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韜光養影(20.05.27)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
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
~~莊周
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而不知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莊周
1786年,由於外來的大清國官府處理會黨不當,引起台灣島內天地會首領林泮、劉升、林爽文等人的不滿,於是揭竿豎旗,聚眾抗官。
這年,陳海樹一歲。
「國田兄,聽講林爽文ㄝ兵馬可能會往咱庄內退來,後面追趕ㄝ官兵[真緊]就ㄝ包抄進攻,但是庄頭置傳,不管是[叨一爿],仝款強[閣]雄,寡(我)看你趕緊[𤆬]嫂ㄚ、樹啊逃去隔壁庄卡安全。」
「天送兄,多謝!」
「國田兄,咱兄弟[敢]做假ㄝ!」
在一陣爽朗的笑聲後,兩人荷著鋤回到庄內。
當時的村庄聚落,多的是庄民互助或全家協力,就地取材,運用竹、木、稻桿、菅草、溪石等等,簡易搭蓋出稍微能夠安身立命、遮風擋雨的居所,卻談不上堅固穩當。
老老少少倉惶奔逃在通往鄰庄的路上,不料還是被散兵遊勇給遇上,悽悽厲厲的哭號聲不絕於耳。陳國田與妻子在混亂中被清軍亂箭所射,雙雙隕命道旁,邱天送冒死保存了陳家的唯一香火。
寒寒暑暑過去,在一次颱風侵襲時,邱天送竟硬生生被大水沖離,縱使藏身岩壁頂端的海樹不斷拋繩設法搭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載浮載沉的義父消失於遠方,自己卻無能為力。僅剩的氣力在號淘痛哭時用盡了,海樹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識。
數日後,大水與海樹身上的高燒,莫名退去。
走走停停,饑餓難耐的時候,海樹採集野果或偷挖蕃薯來填填那彷若無底深淵的腹肚。
日頭漸漸西斜,和和煦煦的光洒在瘠瘠漠然的大地。遠天漫抹著紅霞,苦楝林上空,數隻斑鳩繞飛,群鳩於樹枒稍歇後,復又振翅,歸意甚濃地望遠天疾飛!
為了趕路,海樹冒著湍急水流的危險,摸著石頭橫過溪河,也因貪近而試圖闖越草埔,在幾可埋身的草埔裡,他早顧不了其中的似刀菅芒及多刺野藤,只靠著一隻撿來的柴刀,且砍且行,海樹就這麼向著聽聞而來的港口一足一足地探出了步伐。
獨行無伴、形單影隻的海樹,正走得腳痠手痲,乍見左前方數壠之遙有支火把忽現忽隱,好像也是要前往同一個港口。目光跟著火把,加快腳步想要能夠趕上同行,左手撥開攔路枯枝,不意霍地一聲柴刀落地,矮身拾起後,舉目張看竟不復見火把踪影。遲疑間,百步外火燄陡起,海樹趕忙奮起餘力奔了過去,緊接而來的景象著實讓他感到訝異,因為一身穿醬色長衫的壯碩男子虛弱地委於道旁,而掠過男子腿側的蛇尾則急急鑽入黑暗,男子的意識早已模糊,口中不停囈語。確定了蛇的咬痕位於腳踝後,海樹立即解下包袱取出天送義父遺留給他的蛇藥,先含了一口,再以嘴就於傷處吮出黑血,然後藉著火把於附近尋了[消腫褪煌]的草類敷於其上。
經此一夜折騰,直至東方曉天漸曙,男子才悠悠轉醒。
「真多謝,若勿是貴人相救,寡即馬就是閻羅王ㄝ雜差ㄚ囉!」
「這位大兄,你勿通啊囁講,出外人兜幫忙是應該ㄝ!」
「少年兄,勿知你ㄝ名姓欲按怎稱呼?」
「寡姓陳,你叫寡阿樹就[ㄟ使]得。啊你咧?」
「既然你救了寡ㄝ性命,寡也沒必要隱瞞身份,我姓萬,萬子龍,佮三國ㄝ趙子龍仝名,偃月堂爐主,是江湖人。」
「真濟出外人孤身置異鄉,為著互相扶持,換帖結拜嘛是當然啦!」
「少年兄若沒棄嫌,咱就結拜為兄弟,如何?」
「好ㄚ」
「[節(截)]你ㄝ年歲,差不多是寡鹿仔港結拜兄弟[頂下]生肖,伊肖蛇!」
「大兄[敖臆]沒簡單,小弟肖馬。」
「啊囁~寡就叫你一聲賢弟囉!」
「這擺其實是為兩項代誌來台灣,一是訪友,一是探尋前輩甲螺顏思齊埋骨之所,幫眾傳說,百幾冬前顏頭家於諸羅地狩獵時發生意外病故,結拜兄弟就將伊[坮置]伊在生時上甲意ㄝ十寨領地內,百年過去,恐驚荒廢置蔓草之中,因此寡發願來為顏頭家[抔墓]整理,才未湮滅了一代豪雄。」
「大兄準備何時欲前往?」
「閣兩工是滿潮,咱坐漁船置笨港靠岸,沿途向在地人探聽,應當有找著ㄝ可能!」
※※※
因為陸路交通極不便利,地方豪強又出沒難料,清政府於1731年即已開放鹿仔港,供運輸以及貿易之用,到了1784年以後,更開放鹿仔港與唐山的蚶江等口岸通航,鹿仔港得天獨厚,千艋百舺,市景繁華。
