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瑞典的英格瑪柏格曼,是全球所有電影導演中少數真正「大師中的大師」之一。他曾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是自編自導。除電影之外,他更多的創作是舞台劇。他的電影中的選角,大多是長期跟隨他的劇場演員。他的電影導演生涯超過60年。在2007年7月30日,柏格曼在瑞典家中去世,享年89歲。
日前我參觀「國民戲院-柏格曼影展」看了其中幾部影片,對所看的第一部「羞恥」印象最深刻。以下作相關介紹和評論。
本片榮獲:
1969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最佳女主角、1970年最佳外語片
1969全美影評人協會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
《羞恥》劇情介紹
男女主角Jan和Eva兩人都是音樂家。在內戰期間,他們工作的交響樂團解散後,兩人避居小島,過著「無政治」的樸實生活。他們以種水果和飼養家禽維生。
Jan雖然英俊帥氣,但性格有點軟弱而不成熟,遇到危難時往往手足無措,心理上會依賴溫柔美麗的Eva。Eva富有同情心,但有時顯得濫情,對於急難來臨時的表現,也比Jan更鎮定。因為Eva不同於一般女子,有較強的自主意識,也不會唯男主角意見是從,男女主角兩人相處時,經常為了某些小事吵架、鬧分手。
在一段分手的時間裡,Jan似乎有過別的女人,而Eva則只是獨立地生活著。後來兩人雖然復合,但Eva對於Jan是否會花心並無把握,對Jan也不再那麼熱情。
兩人居住的后来小岛亦被军队占领,游击队亦与之抗衡。小島,某一日忽然砲聲大作。聯外交通也中斷,兩人來不及逃走,於是小島瞬間被內戰的其中一方軍隊登陸佔領,Jan和Eva被軍隊盤問時,登陸軍隊要求Eva協助接受鏡頭前的訪問,以便拍攝一段政治宣傳影片;Eva在鏡頭前接受訪問時,宣稱自己不懂政治,沒有政治立場;然後軍隊表現出慷慨仁義而將他們二人釋放。
但小島後來卻被另一方軍隊給奪回,男女主角兩人這次被俘擄進了集中營。此方軍隊指控Eva為敵宣傳。軍隊播放影片給她看,原來這段影片後來被敵方更改了配音,Eva在鏡頭前說的話變成效忠登陸軍的鮮明政治立場。當時兩人處境凶險,有被軍法審判給冤枉的可能。
Jacobi是男女主角的友人,因為透過權力關係,知道男女主角沒有為敵宣傳,於是幫助營救出Jan和Eva,成為男女主角的救命恩人。本來男女主角很感激Jacobi,但Jacobi卻因自己身為兩人的救命恩人後,覺得這兩人的命是自己救的,逐漸顯露出壓抑在內心中的另一面:開始顯露出喜歡Eva而企圖介入的姿態,讓男女主角二人立場尷尬,不知該如何拿捏與此友人的距離,也越來越討厭這個救命恩人。
友人一天一天更加明目張膽表現出介入Jan與Eva兩人之間的企圖。性格軟弱的Jan,看著救命恩人對Eva的曖昧態度越來越明目張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直喝酒,逃避這種尷尬,讓Eva自己去拿捏分寸進行處理。
有一天,Jacobi又到男女主角住處,和兩人一起喝酒,並且開始只顧對Eva表達曖昧,而完全不理會在一旁同桌的Jan。於是 Jan一個人喝悶酒,假裝沒聽見Jacobi和Eva在說什麼,然後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Eva趁著Jan喝醉睡著,將Jacobi帶到臥房進行溝通。Jacobi從身上掏出一大疊鈔票,並且對Eva說:「妳就當作是繼承我的財富吧,這是我多年以來的渴望。」
