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三月中旬的都城,開始逐漸變得暖和起來。
在外廊上悠哉悠哉地一邊曬太陽一邊翻著書卷的晴明,察覺到出現在背後的神氣,不由得停下了翻書的手。
他沒有回頭,直接問道:
「白虎嗎……怎麼了?」
在沒有任何東西的空間,出現了一個有著魁梧身材的神將。那正是十二神將的金將白虎。跟太陰一樣,是操縱風的神將。
「太陰那邊送來風報。」
「嗯。」
「據說他們已經到了出雲國的山代鄉,很快就要跟妖怪交手。聽說原因似乎就是這些妖怪在作怪,成親和昌浩今天就要開始行動了。」
「一到那裡就開始行動嗎?還真是一個麻煩多多的鄉啊。」
晴明啪的一聲闔上書卷,深有感觸似的點了點頭。白虎的報告繼續說道:
「還有,據說昌浩失去了『陰陽眼』。」
晴明的肩膀猛著抽搐了一下。
「雖然他一直裝出很堅強的樣子,但是在成親到了之後就開始放鬆了下來。體力也幾乎完全恢復了,接下來就要看本人的意志了。」
晴明吩咐作完報告的白虎暫時先留在自己身邊,然後仔細考慮了起來。
若菜所說的,就是陰陽眼的才能嗎?原來如此,那對昌浩來說的確是難以替代的重要東西。
但是,就算他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也還是會選擇同樣的道路吧。他的孫子從來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的道路。
「……白虎。」
晴明擁有比普通人使用的信函更迅速地傳遞給自己話語的手段。他轉身向著守侯在身邊的神將說道:
「向太陰送一陣風。看來必須派使者前往聖域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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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成親和昌浩來到了昭吉他們的家。
經過一晚的休息,再加上成親為了讓他安心而留下咒符,兄弟倆看來睡得很好。兩人都飽滿地出來迎接成親他們。
「啊,叔叔!」
一看見成親,彌助就高興地叫了出來。聽他這樣一叫,昌浩就莫名其妙地在心裡發表了感慨:是嗎,是叔叔啊……
成親本來就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所以也沒怎麼在意,只是笑著摸了摸彌助的腦袋。他一直都十分喜歡小孩子。
接著走出來的昭吉「啊」到張開了嘴巴,然後馬上低頭向兩個行了一禮。尤其是昌浩在危機中救了自己一命,他的態度就顯得更為恭敬了。
他們的父親聽說是到田裡幹活去了。本來還打算跟他打一聲招呼,然後再瞭解一些具體事情,這樣的話也只有推遲了。
「打擾他幹活也不太好吧。」
成親在短時間內做出了決定,回頭看向昌浩。
「我先去見鄉的長老。你就在這裡陪陪他們倆吧。」
然後,他扔下一句「十二神將我就借走一個咯」,就帶著玄武離開了。大概是認為玄武是最容易使喚的一個吧,而且在同行的過程中,他也是最容易相處的一個。
腦海中浮現出應該隱形陪伴在身邊的六合和太陰的面容,昌浩思考了起來。勾陣和騰蛇都在野代大人的家裡待命。
「你去過野代大人的家吧?聽說面積很寬闊,裡面是怎麼樣的?」
對昭吉他們來說,野代重賴簡直是住在不同世界的人。在高高的圍牆裡面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呢?他們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那裡有屋頂鋪蓋著茅草的主屋,附屬屋之類的建築物啦,還有馬廄呢,好像還有一個類似縫衣所的地方,鄉里的女性也在那裡工作啊。」
昌浩這麼一回答,昭吉的臉上馬上就蒙上了一陣陰影。在垂下視線也垂下了肩膀的昭吉身旁,弟弟彌助也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看到兩人的神情突然變了樣,昌浩逼近慌了手腳,自己難道說錯了什麼嗎?
