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選》免費網文目錄(擇些貼於後)
從母親到外遇 焚鶴人 催魂鈴 我的四個假想敵 四月,在古戰場 南半球的冬天 不朽,是一堆頑石? 西歐的夏天 橋跨黃金城 鬼雨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猛虎和薔薇 書齋?書災 朋友四型 剪掉散文的辮子 幽默的境界 你的耳朵特別名貴? 借錢的境界 三間書房 假如我有九條命 自豪與自幸 牛蛙記 舞臺與講臺 論夭亡 四窟小記 精彩片段節選 開卷如開芝麻門 饒了我的耳朵吧 鈔票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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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 散文集《左手的繆思》
1965年 散文集《消遙遊》
1968年 散文集《望鄉的牧神》
1972年 散文集《焚鶴人》
1975年 《余光中散文選》香港
1987年 出版散文集《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1988年 出版散文集《憑一張地圖》
1990年 出版散文集《隔水呼渡》
2005年 出版《余光中幽默文選》
余光中散文風格略談 On Yu Guangzhong's Prose Style 作者:張玉秀, 期刊 廣東廣播電視大學學報JOURNAL OF GUANGDONG RADIO & TELEVISON UNIVERSITY 2006年 第03期
- 背影與眼翳:余光中與朱自清散文的同與異 A Figure Hidden in A Mist: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Prose Styles of Yu Guangzhong and Zhu Ziqing 作者:李先國, 期刊 蘇州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JOURNAL OF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SUZHOU(SOCIAL SCIENCE) 2004年 第02期
- 余光中的散文理念 Yu Guang-zhong's Views on Prose 作者:王暉, 期刊-核心期刊 海南師範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JOURNAL OF 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01年 第01期
- 張愛玲後期散文創作的美學風格 作者:劉涵華, 期刊-核心期刊 江西社會科學JIANGXI SOCIAL SCIENCES 2007年 第05期
- 優雅而深邃--余秋雨散文語言解讀 About the Language of Yu Qiuyu's Prose 作者:白曉明, 期刊-核心期刊 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JOURNAL OF NINGBO UNIVERSITY(LIBERAL ARTS EDITION) 2003年 第03期
- 論余秋雨散文創作的苦與澀 ON THE BITTERNESS BEAUTY OF YU QIUYU'S PROSING 作者:汪莉, 期刊 西華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JOURNAL OF 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PHILOSOPHY & SOCIAL SCIENCES) 2005年 第06期
- 論余秋雨的散文創作 作者:耿江紅, 期刊 語文學刊JOURNAL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TUDIES 2007年 第03期
- 戲劇化的散文——論余秋雨散文的戲劇化元素 Dramatized Prose——An Analysis of Dramatic Elements in Mr. YU Qiuyu's Prose 作者:梁振華,趙軍, 期刊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JOURNAL OF HUNAN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S) 2008年 第01期
- 余光中散文創作論 On Yu Guangzhong's Creations of Proses 作者:李立平, 期刊 哈爾濱學院學報JOURNAL OF HARBIN UNIVERSITY 2004年 第03期
- 中西文化輝光裏的散文景觀--余光中散文淺見 The Prose Landscape in the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Brilliance--My Humble Opinion on YU Guang-zhongs' Prose 作者:趙秀媛, 期刊 棗莊師專學報JOURNAL OF ZAOZHUANG TEACHERS' COLLEGE 2001年 第03期
- 余光中散文批評的魅力及局限--兼談新世紀初的散文創作和批評 作者:王聚敏, 期刊-核心期刊 文藝評論LITERATURE AND ART CRITICISM 2003年 第01期
- 說散文 作者:余光中, 期刊 閱讀與鑒賞READING APPRECIATION 2008年 第03期
- 真情抒發與大膽創新的完美結合--讀余國松散文集《半醒人語》 A perfect blending of true feelings expression and bold innovation--on YU Guo-song's prose collection "Whispers in a half-woken state" 作者:胡煥龍, 期刊 安徽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JOURNAL OF 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OCIAL SCIENCE) 2005年 第01期
- 余光中的比喻觀及其散文中的比喻 The Viespoint of the Figure of Speech of Yu Guangzhong and He Figwre of Speech 作者:原新梅, 期刊-核心期刊 廣西社會科學GUANGXI SOCIAL SCIENCES 2006年 第06期
- 解讀余光中散文的"鄉愁"情結 Probe into Homesick Complex in YU Guang-zhong's Prose 作者:蔡菁, 期刊 唐山學院學報JOURNAL OF TANGSHAN COLLEGE 2004年 第02期
- 忠實原作內容,發揮譯語優勢--高健先生的散文翻譯風格管窺 On the Style of GAO Jian's Prose Translations 作者:張軍平, 期刊 運城學院學報JOURNAL OF YUNCHENG UNIVERSITY 2005年 第04期
- 朱自清不是散文"大"家?--兼與余光中商榷文學批評的尺度問題 Is Zhu Ziqing Not a Great Prose Writer?--Discussing Yardstick of Literary Criticism with Yu Guangzhong 作者:張劍, 期刊 哈爾濱學院學報JOURNAL OF HARBIN UNIVERSITY 2003年 第09期
- 瑰麗奇偉而見生命--談余光中20世紀60~70年代散文的感性和創新 作者:陸明, 期刊 遼寧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JOURNAL OF LIAON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04年 第02期
- 詩化散文與現代性——以余光中爲例兼和楊朔比較 Poeticizing Prose and Modernity: Yu Guangzhong and Yang Shuo 作者:倪金華, 期刊-核心期刊 華文文學TAIWAN HONGKONG AND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2008年 第04期
- 詩的煉丹術——余光中的散文實驗及其文學史意義 Yu Gongzhong's Experimentalism in His Prose, and Its Significance in Literary History 作者:鍾怡雯, 期刊-核心期刊 華文文學TAIWAN HONGKONG AND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2008年 第04期
余光中的散文淺探: 國立苗栗高中。林彥伶。林昀臻。
壹●前言
大多數的人一聽到余光中,就會想到他的詩,而忽略了他那左手的謬思,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成文,並擅翻譯與評論,作品不勝枚舉,影響深遠,享譽國際,被尊稱為「當代中國文壇宗師」。著作等身的余光中,雖是學外文出身,但對於中國語文的研究,卻可說是國內的翹楚。其實在現代散文的理論及創作上,余光中左右開弓的才情與活力,早已開創了詩化散文另一境界,那麼他的散文寫作理論是什麼?又具有什麼獨特的風格?而學者對他又有什麼樣的評論?讓我們來淺探余光中的散文吧!