Eva表情很為難地說:「你知道的,我從未對Jan有過不忠。」
Jacobi於是開始吐露多年來壓抑在內心中的心事,原來他也有過滄桑而不勝唏噓的過往,此刻年紀已經頗大,卻非常孤獨而內心痛苦,需要受到有愛心的人安慰。
Eva似乎同情Jacobi,注意看了一下Jan,Jan仍熟睡,然後Eva悄悄地將Jacobi帶到不遠處的一個植栽屋內。而鈔票則留在床上沒有拿走。
Jan睡到一半醒來,喊了聲Eva,卻無人回應。於是去到處找Eva。在臥房內,Jan看到這一疊鈔票,表情立刻失色。他於是到處喊Eva,終於遠遠看見Jacobi和Eva從植栽屋內走出來。此時Jan內心如受重錘襲擊,自己一人靠著牆蹲坐,呆若木雞,彷彿難以置信。
Eva送走Jacobi後,回到Jan身邊,態度很冷淡,對Jan愛理不理。而Jan質問Eva剛剛在做甚麼,卻換得Eva回應:「你管不著」。當Eva回到臥房,沒看見錢,逼問了Jan,Jan才從口袋中掏給Eva看。此時男女主角兩人的表情,彼此對對方非常冷,幾乎快要決裂。
就在這時,忽然外頭又是槍砲聲大作,有軍隊襲擊此一區域。Jacobi還沒離開就被抓回來審問,於是為了保命的Jacobi向軍隊說,自己有一筆錢交給Eva,希望能用這筆錢交換自己的生命安全,同時懇求Eva將這筆錢拿出來救自己一命。Eva則回應說:「錢在Jan那裏。」Jan卻裝傻稱:「什麼錢?我不知道。」
於是軍隊開始搜索整間屋子,連沙發都刺破掏出裏頭的海綿,最後整間屋子都翻爛刺爛了,卻仍找不到錢,於是懷疑Jacobi欺騙,命令Jan拿起手槍殺死Jacobi。
Jan本來是個完全不會拿槍的人,連雞都射不準。但在軍隊命令下,近距離開槍打死了Jacobi,而且一槍還不夠,連補兩槍確定其死了才罷手。
軍隊走掉以後,Eva問Jan錢藏到哪裡去了?Jan才從褲子內掏出鈔票。原來軍隊百密一疏,搜索整間屋子,卻沒有對Jan搜身,讓這筆錢最終落入Jan的手中。
從此,Jan性情大變。對Eva非常暴躁而冷酷。Jan的性格從此也變得更殘忍。有一次,在路上,一位帶槍的少年兵單獨落難飢餓;Eva很同情他,想分給他食物吃。但Jan不僅不給他食物,還搶了他的槍,將他殺死,並且把他腳上穿的鞋子脫下來,且把其身上的兩張船票據為己有。Eva恐懼這樣的Jan,不敢再和Jan有任何爭吵,只能委屈地跟隨著Jan逃難。
當Jan和Eva在岸邊等待船隻來載時,Eva對Jan說:「今後我不會和你在一起。」Jan則冷酷地回應說:「隨便妳,妳最好別跟著我。」
影片最後是Jan支付了一筆錢給船主,終於坐上一條逃難的小船。兩人和其他逃難者共同漂泊在海上,仰頭看著天空,彷彿活在夢中。
【評論】
影片中,外在的戰爭只是故事的背景,而情節的精彩之處主要在於主角人物內心世界的戰爭。柏格曼的電影向來以嚴肅探討人性著稱。他往往將人性中的脆弱面與陰暗面赤裸裸地呈現在觀眾面前。這樣的赤裸呈現,卻往往使觀眾感到震懾。例如「羞恥」中,男女主角雙方的心理轉折,是本片最令人震驚的一段。
有些觀眾可能無法理解的人物心裡轉變,主要包含兩個部分:
第一、為何原本忠貞於Jan,且個性相當獨立,願意過著簡樸生活的Eva,照理說應該不容易貪財;但她在未受任何外力脅迫之下,竟會願意和那個年紀大且長得不怎麼樣的友人Jacobi上床?
第二、影片前段原本個性軟弱而良善的Jan,何以影片後段忽然變得如此殘暴?