「那個,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呢?」
昭吉反射性到抬起了臉,用力地搖了搖頭。
「不是的!只是,因為媽媽經常到那裡幹活……」
他越說越小聲了。看著露出受傷眼神的昭吉,昌浩就想起昨天他差點被妖怪拖入水底的時候,也好幾次用嘶啞的呻吟叫喚著母親。
他們居住的是一個單間小房,從掛在門口的蓆子縫隙間就可以窺見房內的樣子。裡面當然沒有出去田裡幹活的父親,也沒有看樣子像是母親的人。
「你們的母親呢……?」
被他這麼一問,兄弟倆都換上了一副枯澀的表情。發現抓住哥哥衣袖的彌助身上的衣服裂開了一道大口子,昌浩伸出手來,指著衣服說道:
「這裡弄破了啊。」
他彎下腰來摸了摸彌助的衣擺,經過多次水洗的衣服纖維都變得硬邦邦的。仔細一看,整件衣服都佈滿了各種破口,不過全都被很仔細地縫好了。
「媽媽說她會幫我縫好的……」
彌助沉默不語,昭吉開口說道:
「媽媽住在鄉的郊外……可是,她已經忘記了我們……」
「啊……」
昌浩不禁瞪大了眼睛,昭吉拉著他的手,走了起來。
「哥哥,昨天你救了我啊。哥哥你是從都城來的吧?大人說過,都城裡面有一些很了不起的、什麼都能做的官員哦。那就是像哥哥你這樣的人嗎?」
面對一臉認真地抬頭看著昌浩的昭吉,昌浩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說道:
「也許是吧。」
兩人一聽,臉上馬上露出了高興的神色。
「那麼,可以治好母親嗎?」
「佳代、太一、還有小鈴姐姐……都能治好嗎?」
被兄弟倆握住了雙手,昌浩就好像被拖著似的帶往什麼地方去。
因為兩人的眼神中都充滿了期待,昌浩根本說不出「不知道」這句話。
恐怕兄弟倆說的是那些記憶回到過去的人吧。還是說,是那些變了活人偶一樣的人呢?
三人來到了鄉的郊外,在一間小屋前停下了腳步。那是一間屋頂鋪著茅草的小屋,沒過多久,一位身材苗條的女性從裡面走了出來。
兄弟倆慌忙地拉著昌浩躲進了樹叢中,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舉動。只見那位女性拿著水桶,向著森林裡面走去。
「那裡有泉水。」
聽了昭吉的話,昌浩才明白過來。過了一會兒,那位女性用雙手抱著水桶回來了。看著她就這樣走進小屋裡的背影,彌助小聲地嘀咕道:
「……那就是我們的媽媽。可是,她已經不記得我們了……」
「一定是祠堂的妖怪把媽媽變成這樣的。」
聽見很不甘心似的顫抖著肩膀的昭吉這麼一說,昌浩就反問道:
「祠堂的……妖怪?」
兩人都用力地點了點頭。
在鄉的郊外有一個石砌的祠堂。人們一直認為「絕對不可以靠近」的那個祠堂,在前幾天突然崩塌了。
「長老說過,在很久以前有一個白色的天神把惡作劇的妖怪封印在那裡了。所以我們絕對不可以靠近。」
母親和佳代倒在了壞掉的祠堂前,兩人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不正常的。
而且,從那時候開始,犯了失憶症的人,和失去心智變得不會走動的人也開始陸續出現——
走在回去村落的路上,昭吉慢慢地說道:
「爸爸也曾經到過別的鄉去拜託那裡的大人來幫忙,可是又找不到那個人。人們都說他不知到哪兒去了。」
「是一個叫智鋪宗主的人。」
聽了兩兄弟的話,昌浩一時間無話可說。說起智鋪宗主,那不就是前段時間被自己打敗的那個對手嗎?
對昌浩他們來說,智鋪宗主雖然是個十惡不赦之徒,但是他作為一個引發奇跡的絕對性存在,在這個地方卻得到了眾多人的信奉和追隨。宗族的所作所為知道現在也是不可饒恕的事,即使知道有人把他視為精神支柱,自己最終也還是要跟他作出了斷吧。可是,奪走了他們希望的人,卻毫無疑問是自己。
(……聽了這些話,還真是心境複雜呢。)
昌浩默默地點了點頭,對太陰的話表示同意,然後輕輕吐了一口氣。
究竟我們有沒有辦法救得了他們的母親和鄉民呢?就算有成親在,那樣的心病畢竟是屬於專業外,像狐狸或者犬神附身之類的只要去除根本原因就行了,但是這種情況卻不一樣。
「如果消滅那之妖怪的話,就應該會恢復過來吧?」
面對滿臉希望地注視著昌浩的昭吉,昌浩困惑到回以苦笑:
「嗯,我盡力去做的。」
他無法作出斷言。即使打敗妖怪,也不保證一定就能恢復原狀。
但是,被重要的人忘記的滋味,昌浩卻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於是他決定做一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消滅妖怪之後,就會記起來了吧?」
聽彌助確認似的如此追問道,昌浩只有無言地笑了笑。他甚至想哭出來了。
希望你能記起來。希望你不要忘記我。昌浩也很想像他們那樣把內心的願望說出來。
就像被奪走了母親的小孩子正在尋求溫暖一般,就像拚命到伸出小手來求助一般。
如果能那樣的話,是不是心情就會變得更輕鬆一些呢?