貳●正文
一、 余光中的生平
一九二八年重陽節凌晨,余光中出生了。重九,是個詩和酒的日子;是菊花的日子;是茱萸的日子。重九雖是個美麗的日子,卻有著令人傷感的傳說:「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即去」,重九登高避難的傳說,印證在那個動亂時代,也印證在余光中的生命中,避難,使他離開了舊大陸,使他一生以海峽此岸的臺灣為安身立命之所。於是每年重九,不但是余光中的母難日,更是民族靈魂深處蠢蠢不安的逃難日。也因此,他的靈魂深處與這個民族的靈魂連結,牽動了他的一生,他並因此自許為「茱萸的孩子」。祖籍福建永春的余光中,由於父親余超英公職的關係,出生於南京,母親孫秀君是江蘇常州人,師範學校畢業後,分發到福建永春任教,在永春認識了當時的教育局長余超英,並成為他的續弦。永春、南京、常州,余光中的童年,大半是在江南度過,繽紛的江南;溫柔的江南,在余光中幼小的心靈中,早就認定自己是江南人,也因此,他日後的鄉愁也是屬於江南的。由於沒有兄弟姊妹,也沒有玩伴,童年時期的余光中,多數時後是相當寂寞的,而父親除了公務繁忙外,又是傳統的嚴父,很難親近。因此,母親成為他的良伴益友,也成為他最大的依戀。這也是日後他對母親感情如此深刻,並充滿感激的原因。余光中,中國當代作家、詩人,現居臺灣。臺灣國立中山大學光華講座教授,擅新詩、散文,出版著譯凡 50 種,其中散文有 10 種,作品列入中國大陸、臺灣、香港及設有華文課程的大學、中學的教科書。坊間也有不少余光中作品的評析。
母親為江蘇武進人,妻子為常州人,故又以江南人自命。抗日戰爭時在四川讀中學,感情上亦自覺為蜀人。曾自言:「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亦曾自稱自己是「最高義的中國詩人」。對於文學創作的薪傳,余光中其實是以瀟灑的態度相對應的。他曾說過:「我寫作是迫不得已,就像打噴嚏,卻憑空噴出了彩霞;又像是咳嗽,不得不咳,索性咳成了音樂。我寫作,是為了鍊石補天。」有唯有這樣自然而然的態度與有所為的胸襟,才能使他的創作不見雕琢又匠心獨具吧! (註一)
二、余光中的散文理論
余光中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中說:「現代散文要講究彈性、密度與質料。」
1.散文之彈性
彈性是對於各種語氣能夠兼容並蓄、融合無間的適應能力,以現代人的口語為節奏基礎,在情境所需時,也不妨用一些歐化或文言文的句子,以及適時而出的方言或俚語,或是穿插典故。文體和語氣變化多,散文彈性當然越大,發展的可能性也越大,而不至於趨向僵化。在《我的四個假想敵》「靚仔」和「叻仔」是粵語,這讓讀者更真實的如臨其境,在其他作品之中,更不時會採用年輕人經常在同儕間,談話所用非正式,在語法上可能也不正確的字句,也是同樣的效果。而談到歐化句法,就不得不提及文壇上採用歐語書寫方式,曾經在文壇上掀起一股小小的浪潮,儘管至今許多的學者對這樣對中文來說拗口的造句方式並不鼓勵,許多教師也反對學生以此為學習榜樣,但是運用得宜者,卻不得不承認緊湊的有機組織和伸縮自如的節奏是值得傚法的技巧。
2.散文之密度
密度是余光中對散文的主張,在有限的文字之中,包含最稠密的內涵,引發讀者多樣的美感。與物理上所言之密度,有異曲同工之妙,密度的要求,則是認為在一定的篇幅中,滿足讀者對於美感要求的份量,其中有幾個主要的方式可以達到這個目標。其一是運用文字的稠密,也就是利用一些特別精選的字眼,來達成特別的意境,像是「嚥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也可以透過時空的壓縮和景象的映襯、重疊、交替,讓意象變得繁複,例如「每次寫到全臺北都睡著,而李賀自唐朝醒來」;或是小孩學習作文經常被強調,結構的首尾呼應,也能因為強化了文字的對讀者的印象。
3.散文之質料
至於余光中先生提及的第三個講究點,質料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的字詞的品質,幾乎在先天上就決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境界高低只是寫作散文的材料,需配合彈性、密度的運用才會顯出光芒,能夠藉由刻意的培養達成進步的,其實還是密度和彈性最可能,質料比較因作者本身生活經歷和思想透露出來,一旦人生經歷有了大的轉變,通常也容易在文字中表現。(註二)
三、余光中的散文特色
1.中國意識
無論余光中的詩是寫於海島或是半島或是新大陸,其中必有一主題是托根在那片後土,必有一基調是與滾滾的長江同一節奏,這洶湧澎湃,從廈門的少作到高雄的晚作,從未斷絕。從余光中筆尖潺潺瀉出的藍墨水,遠以汨羅江為其上遊,在民族詩歌的接力賽中,余光中手裡的這一棒是遠從李白和蘇軾的那裡傳過來的,上面似乎還留有他們的掌溫,可不能在余光中手中落地。這些文字,表明余光中詩植於中國傳統,然而,繆思的左右手本是同一根源,因此,不但從他的詩可以看到中國,從他的散文中,我們同樣看到了深深的中國。遠從汨羅江而來的古典中國,是余光中對詩、文、藝術的堅持;遠從汨羅江而來的文化中國,更是余光中整個思緒、情感、意志的眷戀。不管是詩作或是散文,「中國意識」一直是余光中強烈表現的重點。他所眷戀的對象,不是中國大陸,不是臺灣,而是歷史的中國,是擁有五千年文化的輝煌民族!余光中從故鄉來,仍帶著故鄉的記憶;在《日不落家》裡,「這是他情感的告白,不論在何處,他的心永遠屬於中國!屬於他的母親!這些濃烈欲燃的中國之情,從他的筆下氣勢磅礡,湧流而出。因為他從中國來,有著中國一切的記憶:二十前來這島上的,是一個激情昂揚的青年,眉上睫上髮上,猶飄揚大陸帶來的烽火從瀋陽一直燎到衡陽,他的心跳和脈搏,猶應和抗戰遍地的歌聲嘉陵江的濤聲長江滔滔入海浪淘歷史的江聲。」(註三) 他曾涵泳在中國古典文學之中,讀過強調中國美的作品,加深他對故鄉的美感;他從舊大陸漂到臺灣,成長,又飄到新大陸的異域去。以至於經常會流露出對中國纏綿的情感,有時是直接的頌揚,有時卻對其他文化表現出相對的非正面敘述來烘托出明顯的中國意識。
2.感覺性
散文雖由文字構成,余光中不希望作品僅能夠單純由眼睛看到字,然後在腦海中構出圖像,而希望透過人類本有的感官,具體的隨著文字的描繪感生出似乎是真實在讀者身邊發生的感覺性,以《聽聽那冷雨》為例「驚蟄一過,春含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溼溼,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都是潮潤潤的。」(註四)各種感官似乎完全的在感受著外在的變化,細心地帶領我們去感覺那微妙又精準的意象。
3.幽默感
幽默是文章的防腐劑,文章富幽默感,不但活化文章的生命,並且引起讀者濃厚的情感,但是幽默用之不當,將影響文章的藝術性。因此,如何在作品的形式結構和手法技巧的表現之外,充分展現幽默活躍的生命力,端視於作家個人的才情。余光中平日看來雖不茍言笑,但在嚴肅的外表下,卻頗富童心,深具赤子之情,「有時候他的眉髮會成踴躍之勢,眼睛靈動,簡直像會開合說話的嘴巴,而雙唇開綻,春花霎然間會哄鬧滿幽林,連小草也歡呼的前俯後仰了。」 因著他學養豐富,思想靈活,因此說起話來,妙語焉然;提起筆來,文采斐然。比喻和比擬在余先生的作品中也透露出不同凡響的新潮,富於變化,節奏感強,富於動態特徵,完全的顛覆傳統靜態比擬,也不滿足於單純的明喻,更欣賞用隱喻,其中我們舉《我的四個假想敵》中,樹上的果子和路人內神通外鬼來看,顯然一般狀況下對家中的女性跟樹木之間的比喻,就是那莫名背了黑鍋的紅杏,可是先生跳脫出來,用樹上的果子形容「余」家有女初長成已創新意,又擺脫果子的靜態刻板印象,把它們描繪得活蹦亂跳,內神通外鬼,也因此展現余光中作品中另外一個經常出現的特色──幽默感,那是一種讓人會心一笑的娛弄筆法,不同於一般默劇的滑稽。(註五)
四、學者對於光中的評論
