如此,但是東方出版社仍在我高中時期的閱讀經驗中扮演重要角色。為了循探二二八事變的真相,我翻遍書店內時報以及故鄉出版社出版的相關論著;由於因為貪便宜買到一本有印刷缺陷的飛狐外傳下集,我坐在書店裡陪著胡斐與程靈素大鬧福康安的比武大會;而細胞轉型與自私的基因等反映著十年前生物技術風潮在台灣剛剛揚起的年代的書,也是在書店裡瀏覽大半。
從高中時期起,我成了東方的寄生蟲。
進大學後,踏入市中心的機會相對變小,加上北區就有兩家裝潢精美的誠品書店,我自然就更無心再闖入那擁擠的書街了;但我卻寧願跨過整個台北市到公館去沾沾人文氣息。一直到大四之後至今,由於上補習班與上課的原因,回到重慶南路的機會才又大增。然而,在這段時日中,我卻鮮少進入東方出版社,由於研究所的課業始終排擠閒暇閱讀的可能性,我幾乎僅剩少數零碎時光可供書店閒逛,因此書種舖貨量大的誠品與三民書局,較常吸引我的逗留。
逛啊逛的,書街風景更迭不斷,營運不佳的縮小經營,但至少還看得到它的影跡,如正中;卻萬萬也想不到,東方會說停就停。當然,東方的出版品應該還會繼續出版,繼續讓羅蘋與福爾摩斯陪伴一代又一代的小朋友。但是那有我十幾年的成長影子的空間,與騎樓,卻可能於今年四月後整個改觀。
從前在東方旁邊有一家餛飩店,是我第一次吃菜肉餛飩而喜愛上菜肉餛飩的地方,後來關了;更從前旁邊還有一家據稱不加石灰的豆花店,那豆花滑潤滋味令人齒頰生津,後來也關了。但是,東方對面的文瑞體育用品店,以及新公園衡陽路口的酸梅湯(還上了公視的孽子呢),還有好多好多持續留存著卻不知名的店舖,還在那裡經營著呢。
城市的歷史在這些苦心經營者的毅力中留存。城市變得太快,實在讓人感到心慌。然而,經濟潮流的大浪一打下來,不變就得滅亡的當下,除非有絕決的意志,否則逆流停滯實在不容易。我們有什麼權力可以批評那些順流者呢?我們或許只能稱許那些抵擋浪潮為我們貯存回憶的人的勇氣吧?
我在衡陽路上等紅燈時,看到東方出版社要關閉門市部的佈告,心中不禁一酸,便轉個彎走進去,挖兩本在其他書店找了很久找不到打折的書,付錢買下。我問店員小姐門市真的要關了麼?她說是的。我說這開好久了啊!她說對啊。然後發票給我。
我想她心中或許酸溜溜地在嘲笑我吧。我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般,平時離棄了它,卻在它即將遠離消逝時,自私而虛偽地為自己的回憶流淚。它只是一個被我利用來憑弔自己的青春的記憶。
下一個消逝的會是誰呢?是同一條路上救國團的幼獅出版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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