行於港墘,只見商船上滿是米、糖、油糟、麻、蓪草、木石材、漢藥、陶瓷、南北雜貨,海樹真是自此始知船舟之奇、波瀾之闊、人物之五花十色。但萬子龍告訴他白晝並非出發的好時機,營汛兵丁容易刁難。
「[欲暗(傍晚)]見到十七ㄝ,伊ㄟ安排[番仔挖]來ㄝ漁船渡咱去笨港。」萬子龍語出之時,心裡想得是回程也該讓海樹認識一下這裡的一兩個頭人,除了開開眼界之外,日後也好相互照應。
「十七兄!?」海樹問。
「沒錯!」萬子龍簡短地答。
在下弦月的稀微光線下,兩人上了顛簸的漁船,船行甚快,天尚未曙,輕舟已過三林、磚仔坑、東螺、西螺、茭藤林,來到了笨港。
笨港昔日十寨,經百年開墾,已多街庄景象,如今,舊事不易探尋,還好在幫中徒眾引介之下,見著了也許是高貫及郭懷一的後人,也就是憑著當地兩三位高、郭姓耆老依稀的記憶,拼湊推敲,越過橫過蕪丘蔓草,來到鄉人稱作牛椆埔的隳損墓地之旁。
海樹沒想到像大兄萬子龍這般鐵錚錚的漢子,也有潸然淚下的時候,足見孤獨躺在這九泉黃土之下的思齊前輩,當年必是一號響噹噹的英雄人物。他不敢有所怠慢疏忽,趕忙抽出身上的柴刀,不遺餘力地整理起這在異族統治下、郊野庶民口耳裡彷彿消逝的顏甲螺墓地。
正當繞墳一圈,清整也即將大功告成之際,海樹為了砍除盤據顏甲螺碑石上的榕樹氣根之時,不意出刀過猛,[鏹]一聲,竟在碑緣斲下了一道刀痕,他尷尬地抬頭望望萬子龍,心想會免不了一頓責罵了,沒想到萬子龍只有俯首同樣望望他,莞爾一笑說到:「振泉先生未怪你ㄝ,咱離開此地以後,就風聲講這是國姓爺來台灣時想欲幫助以後ㄝ人辨認義伯之墓,以劍刻痕便是。」
經此數語,海樹如釋重負,與萬子龍從謝籃中取出牲禮,簡單隆重的儀式於[祭拜] 、[說話]、[酹酒]之後告終。
海樹跟著萬子龍,尋向路,返回鹿仔港十七兄楊敵殘宅中,由十七嫂親自下廚,備辦[澎湃]酒宴洗塵款待。
酒過三巡,在萬子龍與楊敵殘把盞敘舊中,海樹對顏甲螺的生平志業與事蹟,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而大兄與十七兄都是聽組織中素有小甲螺之稱的首席軍師,也就是二兄劉泰乙某次在兄弟聚會的時候述說的故事───
振泉甲螺當年上諸羅山狩獵之前,心中就在思圖一件大謀略──韜光養影。因此,當外圍幫眾補羌誘鹿、渾然忘我於狩獵之際,同行的廿八兄弟遂遁入深山林內密議:「讓振泉甲螺詐亡,化光為影,成為影主並且另立光主,矢盟光影相弼。一方面避過扶桑幕府所遣武士之追殺,延續幫義唐義;一方面由光主與同甘共苦兄弟,積極攬下黑水溝山海貿易,延續幫利唐利。」眾議既定,效法紅毛商人之制度,服從多數共推鄭一官為光主。
議罷下山,設宴豪飲,顏思齊故意暢言要與所有幫眾共同以天為被、地為床,推心置腹,徹夜長談,笑看雲譎風狂。然而,次日之晏起,卻已是謀定而後動,顏思齊語旁人身体頗感不適,迅即快傳十三船之頭牌漢醫進入大高台,及出,漢醫面色凝重,並與假作心急如焚的陳衷紀附耳低語。
聽完漢醫的說明,甲螺義弟陳衷紀眼眶含淚,對台外漸漸聚集圍攏的寨民用嘶啞沉痛的聲音喊著:「甲螺中了瘴癘之氣,再加上一暝ㄝ風寒,恐驚擋未過十工!」
一陣奔相走告,兄弟齊入大高台,於榻側相伴,過了第二天,環立於甲螺身旁的兄弟們聽顏思齊說了最後交代的話語:
「這幾年來與眾兄弟共事,本期望[兜陣]拼出咱ㄝ天下,在五湖四海重揚唐魂。如今雖懷壯志但出師未捷,寡將欲化光為影,在江湖之野猶原幫贊諸位,爾等在日頭光照之下共扶一官!大家努力拍拼!」語訖,與兩護衛喬裝逸出十寨。
楊天生等兄弟為掩閒人耳目,虛光實影,當日於大高台內,隨即[殯殮][打桶][蓋棺]扶靈而出,託稱甲螺遺言火化袪癘。
安罈設位,眾軍掛孝,至[百日]後除喪。衣冠之灰葬於諸羅三界埔尖山山頂,也就是現在地方俗稱牛椆埔附近。
饒富意味的是,該如何給幫眾及庶民一個關於新甲螺如何產生的說明,畢竟他們受傳統思想的影響如此之深。
依然是陳衷紀,他想出了一個萬全其美的辦法。
先前既然推選鄭芝龍已無庸議,如今欠的,只是一個服眾的戲劇形式。於是,擇定吉日良辰,敲鑼召集十寨人眾至[嬤祖間]前,拜完天公與[嬤祖],陳衷紀當眾宣佈將依天意找出新任甲螺,方法為眾兄弟於碗籠中隨意取出雙碗,拋擲於地,若碗未破者,即是天命,焚香後,眾兄弟由長而幼依續拋擲,當然鄭芝龍義兄們諸碗皆破,而惟有特製的鄭芝龍雙碗完好如初。
傳奇也因此一展而開,甚至愈來愈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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