1.黃維樑用紫色筆寫詩,用金色筆寫散文,用黑色筆寫評論,用紅色筆編輯文學作品,用藍色筆翻譯……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余光中的散文,則『精新鬱趣、博麗豪雄』八字當可稱職。把他的散文放在中國歷代最優秀的散文作品中,余光中的毫不失色。他的散文是中國散文史上璀璨的奇葩。他的散文,通體洋溢著一股堂堂正正之氣。那是一種自給自足、綽有餘裕的才能,原無須借助外力、事件或經歷的成全。
2. 王鼎鈞余光中的散文「煥發了白話文的生命」、「他的修辭方法成為時尚」
3.陳義芝余光中不需要推薦,四方都傳誦他的詩文。他引領讀者在人文情思的路上觀奇涉險,在想像力的鍛鍊與世事的認知上獲得多重驚喜。
4.夏志清在論文《余光中:懷國與鄉愁的延續》中提到:「余光中所嚮往的中國並不是臺灣,也不是共黨統治下的大陸,而是唐詩中洋溢著『菊香與蘭香』的中國。」(夏志清 1979:388-89)
5.趙稀方學者趙稀方表示:「據臺灣的朋友告訴我,大陸的『余光中熱』讓臺灣的左翼文壇感到很吃驚。我想補充的是,『余光中熱』讓我們大陸稍有臺港文學知識的學者感到慚愧!」「目前的『余光中熱』是出於大陸讀者對於臺港歷史和文學史的無知。」事實上,余光中在臺灣文壇上的惡名,始於「唐文標事件」。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臺灣戒嚴時期,仍是肅殺之氣,余光中毫不客氣的扣上唐文標一頂「紅帽子」。(註六)
參●結論
余光中革新了現代散文,將現代散文從期期艾艾、不文不白、不痛不癢的學者型散文;感傷說教的花花公子型散文;清湯掛麵式的浣衣婦型散文中解放出來,他把散文提升到一個新境界,創造了更多的可能、也開闢更闊的疆域。欣賞余光中的散文,常會有新鮮奇特的感受,或看電影般的驚奇動感;或聽音樂般明快節奏;或賞畫一般的身歷其境。你可以縱自己的思緒、情感去領受那飛躍輻射的想像,那精緻詩畫的美感,那海雨天風般的筆法以及那珠走玉盤的輕妙快活,你定然會嘆服他快捷靈活的思想及運用文字的敏感機智!這就是余光中,無可取代的余光中!余光中的散文創作,影響力大,獨創性高,更具有永不停息的「超越性」,以今日之我超越昨日之我,以明日之我超越今日之我。
余光中的散文風格,小品與長篇兼備、陽光與陰柔並工、知性與感性相濟、文言與白話交融。而在散文自由靈活的段落間,以清新明朗的思路來敘事說理,再吸收詩裡原有的精練與韻味,就成一種新興的現代散文文體─詩化散文。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成文,享譽國際,不虧被尊稱為「當代中國文壇宗師」。
肆●引註資料
註一:維基百科。
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D%99%E5%85%89%E4%B8%AD#_ref-3。(檢索日期 2008/07/20)
註二:同註一
註三:余光中。《日不落家》。頁 235。
註四:余光中。《聽聽那冷雨》。頁 031。
註五:劉淑惠。「現代散文風貌研究~余光中散文新探~」。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碩士論文。民 92。
註六:同註一
余光中>維基百科
余光中(1928年9月9日-),中國當代作家、詩人,現居臺灣。生於中國江蘇南京,祖籍福建永春,父親余超英,母親孫秀君。臺灣國立中山大學光華講座教授,擅新詩、散文,出版著譯凡50種,其中散文有10種,作品列入中國大陸、臺灣、香港及設有華文課程的大學、中學的教科書。坊間也有不少余光中作品的評析。
母親為江蘇武進人,妻子為常州人,故又以江南人自命。抗日戰爭時在四川讀中學,感情上亦自覺為蜀人。曾自言:「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亦曾自稱自己是「最高義的中國詩人
對余光中的評論
黃維樑:用紫色筆寫詩,用金色筆寫散文,用黑色筆寫評論,用紅色筆編輯文學作品,用藍色筆翻譯……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余光中的散文,則『精新鬱趣、博麗豪雄』八字當可稱職。把他的散文放在中國歷代最優秀的散文作品中,余光中的毫不失色。他的散文是中國散文史上璀璨的奇葩。這是對他散文最穩重最保守的評價……他的散文,通體洋溢著一股堂堂正正之氣。那是一種自給自足、綽有餘裕的才能,原無須借助外力、事件或經歷的成全。我以為,一旦具備了余光中的才能,那麼無論生在何時,長於何方,他都必然會在文學上嶄露頭角,大顯崢嶸。
陳義芝:余光中不需要推薦,四方都傳誦他的詩文。他引領讀者在人文情思的路上觀奇涉險,在想像力的鍛鍊與世事的認知上獲得多重驚喜。
夏志清在論文《余光中:懷國與鄉愁的延續》中提到:「余光中所嚮往的中國並不是臺灣,也不是共黨統治下的大陸,而是唐詩中洋溢著『菊香與蘭香』的中國。」(夏志清,1979:388-89)
李敖以為余光中「文高於學,學高於詩,詩高於品」,定性為「一軟骨文人耳,吟風弄月、詠表妹、拉朋黨、媚權貴、搶交椅、爭職位、無狼心、有狗肺者也」。並且斥責他「過去反共,現在跑回中國大陸到處招搖」。
學者趙稀方表示:「據臺灣的朋友告訴我,大陸的『余光中熱』讓臺灣的左翼文壇感到很吃驚。我想補充的是,『余光中熱』讓我們大陸稍有臺港文學知識的學者感到慚愧!」「目前的『余光中熱』是出於大陸讀者對於臺港歷史和文學史的無知。」事實上,余光中在臺灣文壇上的惡名,始於「唐文標事件」。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臺灣戒嚴時期,仍是肅殺之氣,余光中毫不客氣的扣上唐文標一頂「紅帽子」。[3]
辛在臺曾批評余光中為「一個附庸於政治權力的投機詩人」,是機會主義的沒骨文學風格,余光中為了讓其詩集能在中國順利出版,不惜刪除〈違反交通〉、〈國殤〉、〈讚香港〉、〈召魂〉四首詩,而這些皆與六四天安門屠殺事件相關。[1]
詩人張德本批判余光中:我為何要在二OOO年第十九屆高雄市文藝獎頒獎典禮上,抗議余光中呢?抗議余光中「打壓臺灣文學!」抗議余光中「狼來了!」抗議余光中「作家的風骨何在?」「狼來了」一文余氏不敢將之收錄於結集,這段「鄉土文學論戰」余氏角色論點的歷史公案,《余光中傳》裡迴避不敢觸及,難道是心虛嗎?詩人要像戰士勇於面對昔日「光榮」的戰役。[4]
陳映真在2000年《聯合文學》雜誌九月號發表〈關於臺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答陳芳明先生〉一文,引用陳芳明《鞭傷之島》一書,余光中向王昇密告陳映真一事,質疑余光中在當年鄉土文學論戰中,與國民黨特務系統的關係。而根據陳映真該文,他寫道:「而余光中在最近的一個場合中,因他當年假借權力壓迫鄉土文學而當場受到一個青年公開的抗議後,作了這回應:他當年反對的不是鄉土文學,而是『工農兵文學』!顯見他至今絲毫不以當年借國民黨的利刃取人性命之行徑為羞惡。」
余光中的文學觀(余光中原文摘錄)
在〈逍遙遊〉、〈鬼雨〉一類的作品裡,我倒當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爐中,煉出一顆丹來。在這一類作品裡,我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搥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折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我的理想是要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
散文有如地球,詩有如月亮:月球被地球所吸引,繞地球旋轉,成為衛星,但地球也不能把月球吸得更近,力的平衡便長此維持;另一方面,月球對地球的吸引力,也形成了海潮。
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證。詩,是一切藝術的入場券。