你就忘記吧——那的確是自己說出來的話。從心底裡盼望著他把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全都忘掉,這是事實。
但是,內心深處卻在祈求著「不要忘記我」——這同樣也是事實。
成親一來訪,鄉里的長老就以一臉懷疑的眼神仔細到打量了他一會兒,接著說了一句「進來吧」。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成親輕鬆地跟隨在長老的社後穿過門簾,然後在地面上坐了下來。
狹窄的家中只有一些傢俱和木箱,恐怕裡面裝的是一些日用品之類的東西吧。還有牆邊也堆著幾張捲起來的蓆子,這應該是睡覺用的。看來地方的老百姓到現在也還是沒有鋪地板的房子裡生活。
冬天恐怕會很冷啊……正當成親在心理自言自語的時候,長老就從水瓶裡倒出冷水,接著隨手把木碗向他遞了過來。
「啊,謝謝。」
成親一邊道謝一邊接了過來,然後喝了一口。那種冰涼的感覺滲透了五臟六腑,非常舒服。
「你想問什麼?」
白頭髮和白鬍子,看起來是個相當高齡的老人。成親試著問了問他的年齡,卻沒想到竟然比自己的祖父還年輕。
想起那明明已經年近八旬卻還是生龍活虎的祖父,成親露出了乾澀的笑容。那種妖怪似的生命力果然是來自於母親的狐狸血統嗎?
這麼說的話,自己身上也應該流著這樣的血才對。但是成親沒有繼續想這樣這些事,而是開門見山到進入了正題。
「最近,聽說連續出現了一些喪失心智和失去記憶的人,請問您知道一點線索嗎?」
長老皺起了眉頭。
「還有什麼線索不線索的,不管是誰看了也知道是什麼原因啦。」
長老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以沉重的口吻斷言道:
「是因為祠堂倒塌,封印在裡面的妖怪逃了出來。真是的,我明明早就吩咐過不可以接近那裡了啊……!」
這已經是正中核心的回答了。根本沒想到會這麼快得出結論的成親不禁啞然。他繼續說道:
「關於那座祠堂,我希望您能詳細地說明一下,以便我們接下來考慮對策。」
「你是什麼人?」
「我是奉了作為這一帶所有者的領家之命,被派遣來這裡處理這件事的陰陽師。」
「是和尚嗎?」
「不,是陰陽師。」
「跟神主也不一樣?」
「是的,我們是陰陽師。」
「跟智鋪宗主什麼的也不同?」
「不一樣,完全不同。根本沒有關係。」
在一番對話之後,長老側眼看著成親,說道:
「那所謂的陰陽師,到底能做什麼?」
「嗯……——概括來說,就只佔星、作歷、天氣預報、驅逐病魔、病癒祈願……從締結良緣到立身處世的祝頌,忌物和除穢的祈禱,還負責其他許多方面的事情,這一次大概算是懲治妖怪吧。」
「……是嗎。不管是大概也好算是也好,只要能把問題解決就行了。你就想個辦法解決它吧。」
長老似乎對成親剛才一口氣列出來的答案感到很滿意,不住地點頭說道。
「嗯,如果可以的話我是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所以那個……是祠堂對吧?還有妖怪被封印的經過,如果您知道的話,就請詳細告訴我好嗎?」
長老交叉著雙手,稍微沉思了一會兒。彷彿在遙遠的記憶中搜索著什麼似的閉上了眼睛。
然後,老人緩緩地張開眼睛,開始講述了起來。
「我其實也不是知道得很詳細。知識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聽爺爺說『那座祠堂裡被封印了妖怪和它的手下,絕對不可以走近那裡』而已。」
祠堂是誰建起來的?到底是誰封印了妖怪?對於這件事都從來沒有考慮過。
成親皺著眉頭說道:
「妖怪和它的手下?就是說不止一隻了?」
「具體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總之當時爺爺就是這麼說的。還說要是妖怪逃出來的話會變得很糟糕。實際上,自從那座祠堂崩塌以後,又是死人又是病發的,真的是災難重重。」
漂浮在內海上的是失蹤了的男人們。而女孩子的心智就變得不正常。
「真是的……」老人沉痛地吐了一口氣。
「沒想到碰上這種事的不是我這樣的老傢伙,而是那些小孩子,以及養育孩子的母親啊。上天到底是怎麼搞的?」
出雲是神域,如果真的有神的話,怎麼看見這種慘狀還無動於衷?難道人類根本就是無關重要的存在?