但如果就戰爭中的人性脆弱面來思考,就應不難理解。之前Eva和Jan分手的日子中,Jan似乎曾有過別的女人而Eva卻沒有別的男人,這對女性自主意識強烈的Eva內心來說,或許也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Eva願意和Jacobi上床,主要是因為Jacobi提供了一大筆金錢做為誘因,而這筆錢財對於平日窮困的女音樂家Eva來說,能在戰爭的亂世中發揮很大的作用。在此之前,Eva和Jan曾經共同被抓進軍隊集中營中審問,後來雖然被釋放,但這樣的經歷已經足以使Eva對於未來更加缺少安全感。當Eva看到危難來臨時的Jan竟然如此軟弱而無用時,內心多少有種想要單飛的念頭產生。
此外,Jacobi對於Eva來說,也算是個救命恩人,加上平日早有交情,並不是那麼令Eva討厭的一個對象;再加上當時兩人都喝了些酒,且Jacobi一番感性傾吐內心的話語引起了容易濫情的Eva之同情,因此Eva會趁著Jan沒注意,直接滿足了Jacobi的慾望,與之發生關係或許也算是一種報恩,內心或許覺得不如用肉體一次償還恩情,拿了筆錢財後遠走高飛,以省得日後繼續被這友人騷擾。
Jan雖然沒有直接目睹Eva和Jacobi翻雲覆雨,但是細膩的音樂家性格早已察覺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其內心的痛恨可想而知。這也是為何他寧可私藏錢財,也不願拿出來救友人一命的主因。而其親手拿槍殺死Jacobi的時候,一槍不夠,還要補上兩槍,如此可知其內心對於Jacobi與Eva發生不倫之事的痛恨。
也因為這樣的強烈恨意,Jan從此性情大變,變得非常冷血殘暴。當內心中珍惜的愛人和友人已經雙雙背叛自己之後,自己的孤獨感萬分強烈,在戰亂時期的求生意志也變得更加強烈。從此Jan變得不願意再相信人性,寧可以殘暴的形象自我保護,以掩飾內心中對生命脆弱的悲痛與無助。
這部影片故意不交代確定的戰爭歷史背景,使觀者不知道是哪一場戰爭。如此的設計,是因為柏格曼想要凸顯其電影中的戰爭人性變化能超越特定時空,直指人類共同的內心深處。電影中表現出戰爭的荒謬與殘酷,以及其對人性的摧折。但即使不是以戰爭作為背景,類似的人性轉折一樣可能出現在每一對飽受創傷的戀人內心當中。
「我們好像在別人的夢裡面,當他醒來的時候,會不會感到羞恥呢?」Eva問Jan。
這部電影的對白和表情,大多很含蓄且深入內心世界。而且演員演得很細膩。非常精采好看。導演故意讓男女主角演員麥斯馮西度和麗芙鄔曼重疊的臉部來個大特寫,從恐懼驚慌到荒蕪冷漠,詮釋其一點一滴耗損的善良人性,非常到位。
影片中也有許多深刻的對白,這樣的對白風格,超越平常人日常語言,而更接近於文學語言。這樣的編劇本領,也是柏格曼之所以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本本片命名為《羞恥之夢》,是柏格曼自認為「拍得很好」的作品。但在他後來回顧時,卻覺得只是半部傑作:因為他認為前半部揭露現實戰爭殘酷面時,顯得過於冗長無力,直到戰事似乎平息,內在之殘酷與病態之惡夢開始佔據銀幕時,整部電影才又回到柏格曼最熟稔的題材與調性上。
但就我個人觀點而言,前半部影片關於戰爭的描寫,只是比較通俗易懂,不是那麼藝術化,但並不至於「冗長無力」。可能是晚年的柏格曼對於細膩心靈的描繪方面自我要求較高,才會如此認為。
這部影片也尖銳地辯證了個人與整體社會的關係。當整體社會大環境出現變動,個人的性格和命運也無法不受影響。對於那些以為過著隱居生活就是一種「桃花源」的嚮往者而言,猶如當頭棒喝。當戰亂降臨家園時,桃花源吹彈可破;而人性中原本的純真美好與良善,竟也吹彈可破,瞬間使一個獨立堅強的女性為了金錢而出賣肉體,也使一個良善的男人變成殘暴的兇徒。
當我們明白這一切時,也更能細膩地理解為何有些人的人性當中,之所以由善轉惡的演變過程。原來,對於現實世界的無助與對於橫逆的創傷,會使人本能地想要武裝自己,向外攻擊,以求防衛。一旦承受的創傷過於巨大,則這股傷痛所造成的「瞋恨」,若非向內壓抑造成自己發瘋自殺,就是向外攻擊變成殘酷兇手。類似俗諺所云:「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
當「自我」面對橫逆時,顯得如此卑微而無力,人心當中的瞋恨能量就益發凸顯出來。因為自我無力也無勇氣面對這樣的痛苦,所以被痛苦所征服﹝也等於被瞋恨所征服,瞋恨與痛苦實則一體兩面,兩者合起來就是「地獄」﹞。於是性格大變,瘋狂而有傷害性。
戰爭是一種人類最龐大的暴力型態,也是最龐大的瞋恨能量集中場域。在戰爭中的人類,即使是追求真善美的音樂家,也逃不過這股嗔恨能量的追擊,淪入地獄當中受盡煎熬。
也因此,最終我們應該知道:這世界需要愛,需要真心的付出,需要慈悲心,也需要感動。
只有真心付出的愛與慈悲心,能化解瞋恨帶來的傷害性。只有慈悲心的菩薩甘露,能沖破瞋恨構成的地獄。可惜,這樣的心靈向上提升過程,並未表現在柏格曼的故事當中。
可以說,柏格曼的故事敘述觀點,終究還是悲觀的,且少了一股更強大的向上提升動力。如果他做得到這樣的巨大向上提升,或許當年就不會和諾貝爾獎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