散文可以向詩學一點生動的意象,活潑的節奏,和虛實相濟的藝術,然而散文畢竟非詩。旗可以迎風而舞,卻不可隨風而去,更不能變成風。把散文寫成詩,正如把詩寫成散文,都不是好事。
與中國現代民歌的關係
1970年代以降,臺灣經歷中美斷交、退出聯合國,國際地位日漸低落。青年學子不知道自己在社會上的定位在何方,終日混混噩噩,對西方(尤其是美國)所引入的資訊,不經篩選消化就全盤接受,音樂這個領域也是如此。余光中在美國的期間,正逢搖滾樂流行之時。這種異國詩樂,有別於他所堅持的中國傳統詩文之美,是一種嶄新的體驗:「這次來美,發現還有一項同好:搖滾樂。看到異國披髮朗吟的詩人,一揮手,一投足,一啟唇之間,欣然而聆者數以萬計,乃感到自己的現代詩太冷,太窄,太迂緩了。」(余光中,1972:166)
對詩創作的新感受,反映在余氏1974年出版的詩集《白玉苦瓜》之中。同年,民歌手楊弦將余光中的詩作〈鄉愁四韻〉譜曲,於胡德夫的個人演唱會中發表。這種對故土思念的情懷,融合西方的新式音樂元素,大獲好評。翌年,楊弦續譜〈江湖上〉、〈民歌手〉等詩,在「現代民謠創作演唱會」中發表,余光中亦登臺朗誦詩作。對余光中來說,是現代詩突破羈咎的新方法;在楊弦看來,則是中國傳統民謠另一條出路。兩個不同的領域,同樣在嘗試摸索有別舊往的發展方式,文學界與音樂界,在楊弦和余光中的合作下,結合起來,並開啟自1975年後,蔚為風潮的民歌運動。
楊弦與余光中的「以詩入歌」,是民歌運動初期所慣用的一種模式。學院派的音樂創作者,認為余楊等人提出的「中國現代民歌」,定義與作法不夠精緻嚴謹,既不「中國」也非「民歌」;而非學院派,如陶曉清,則認為過於高格調的範圍限定,無法將有別傳統的民歌概念通俗化,更會扼殺新式創作的發展。雙方多次交鋒,對各自論述所謂民歌的「正當性」,每每展開論戰。與同是70年代的臺灣鄉土文學論戰一樣,余光中皆在其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2]
獲獎紀錄
1962年 臺灣,獲中國文藝協會新詩獎
1966年 臺灣,十大傑出青年
1982年 臺灣,〈傳說〉獲臺北市新聞局金鼎獎歌詞獎
1984年 臺灣,第七屆吳三連文學獎散文獎,〈小木屐〉獲臺北市新聞局金鼎獎之歌詞獎
1989年 臺灣,國家文藝獎新詩獎、主編的《中華現代文學大系》獲得金鼎獎
1994年 臺灣,《從徐霞客到梵谷》獲得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
1997年 大陸,中國詩歌藝術學會致贈詩歌藝術貢獻獎
1998年 臺灣,文工會第一屆五四獎的文學交流獎,並以散文集《日不落家》獲得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中山大學傑出教學獎,斐陶斐傑出成就獎,行政院國際傳播獎章
1999年 臺灣,以《日不落家》獲得吳魯芹散文獎
2000年 臺灣,高雄市文藝獎;以詩集《高樓對海》獲得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
2001年 大陸,深圳版散文選《大美為美》列入《當代中國散文八大家》叢書;第二屆霍英東成就獎
2008年 臺灣,獲國立政治大學頒授名譽文學博士
生平年表
1928年 出生於中國,江蘇,南京。小時居住南京,亦隨父母返回永春、武進,並經常來往於杭州。
1937年 對日抗戰開始,流亡江蘇、安徽淪陷區。
1938年 隨母親逃往上海,居住半年,後經由船隻經過香港抵達安南,又經過昆明、貴陽,抵達重慶與父親相聚。
1940年 進入南京青年會中學,當時校址在四川
1947年 畢業於南京青年會中學(已遷回南京),考取北京大學和金陵大學,因北方動盪,選擇金陵大學外文系
1949年 轉入廈門大學外文系,七月隨父母遷居香港
1950年 移居臺灣,考取臺灣大學外文系三年級
1952年 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以榜首考進聯勤陸海空軍編譯人員訓練班,詩集《舟子的悲歌》出版
1953年 入國防部(臺灣,中華民國)總連絡官室服役,任少尉編譯官
1954年 詩集《藍色的羽毛》出版,與覃子豪、鐘鼎文、夏菁、鄧禹平共同創立藍星詩社
1956年 與範我存結婚
1957年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兼課,授英文,《梵谷傳》《老人和大海》中文翻譯本出版,主編《藍星週刊》
1958年 六月長女珊珊出生,母親亡,十月赴美國進修,作品受到現代藝術影響
1959年 取得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回國任教師範大學英語系講師,次女幼珊生,參加現代詩論戰
1960年代
1960年 詩集《萬聖節》翻譯詩集《英詩譯註》在臺灣出版,詩集《鐘乳石》在香港出版,主編《中外》畫刊之文藝版
1961年 英譯《New Chinese Poetry》出版,美國駐華大使館酒會慶祝,胡適致詞,羅家倫亦出席。長詩〈天狼星〉刊於《現代文學》引發洛夫的論戰,發表〈再見,虛無!〉作品風格漸漸回歸中國古典之傳統。與林以亮等人合譯《美國詩選》在香港出版,與國語派作家展開文白之爭(文言文、白話文),同年去菲律賓講學,並在東海大學、東吳大學、淡江大學兼職,三女佩珊出生
1962年 參加菲律賓亞洲作家會議,〈書袋〉中譯本連載於《聯合報》副刊
1963年 散文集《左手的繆思》、評論集《掌上雨》出版,〈繆思在地中海〉中文翻譯連載《聯合報》副刊
1964年 詩集《蓮的聯想》出版,舉辦紀念莎士比亞誕生四百週年現代詩朗誦會於耕莘文教院,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至美國講學一年
1965年 散文集《消遙遊》出版,西密西根州立大學英文系副教授,四女兒季珊出生
1966年 回臺灣任師大副教授,國立臺灣大學、國立政治大學、淡江大學兼課,當選當年十大傑出青年
1967年 詩集《五陵少年》出版
1968年 散文集《望鄉的牧神》在臺灣、香港出版,《英美現代詩選》中文翻譯本兩冊出版,主編「藍星叢書」五種,「近代文學譯叢」十種
1969年 《敲打樂》《在冷戰的年代》《天國的夜市》出版,主編《現代文學》月刊,出席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討會宣讀論文,並且在崇基學院和浸信會書院演說,應美國教育部之聘,第三次赴美國,去科羅拉多州,任州教育廳外國課程顧問和寺鐘學院客座教授
1970年代
1970年 中文翻譯《巴托比》英文翻譯《滿田的鐵絲網》
1971年 英譯《滿田的鐵絲網》和德譯《蓮的聯想》分別在臺灣和西德出版,回國主持寺鐘學院留華中心以及臺灣的中國電視公司「世界之窗」,任師範大學教授介紹搖滾樂,並且在臺灣大學、政治大學兼課
1972年 散文集《焚鶴人》和中譯本《錄事巴托比》出版,獲得澳洲政府文化獎金,夏天訪問澳洲兩個月,十一月應世界中文報業協會邀請,至香港演說,任政治大學西語繫系主任
1974年 詩集《白玉苦瓜》散文集《聽聽那冷雨》出版,主編《中外文學》詩專號,主持復興文藝營,任教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
1975年 《余光中散文選》在香港出版,任「青年文學獎」評判,開始在《今日世界》寫每月專欄,六月回國參加「民謠演唱會」,楊弦譜曲的《中國現代民歌集》唱片出版,七月出席第二屆國際比較文學會議,八月出席香港中英翻譯會議,兼任中文大學聯合書院中文繫系主任,任香港學校朗誦節評判
1976年 出席倫敦國際筆會第41屆大會,並宣讀〈想像之真〉,任香港學校朗誦節評判,出版《天狼星》
1977年 出版《青青邊愁》,並且於聯合報副刊提出<狼來了>一文,指控臺灣鄉土文學為工農兵文學
1978年 《梵谷傳》新譯本出版,五月出席瑞典國際筆會第43屆大會,並遊歷丹麥和西德