聽了老人的話,成親也從心底表示同意。
真是的,如果真的有神,怎麼老是對這種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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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勢開始變得越來越強。這並不是太陰做了什麼,而是空氣自然而然地流動了起來。
抬頭仰望天空,只見雲朵在緩緩地流動。也許明天可以看到久違的晴天了。
看來比起玄武和太陰外表還要顯得年幼的彌助,現在正拉著昌浩的左手邁著步子。昭吉看起來就跟太陰差不多,大概是八歲左右吧。
正月那時見到的左大臣的嫡子是九歲,可是昭吉卻比他更懂事,而且心地善良。那位年輕的少爺也有弟弟和妹妹,這種差異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果然是環境不同造成的嗎……?」
面對不經意低聲自言自語的昌浩,昭吉轉過身來,用手指著前面說道:
「你看,那就是祠堂。雖然已經殘缺不全,但石頭還留在那裡。」
昌浩拜託兄弟倆帶自己到祠堂這裡來。雖然「陰陽眼」什麼都看不見。但是總能感覺到氣息和力量的跡象。跟沒有任何線索相比,做點力所能及的事總是好的。雖然也對自己「看不見」感到不安,但是畢竟六合和太陰在身邊,即使發生什麼以外應該也能應付過來。
「……大哥哥,你要到那裡去嗎?我們也是……?」
昌浩放開了滿臉不安的彌助的手,一邊撫摸著他的小腦袋一邊搖了搖頭:
「不,你們在這裡等就行了。我自己過去看。」
「可是,那裡很危險啊!如果連大哥哥也變成媽媽他們那樣的話怎麼辦呢……」
昌浩把快要哭出來似的彌助的手放到昭吉手裡,笑著說道:
「沒事的,我稍微看看就回來。你就跟哥哥一起在這裡等著吧。」
示意六合留在孩子們身邊之後,昌浩就帶著太陰,向著祠堂的殘骸走去。
隨著一步一步地走近,昌浩感覺到那裡還殘留著一股濃烈的氣息。那是刺痛肌膚的妖氣。明明祠堂已經被崩塌了一個多月,沒想殘渣的味道還是如此強烈。
「被封印的應該是個妖力非常強的妖怪……昨天的傢伙,還沒到這種程度。」
漂浮在空中的太陰從昌浩背後注視著祠堂的殘骸。因為她把神氣增強到只有昌浩能看見的程度,所以兄弟倆應該是看不見她的。在這一點上,十二神將也是夠靈巧的,昌浩也經常對此感到佩服。
把瓦礫撥開後,昌浩發現了一塊斷成兩截的白色石頭。下面有一個比石頭的圓周要小得多的小洞,即使彎腰向裡面看也看不到底。昌浩只往裡面扔小石,然後集中精神來聽,可是卻聽不到任何碰上地面的聲音。
「好深啊……」
昌浩把手掌舉在小洞上,閉上了眼睛。為了確認有沒有什麼線索留在這裡,他把自己的感應敏銳度提高到最大限度。
石頭的波動通過手掌傳了過來。斷成兩截的白色石頭。那平滑而沉重的石頭,恐怕就是封印石。石頭上還殘留著微弱的力量,其脈動也傳遞到了手掌之上。
突然,閉著的眼瞼之中展開了一片白光。
在遙遠的閃光之中,昨天的妖怪和另一隻別的東西正蠢蠢欲動。
「——……可惡……!」
發出猙獰咆哮的妖怪,其具有的妖力強韌而厚重,自己彷彿馬上就要被那種力量壓碎似的。人面的妖怪就在周圍飛來飛去,然後同時向著什麼東西飛撲而去。
「——……!」