1979年《與永恆拔河》出版,任香港市政局主辦「中文文學獎」評判
1980年代
1980年,擔任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主任,兼任英語研究所所長。
1981年 出席法國裏昂的國際筆會,發表〈試為辛笛看手相〉。出版《余光中詩選》、評論集《分水嶺上》、以及主編的《文學的沙田》
1982年 發表〈巴黎看畫記〉和一系列山水遊記的論文
1983年 參加委內瑞拉國際筆會,翻譯王爾德喜劇《不可兒戲》出版,出版詩集《隔水觀音》
1984年 參加東京國際筆會,《不可兒戲》由香港話劇團演出,中譯本《土耳其現代詩選》出版
1985年 移居臺灣高雄西子灣,任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
1986年 發表新詩〈控訴一支煙囪〉並且為高雄市木棉花文藝季寫詩〈讓春天從高雄出發〉,出版詩集《紫荊賦》
1987年 出版散文集《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1988年 出版散文集《憑一張地圖》
1989年 出版主編《中華現代文學大系》、《我的心在天安門——六四事件悼念詩選》
1990年代
1990年 出版散文集《隔水呼渡》。3月1日出版《夢與地理》;《夢與地理》為余光中第十五本詩集,收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八年間長短作品五十五首,代表他自港返臺,定居高雄後的文學思維和觀察,放眼世界,體會鄉土,尤其熱心擁抱南臺灣的風物。
1994年 出版評論集《從徐霞客到梵谷》,黃維樑編撰出版各家對余光中作品論述之選集《璀璨的五彩筆》
1995年 出版《井然有序》
結網與詩風─余光中七十壽慶論文集 余光中 ,九歌,1999/06/08
余光中詩選第二卷 余光中 ,洪範,出版日期:1998/10/01
秋之頌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1999/09/15
日不落家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1998/11/01
藍墨水的下遊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1998/11/01
五行無阻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1998/11/01
天狼星 余光中 ,洪範,出版日期:1998/10/15
八十五年詩選 余光中 蕭蕭/主編 ,現代詩季刊社,1997/06/09
800字小語(10) 余光中 等著 ,文經社,出版日期:1997/01/15
安石榴 余光中 ,洪範,出版日期:1996/05/01
2000年至今[5]
余光中詩選第二卷(平裝) 余光中 ,洪範,出版日期:2007/05/02
余光中詩選第二卷(精裝) 余光中 ,洪範,出版日期:2007/05/02
余光中詩選(平裝) 余光中 ,洪範,出版日期:2006/04/17
余光中詩選(精裝) 余光中 ,洪範,出版日期:2006/04/17
蓮的聯想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2007/08/27
余光中幽默文選 余光中/著 ,天下文化,出版日期:2005/06/08
鐵肩擔道義 余光中等 ,商周出版,出版日期:2007/05/06
等你,在雨中 余光中 ,江甦文藝出版社,出版日期:2007/01/01
高樓對海(新版)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2006/12/01
情人的血特別紅:余光中自選集 余光中 ,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05/01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余光中 ,洪範,出版日期:2006/08/05
從徐霞客到梵谷(重排新版)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2006/06/27
起向高樓撞曉鐘:二十堂名家的國文課 余光中等/著,商周,2006/01/0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第二卷全套12冊平裝(小說3冊 散文4冊 評論2冊 戲劇1冊 詩2冊) 余光中等/著,九歌,出版日期:2005/11/01
自豪與自幸 余光中等/著 ,商周出版,出版日期:2005/05/05
青銅一夢 余光中/著 ,九歌,出版日期:2005/02/01
天國的夜市 余光中/著 ,三民,出版日期:2005/01/05
守夜人(中英對照新版) 余光中/著 ,九歌,2004/11/20
余光中精選集 余光中/著 ,九歌,出版日期:2002/10/31
飛毯原來是地圖 余光中/著 ,三聯(香港),出版日期:2004/01/10
左手的掌紋 余光中 著 ,江甦文藝出版社,出版日期:2003/10/01
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著 ,九歌,出版日期:2002/03/10
艾略特的心靈世界 余光中等/著 ,雅歌,出版日期:2001/12/30
高樓對海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2000/07/01
逍遙遊 余光中 ,九歌,出版日期:2000/06/15 余光中詩選第二卷(平裝)
2006年,余光中公開批評教育部長杜正勝的「刪減文言文」政策:
「杜正勝如果讀好文言文,就不會把輓聯『音容宛在』寫成『音容苑在』。」(這疑似是教育部幕僚作業的疏失)
「我能當千年的作家,後人會繼續讀他的文章,但部長可以當多久呢?」
「我就是創造臺灣文學,我自己就是臺灣的文學家。我想,他(杜正勝)對這件事情所知太少;希望他好好讀臺灣文學以後,再來跟我們的所長請教。」
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D%99%E5%85%89%E4%B8%AD
余光中>百度百科
(四)余光中創作曆程
(一) 創作的開端
1948年,在廈門大學,外文系主任李慶雲在課堂上問同學們未來的志向。輪到余光中時,他豪情萬丈地說:「我將來要當作家!」當時他已在南京、廈門兩地初試啼聲,至少發表過七、八首詩和文學評論,表現不凡。
(二) 詩風轉變的軌迹
1、格律詩時期(1949-1956)
以《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天國夜市》爲代表。大多數篇章均爲二段或三段,每段四行,二、四句押韻。
2、現代化的醞釀時期(1957-1958)
以《鍾乳石》後半和〈西螺大橋〉爲代表。開始衍出長短錯落的句式。
3、留美的現代化時期(1958-1959)
以《萬聖節》爲代表。愛荷華大學的寫作訓練與藝術課程啓迪了余光中對現代藝術的接觸,並普遍吸收了西洋音樂,作品有抽象的趨勢。
4、虛無時期(1960-1961)
以《天狼星》、《五陵少年》前半爲代表。這個時期的余光中在西化的憂郁蒼白裏創造英雄的幻覺,無法向傳統索取溫暖。作品中時常透露末世一般的追悼,又始終無法自絕于傳統,而有「真空的感覺」。《天狼星》投影的不但是個人或詩壇的無依、空虛,也是一個文化、民族對傳統的懷疑和對接受外來沖擊的疑惑。
5、新古典主義時期(1961-1963)
以《五陵少年》後半、《蓮的聯想》爲代表。無論在文白的相互浮雕上、單軌句法和雙軌句法的對比上、工整的分段和不規則的分行之間的變化上,《蓮的聯想》都以二元手法將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推向另一個高峰。