正在跟妖怪對峙的東西。在剛「看」到這一幕的瞬間,從昌浩的身體深處傳出了某種呻吟。產生的脈動貫穿了他全身,氣息一時閉塞,連腳也站不穩了。
「昌浩!?」
太陰抓住了站不穩的昌浩的手,把他拉了過來。她支撐著隨時會倒下去的昌浩,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說道:
「喂喂,怎麼了?昌浩,快回答啊!昌浩!」
在瓦礫上單膝跪下,用手觸碰著白色石頭的昌浩,完全沒有一絲動靜。凝聚在冰凍眼眸中的光芒開始擴散,彷彿被囚禁了似的,表情完全被抹消了。
在比心胸更深入的地方,那甚至可以稱之為靈魂底部的場所,一團不安定的火焰正輕輕晃動著。那是一團亮白的、像冰一樣的火焰——
「昌浩,喂喂!」
太陰的聲音中充滿了焦躁感。太奇怪了,這樣子全身僵硬的樣子絕對是異常狀態,不管怎麼呼喚他怎麼晃動他都沒有反應。昌浩的眼睛並沒有看著近處,他什麼都沒有看,只是張開了眼瞼,卻喪失了自我。
這是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六合……!」
在遠處守侯著孩子們的六合聽到那緊張的呼喚,輕輕地皺起了眉頭。他向兄弟倆瞥了一眼,然後把視線投向太陰。
「昌浩很怪啊!」
明明應該能聽見少女的叫聲,可是昌浩卻依舊一動不動。他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完全沒有反應。
在五感都被隔在的白色空間中,昌浩只是茫然地「看」著。
妖怪們被輕而易舉到打敗,然而卻沒有施以致命一擊,而是被封印了起來。由於跟光線的方向相反,無法分辨出其容貌。
但是,在本能更深入的地方卻發生了共鳴,位於內心深處的白色火焰燃燒了起來。
撲通……
心臟開始跳動了起來。
在野代家的主屋屋頂上睡覺的小怪,突然抽搐似的動了一下。
在這座大屋的東側——離鄉民們的村落更遠的地方。
「…怎麼回事……?」
那並不是妖怪的妖氣,也跟妖怪的氣息不一樣,恐怕也不是棲息在附近的小妖吧,當然更不同於人類的靈力。
那是它至今為止從未感受過的力量。雖然很微弱,但確實有一種刺痛肌膚的感覺。
同時,從屋頂可以望見的內海上,水面突然發生了巨大的波動。
「——騰蛇。」
勾陣出現在小怪身邊。小怪向她瞥了一眼,然後又把視線投向海面,說道:
「昨天的妖怪似乎到別處去了。」
勾陣點了點頭。在追蹤了一下妖氣軌跡後,她稍微瞪大了眼睛。
「……神氣……是昌浩那邊嗎……」
撲捉到同胞的氣息,勾陣馬上轉過身去。目送著什麼也沒說就走的勾陣,小怪很不耐煩地塗了一口氣,從屋頂上跳了下來。
小怪一邊追蹤著妖怪的軌跡,一邊驚訝地眺望著海面。
那些妖怪難道有改變人們心智的力量嗎?那麼前幾天被火焰燒死的時候,她又為什麼不對自己使用呢?
成親的他的弟弟,據說是為了解決一連串事件而來到這個地方的。自己既然跟他們同行,就必須助他們一臂之力才行。先不說成親,那個弟弟似乎只擁有半吊子的力量,所以晴明才派遣了十二神將。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前幾天遭到妖怪襲擊的一幕掠過了它的腦海。在勾陣和六合的庇護下,什麼也做不到,一直被耍得團團轉的孩子。雖然總是露出一副很想說什麼的表情,可是一旦對上眼就閉上嘴巴,彷彿很害怕似的繃緊了臉的孩子。
既然露出那種神情,就乾脆老實說一句「你回去吧」不就行了?
勾陣和太陰都用那個名字來稱呼那個孩子。自己明明聽過許多次那個名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名字就是無法停留在騰蛇的心裡。總像是耳邊風一樣,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忘記了是什麼名字了。年輕時的安倍晴明說過,所謂的名字就是最短的咒語。難道這種咒語就脆弱到如此輕易忘記的地步嗎?
這就是說,那個孩子只是擁有那種程度的力量而已嗎?
晴明和成親的相貌明明可以清晰的記起來,可是要不是實際上看到的話,自己就想不起那個孩子的容貌。
就好像被施加了什麼法術似的,只有他一個是這樣。
而且,他完全考慮到那到底是怎麼回事的念頭,這也太不自然了。
騰蛇他甚至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看到是停止似的一動不動的昌浩,太陰不禁動搖了起來。
「怎、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啊。昌浩,昌浩!快回答 啊……」
心裡雖然也想過給他扇一巴掌試試看,但是考慮到十二神將的規矩。又不禁有所躊躇。她並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範疇內是被允許的行為。聽說以前朱雀曾經把身為陰陽寮的官員的籐原敏次打暈了。是不是那種程度就不會違背規矩了呢?
「既然這樣,那麼扇一巴掌應該也沒問題吧。好,就試試看!」
太陰理順了呼吸的節奏,閉著眼舉起了手掌。
「…………!」
在剛要扇到昌浩臉上的瞬間,太陰的手卻猛然停了下來。原來是一股突然出現妖氣讓它停住了手。
太陰猛然回過頭來,發現在內海的方向,飄過來一陣帶有妖氣的風。
站在孩子們身邊的六合頓時全身都充滿了緊張感。妖氣接近來的速度非常迅猛,可以感覺得到,那妖異的源頭並不止一個,有許多頭妖怪正一邊發出咆哮一邊疾馳而來。
「太陰,把孩子們帶走。」
六合的手上出現了白銀色的槍。面對凝視著海風來向的的六合,太陰搖了搖頭。
「不行啊,昌浩他動不了!」
「那麼,就三個一起……」
說到這裡,六合就無意識到向著掠過視野的黑影揮槍砍去。
從旁邊向昭吉和彌助飛撲而來的妖怪,被白銀之槍擊中,翻了個跟頭。這時候,另一頭妖怪跳過了被擊飛的同伴身體撲了過來。它一邊發出刺耳的叫聲,一邊露出滿嘴銳利的獠牙。六合揮槍向著它的臉刺了過去,在感覺到槍刃碰到敵人的瞬間向上跳起,然後對準被拋上空中的四足妖怪橫掃過去。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兩個孩子害怕得互相抱緊了身體。看到妖怪飛撲過來,他們嚇得發出了不成聲音的悲鳴,不過那妖怪似乎被什麼東西撥開了。連鬆一口氣的時間也沒有,下一隻妖怪又跳了出來,發出咆哮聲。兩人說不出話,只能閉上眼睛。
「糟糕了……」
太陰慌忙抓住了昌浩的後衣領。
「喂喂,快清醒過來啊,昌浩!」
在緊閉的內心深處,昌浩正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
——……你這混蛋……我一定……!