6、走回近代中國時期(1965-1969)
以《敲打樂》、《在冷戰的年代》爲代表。自我的剖析、形而上的主題、同一主題的兩面探索、性與戰爭的交相對映,均承載深刻。技巧及思考到達高峰。
7、民謠風格時期(1970-1974)
以《白玉苦瓜》爲代表。作品吸收搖滾樂的浪漫精神,以回歸故土的民族意識面對眼前的現實。這個階段的余光中也掙脫了「我是誰」的迷惘,以「守夜人」自許,期待自己經由生命的苦楚而臻于永恒的詩藝。
8、曆史文化的探索時期(1974-1981)
以《與永恒拔河》、《隔水觀音》爲代表,詩作的知性漸漸多于感性,也較不刻意鍛字鍊句,而趨于任其自然。
9、寫實傷今、印證生命的秋收時期(1981以後)
以《五行無阻》、《高樓對海》等爲代表。這段期間余光中既歌詠親情倫理、諷誦漢魂唐魄、參透生死玄想,也把地理的鄉愁乘以文化的滄桑,由早年浪漫懷古轉爲寫實傷今,成了低回的吟詠。
(五)詩歌經典
【碧潭】
十六柄桂漿敲碎青琉璃
幾則羅曼史躲在陽傘下
我的,沒帶來的,我的羅曼史
在河的下遊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憂傷的側影
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
我的憂傷就滅頂
八點半。吊橋還未醒
暑假剛開始,夏正年輕
大二女生的笑聲在水上飛
飛來蜻蜓,飛去蜻蜓
飛來你。如果你棲在我船尾
這小舟該多輕
這雙漿該憶起
誰是西施,誰是範蠡
那就劃去太湖,劃去洞庭
聽唐朝的猿啼
劃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發,在神話裏
就覆舟。也是美麗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織你的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從上個七夕,到下個七夕
【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風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簷上懸挂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 日夜不停
你聽見了嗎, 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等你, 在雨中】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沈落, 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 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 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著黃昏, 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恒, 刹那, 刹那, 永恒
等你, 在時間之? 在時間之內, 等你, 在刹那, 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裏,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會說, 小情人
諾, 這只手應該采蓮, 在吳宮
這只手應該
搖一柄桂漿, 在木蘭舟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簷
耳墜子一般的懸著
瑞士表說都七點了 忽然你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 翩翩, 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裏你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裏, 有韻地, 你走來
【招魂的短笛】
魂兮歸來,母親啊,東方不可以久留,
誕生臺風的熱帶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氣壓很低。
魂兮歸來,母親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陽火車的單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腳心。
魂兮歸來,母親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馴鹿的白色王國,
七月裏沒有安息夜,只有白晝。
魂兮歸來,母親啊,異國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夢寐在落地窗畔,
伴著你手栽的小植物們。
歸來啊,母親,來守你火後的小城。
春天來時,我將踏濕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鄉的一個小墳。
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個小鎮。
垂柳的垂發直垂到你的墳上,
等春天來時,你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夢,
夢見你的母親。
而清明的路上,母親啊,我的足印將深深,
柳樹的長發上滴著雨,母親啊,滴著我的回憶,
魂兮歸來,母親啊,來守這四方的空城。
【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爲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裏,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裏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發當風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一元到天寶,從洛陽到鹹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回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四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示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裏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你故鄉
常得你一生癡癡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西哭,向東哭
長安卻早已陷落
二十四萬裏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飛碟
詭緣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裏去
【天問】
水上的霞光呵
一條接一條,何以
都沒入了暮色了呢?
地上的燈光呵
一盞接一盞,何以
都沒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呵
一顆接一顆,何以
都沒入了曙色了呢?
我們的生命呵
一天接一天,何以
都歸于永恒了呢?
而當我走時呵
把我接走的,究竟
是怎樣的天色呢?
是暮色嗎昏昏?
是夜色嗎沈沈?
是曙色嗎耿耿?