宛如詛咒般的沉重呻吟聲在耳邊迴響。那個人以不屑的態度便瞥了一眼倒在身邊的五頭奄奄一息的妖怪。在逆光之中,聽到了妖怪的呻吟聲的那個人,嘴角稍微向上翹起。
撲通!心臟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增加了亮度的白色火焰,在張開的眼眸深處晃動了起來。
被包圍著昌浩的異樣氣氛所壓倒,太陰不由得「咕嚕」到吞下了一口氣。這是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昌浩曾經在道反的聖域中一度絕命,難道跟那個什麼有關係?但是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
太陰一邊咬緊著嘴唇,一邊用視線環視了一下四周。來襲的妖怪只有四隻,其中的一隻缺了一條前腿。毫無疑問,它就是昨天的那一隻。
妖怪的動作非常敏捷,光是捕捉動作和抵擋攻擊就已經是極限了,完全沒有反擊的餘地,光憑六合一個人是難以支持的。而且六合還要保護背後的兩個無力的孩子們,那已經成為他的枷鎖了,必須想個辦法解決才行。是不是應該像他剛才所說,把三人一起用龍捲風拋上天空呢……
銳利的爪子穿過了六合的斬擊,襲向幼小的孩子們。
一陣尖銳的悲鳴聲響起,六合倒吸了一口涼氣。太陰反射性到使出了風刃攻擊,但是卻夠不著。
太陰的風刃劃過地面,揚起一陣塵土。穿過落下的泥土碎片,在妖怪們到達地面前的一瞬間,一個白色的身影把孩子們搶走了。
劃破虛空的爪子,連同它自身的肢體一起被利刃砍落。在被砍斷的臂膀的切面中飛灑出黑乎乎的黏液,在落到孩子們身上之前的一瞬間,就被一片漆黑的長布擋開了。聽到耳朵旁向起的長布翻飛的聲音,彌助不禁的抽搐了一下。
瞄準失去臂膀的妖怪,一股爆發性的神通力猛然攻來。妖怪的身體馬上被擊得粉碎。衝擊的餘波擦過了孩子們的身體,他們就縮得更緊了。
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挽救了昭吉的人,正是聞風趕來的小怪和勾陣。
咬著昭吉衣領的小怪,把孩子們放開之後嚴肅地說道:
「你們在幹什麼?」
六合平靜到抵受了他的冷淡聲音,以視線指示出昌浩的方向。
「他的樣子很反常,妖怪也同時出現了。」
「昌浩?」
勾陣那露出驚訝神色的烏黑雙眸,轉移到了完全沒有反應的昌浩身上。聽她這麼一說,小怪就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似的,心想:啊啊,原來是叫昌浩是嗎。
但是,對此在意也知識一瞬間的事,在一次呼吸之後,那個名字就在他的腦海中消散無蹤了。無論如何,那都像從手指間流走的水似的,一滴不剩。
這時候,向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咆哮。剩下的三頭妖怪同時露出了鋒利的獠牙。它們把目標換成了昌浩,在一瞬間內穿過神將們的死角,化作一團疾風。
不過,昌浩的身邊有十二神將太陰在,如果不用在意孩子們安全的話,她就可以全力作戰,充分發揮她的強大破壞力了。
「別小看我——!」
對準了猛衝過來的妖怪臉面,風矛突刺而出。被正面擊中的一頭妖怪,身體從嘴巴開始向後裂開,無力地倒在地上,躺下的兩頭見狀不禁有所躊躇,但是十二神將們可沒有仁慈到會在這種時候手下留情。
「別以為能逃掉!」
在一聲怒喝下,太陰的龍捲風馬上捲起妖怪,將其拋向空中。妖怪們拚命掙扎,想要從死亡之風中逃出來。
儘管 全身被劃出了無數傷口,可是妖怪卻憑著凌駕於十二神將的速度,就如一陣疾風似的逃離了現場。
被妖怪逃了出去的太陰和不服氣到氣得直跺地,不過妖怪們的目的卻很明確。雖然沒能夠把它們當場消滅,但是在向內海發起追擊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昌浩,喂,昌浩!」
勾陣輕輕地拍打著昌浩的臉頰。昌浩儘管一臉茫然,但還是慢慢地抬起了頭。
他眼睛的焦點搖擺不定,就好像看著遠方似的,瞳孔之內的光芒擴散開來。
昌浩的體內又出現了一陣激烈的脈動。勾陣看到,在他的眼眸深處,隱約閃過了一瞬間的白色火焰。
突然,他的眼瞼垂了下來。
昌浩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似的倒了下來。
有人正在注視著這一幕。
那個人正觀察著他們和妖怪之間的戰鬥,發現從那倒下的少年身上,隱隱約約地生起了一縷藍白色的火焰影子。這一點,就連十二神將也沒有察覺到。
在黑髮遮擋下的雙眸閃出了精光。
那是……
沒有血色的嘴唇緩緩張開,罪戾傳出了跟風聲混為一體的呢喃:
「……這可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在喉嚨裡「嘿嘿嘿」地笑了幾聲,嘴唇扭曲成了嗤笑的形狀。
那個應該是從都城來的術者。
對啊,從都城來的……
男人似乎很開心似的瞇細了眼睛,輕盈到扭動了一下身體,就突然消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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