【火浴】
一種不滅的向往 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間 至熱 或者至冷
不知該上升 或是該下降
該上升如鳳凰 在火難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動的透明 一氅天鵝
一片純白的形象 映著自我
長頸與豐軀 全由弧線構成
有一種欲望 要洗濯 也需要焚燒
淨化的過程 兩者 都需要
沈澱的需要沈澱 飄揚的 飄揚
赴水爲禽 撲火爲鳥 火鳥與水禽
則我應選擇 選擇哪一種過程
西方有一只天鵝 遊泳在冰海
那是寒帶 一種超人的氣候
那裏冰結寂寞結冰
寂是靜止的時間 倒影多完整
曾經 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鵝
水波粼粼 似幻亦似真 在東方
在炎炎的東 有一只鳳凰
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個火種 蹈著烈焰
燒死鴉族 燒不死鳳雛
一羽太陽在顫動的永恒裏上升
清者自清 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榮的輪回是靈魂 從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 天鵝 鶴 白衣白扇
時間靜止 中間棲著智士 隱士
永遠流動 永遠的烈焰
滌淨勇士的罪過 勇士的血
則靈魂 你應該如何選擇
你選擇冷中之冷或熱中之熱
選擇冰海或是選擇太陽
有潔淨的靈魂啊恒是不潔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慕的完成 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慕 火浴更難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
火啊 永生之門 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 一座弧形的挑戰
說 未擁抱死的 不能誕生
是鴉族是鳳裔決定在一瞬
一瞬間 咽火的那種意志
千杖交笞 接受那樣的極刑
向交詬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無罪! 我無罪! 我無罪! 烙背
黥面 我仍是我 仍是
清醒的我 靈魂啊 醒者何辜
張揚燃燒的雙臂 似聞遠方
時間的颶風在嘯呼我的翅膀
毛發悲泣 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飛 鳳雛 你的新生
亂曰:
我的歌是一種不滅的向往
我的血沸停騰 爲火浴靈魂
藍墨水中 聽 有火的歌聲
揚起 死後更清晰 也更高亢
【石器時代】
每當我呆呆地立在窗口
對著一只攤開的纖手
拿不出那塊宿命的石頭
----用神秘的篆體
刻下我的名字
證明我就是我
那宿命的頑石
就覺得好奇怪啊
彷佛還是在石器時代
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
每天出門要帶在袋裏
當面親手的簽字還不夠
一定要等到頑石點頭
窗內的女人才肯罷手
死後要一塊石頭來認鬼
活著要一塊石頭來認人
爲什麽幾千年後
還掙不脫石頭的符咒
問你啊,袋裏的石頭
什麽時候你才肯放手?
【或者所謂春天】
或者所謂春天也不過就在電話亭的那邊
廈門街的那邊有一些蠢蠢的記憶的那邊
航空信就從那裏開始
眼睛就從那裏忍受
郵戳郵戳郵戳
各種文字的打擊
或者所謂春天
最後也不過就是這樣子
一些受傷的記憶
一些欲望和灰塵
或者所謂春天也只是一種清脆的標本
一張書簽曾是水仙或蝴蝶
【星之葬】
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 夏斟得太滿
螢火蟲的小宮燈做著夢
夢見唐宮 夢見追逐的輕羅小扇
夢見另一個夏夜 一顆星的葬禮
夢見一閃光的伸延與消滅
以及你的驚呼 我的回顧 和片刻的愀然無語
【秦俑】----臨潼出土戰士陶俑
鎧甲未解,雙手猶緊緊地握住
我看不見的弓箭或長矛
如果鉦鼓突然間敲起
你會立刻轉身嗎,立刻
向兩千年前的沙場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睜眼,威武閃動
胡髭翹著驍悍與不馴
吃驚的觀衆該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緊閉著雙眼,似乎
已慣於長年陰間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開口,濃厚的秦腔
又兼古調,誰能夠聽得清楚?
隔了悠悠這時光的河岸
不知有漢,更無論後來
你說你的鹹陽嗎,我呢說我的西安
事變,誰能說得清長安的棋局?
而無論你的箭怎樣強勁
再也射不進桃花源了
問今世是何世嗎,我不能瞞你
始皇的帝國,車同軌,書同文
威武的黑旗從長城飄揚到交址
只傳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戰士
留下滿坑滿谷的陶俑
嚴整的紀律,浩蕩六千兵騎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聲裏,追隨著祖龍
統統都入了地下,不料才三?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從此我們卻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們
秦哪秦哪,黃河清過了幾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頭了幾回?
黑漆漆禁閉了兩千年後
約好了,你們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館中重整隊伍
眉目栩栩,肅靜無嘩的神情
爲一個失蹤的帝國作證
而喧嚷的觀衆啊,我們
一轉眼也都會轉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們是血肉之身
轉眼就朽去,像你們陪葬的貴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們,六千兵馬
潼關已陷,唉,鹹陽不守
阿房宮的火災誰來搶救? 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們,成了
隔代的人質,永遠的俘虜
三緘其口豈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誰說無後呢,你們正是
最尊貴的後人,不跟始皇帝遁入過去
卻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來探討長生
【第三季】
第三季, 第三季屬於簫與豎笛
那比丘尼總愛在葡萄架下
數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 叩我的窗子
太陽哪, 太陽是遲起的報童
扔不進什麽金色的新聞
我也不能把憂郁
扔一只六足昆蟲的遺骸那樣
扔出牆去
當風像一個饞嘴的野男孩
掠開長發, 要找誰的圓頸
我欲登長途的藍驛車
向南, 向猶未散場的南方
【圓通寺】
大哉此鏡 看我立其湄
竟無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 光已暢行
比丘尼 如果青鍾銅扣起
聽一些年代滑落蒼苔
自盤得的圓顱
塔頂是印度的雲 塔頂是母親
啓古灰匣 可窺我的臍帶
聯系的一切 曾經
母親在此 母親不在此
釋迦在此 釋迦不在此
釋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 佛在敦煌
諾 佛就坐在那婆羅樹下
在搖籃之前 棺蓋之後
而獅不吼 而鍾不鳴 而佛不語
數百級下 女兒的哭聲
喚我回去 回後半生
【永遠,我等】
如果造成聽見你傾吐,最美的
那動詞,如果當晚就死去
我有何懼?當我愛時
必愛得淒楚,若不能愛的華麗
你的美麗無端地將我劈傷,今夏
只要神筆,便有你降落
在攤開的手掌,便有你降落
在我的掌心,連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黃昏,面對滿池清芬
面對靜靜自然的靈魂
究竟是哪一朵,那一朵會答應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還有,只要夏日還有
一般紅豔,又何必和你見面?
蓮是甄甄的小名,蓮即甄甄
一念甄甄,見蓮即見人
只要心中還有,只要夢中還有
還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彌留
即滿地殘梗,即滿天殘星,不死的
仍是蓮的靈魂
永遠,我等你分唇,啓齒,吐那動詞
凡愛過的,永不遺忘。凡受過傷的
永遠有創傷。我的傷痕
紅得驚心,烙蓮花形
【山雨】
霧愈聚愈濃就濃成了陣雨
人愈走愈深就走進米南宮裏
路愈轉愈暗就暗下來吧黃昏
墨點點墨點成的墨景
更多的霧從谷底升起
究竟,是山在雨裏
或是雨在山裏
一座小亭子怎麽說得清?
聽!
森森矗立,林蔭的深處
一聲鳥
把四壁空山囀成了一句偈
【母難日】三則
之一<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知道
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曉得
我說了也沒用
但這兩次哭聲的中間呀
有著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蕩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曉的
我都記的
之二<矛盾世界>
快樂的世界啊
當初我們見面
你迎我以微笑
而我答你以大哭
驚天,動地
悲哀的世界啊
最後我們分手
我送你以大哭
而你答我以無言
關天,閉地
矛盾的世界啊
不論初見或永別
我總是對你大哭
哭世界始於你一笑
而幸福終於你閉目
之三 <天國地府>
每年到母難日
總握著電話筒
很想撥一個電話
給久別的母親
只爲了再聽一次
一次也好
催眠的磁性母音
但是她住的地方
不知是什麽號碼
何況她已經睡了
不能接我的電話
「這裏是長途臺
究竟你要
接哪一個國家?」
我該怎麽回答呢?
天國,是什麽字頭?
地府,有多少區號?
那不耐的接線生
卡撻把線路切斷
留給我手裏一截
算是電線呢還是若斷若連的臍帶
就算真的接通了
又能夠說些什麽
「這世界從你走後
變得已不能指認
唯一不變的只有
對你永久的感恩」
【鄉愁四韻】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西螺大橋】
矗然,鋼的靈魂醒著
嚴肅的靜鏗鏘著
西螺平原的海風猛撼著這座
力的圖案,美的網,猛撼著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經,
猛撼著,而且絕望地嘯著
而鐵釘的齒緊緊咬著,鐵臂的手緊緊握著
嚴肅的靜。
于是,我的靈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將異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複原爲
此岸的我
但命運自神秘的一點伸過來
一千條歡迎的臂,我必須渡河
面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顫抖
但西螺平原的壯闊的風
迎面撲來,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顫抖,但是我
必須渡河!
矗立著,龐大的沈默。
醒著,鋼的靈魂。
1958.3.13
附注:三月七日與夏菁同車北返,將渡西螺大橋,停車攝影多幀。守橋警員向我借望遠
鏡窺望橋的彼端良久,且說:“守橋這麽久,一直還不知那一頭是什麽樣子呢!”
【雨聲說些什麼】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樓上的燈問窗外的樹
窗外的樹問巷口的車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巷口的車問遠方的路
遠方的路問上遊的橋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上遊的橋問小時的傘
小時的傘問濕了的鞋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濕了的鞋問亂叫的蛙
亂叫的蛙問四周的霧
說些什麼呢,一夜的雨聲?
四周的霧問樓上的燈
樓上的燈問燈下的人
燈下的人擡起頭來說
怎麼還沒有停啊:
從傳說落到了現在
從霏霏落到了湃湃
從簷漏落到了江海
問你啊,蠢蠢的青苔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踢踢踏】
——木屐懷古組曲之二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讓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樂器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童年的夏天在叫我
去追趕別的小把戲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跺了蹬
蹬了跺
給我一雙小木拖
童年的夏天真熱鬧
成群的木拖滿地拖
從日起
到日落
跺了蹬蹬
蹬了跺跺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魔幻的節奏帶領我
走回童話的小天地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珍珠項鏈】
滾散在回憶的每一個角落
半輩子多珍貴的日子
以爲再也拾不攏來的了
卻被那珠寶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藍磁的盤子
帶笑地托來我面前,問道
十八寸的這一條,合不合意?
就這麼,三十年的歲月成串了
一年還不到一寸,好貴的時光啊
每一粒都含著銀灰的晶瑩
溫潤而圓滿,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個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陰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牽挂在心頭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鏈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憑這貫穿日月
十八寸長的一線因緣
【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
剛才在店裏你應該少喝幾杯的
進口的威士忌不比魯酒
太烈了,要怪那汪倫
擺什麼闊呢,盡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裏亂斟
你該聽醫生的勸告,別聽汪倫
肝硬化,昨天報上不是說
已升級爲第七號殺手了麼?
剛殺了一位武俠名家
你一直說要求仙,求俠
是昆侖太遠了,就近向你的酒瓶
去尋找邋遢俠和糊塗仙嗎?
——啊呀要小心,好險哪
超這種貨櫃車可不是兒戲
慢一點吧,慢一點,我求求你
這幾年交通意外的統計
不下於安史之亂的傷亡
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速限哪,我的謫仙,是九十公裏
你怎麼開到一百四了?
別再做遊仙詩了,還不如
去看張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聽,好像是不祥的警笛
追上來了,就靠在路邊吧
跟我換一個位子,快,千萬不能讓
交警抓到你醉眼駕駛
血管裏一大半流著酒精
詩人的形象已經夠壞了
批評家和警察同樣不留情
身份證上,是可疑的「無業」
別再提什麼謫不謫仙
何況你的駕照上星期
早因爲酒債給店裏扣留了
高力士和議員們全得罪光了
賀知章又不在,看誰來保你?
——六千塊嗎?算了,我先墊
等《行路難》和《蜀道難》的官司
都打贏之後,版稅到手
再還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那像交通規則
天天這樣嚴重地執行?
要不是王維一早去參加
輞川污染的座談會
我們原該
搭他的老爺車回屏東去的
【兩相惜】
哦,贈我仙人的金發梳
黃金的梳柄象牙齒
梳去今年的灰發鬢
梳來往日的黑發絲
百年梳三萬六千回
梳是拱橋啊發是水
流水沖斷了幾座橋?
橋下逝去了多少水?
梳去今朝的灰黯黯
梳回往日的亮烏烏
哦,贈我仙人的金發梳
我就會贈你銀耳墜
湯在玲瓏的小耳垂
守住珍貴的紅靨渦
像對辟邪的小守衛
守住唇邊的淺淺笑
和你眉下的好風景
不許時間的間諜隊
布下細細的魚尾紋
或是額上的隱隱溝
將你的嫵媚暗暗偷
哦,我就會贈你銀耳墜
【高樓對海】
高樓對海,長窗向西
黃昏之來多彩而神秘
落日去時,把海峽交給晚霞
晚霞去時,把海峽交給燈塔
我的桌燈也同時亮起
于是禮成,夜,便算開始了
燈塔是海上的一盞桌燈
桌燈,是桌上的一座燈塔
照著白發的心事在燈下
起伏如滿滿一海峽風浪
一波接一波來撼晚年
一生蒼茫還留下什麼呢
除了窗口這一盞孤燈
與我共守這一截長夜
無論寫什麼,日記,書信,詩篇
都與他,最親的夥伴
第一位讀者,共同商討
遲寐的夜色,紛亂的世局
比一切知己,甚至家人
更能默默地爲我分憂
有一天白發也不在燈下
一生蒼茫還留下什麼呢
除了把落日留給海峽
除了把燈塔留給風浪
除了把回不了頭的世紀
留給下不了筆的曆史
還留下什麼呢,一生蒼茫?
至於這一盞孤燈,寂寞的見證
親愛的讀者啊,就留給你們
【風聲】
你問我什麽音樂最耐聽
當然是寂靜,我說,無邊的寂靜
至上的耳福是聽域透明
當聒噪都已澱定
其次是風聲,遠從世界的盡頭
無端地吹來,尤其在日落時分
令整個海峽都爲之振奮
那呼嘯的高調再三強調
一個單調的快調,所向披靡
龐然沛然的大氣撲來,磅礴無比
那是造化在吐納,神在運息
鼓動我肺葉飄飄,若風箏要躍起
令人興發,猜想那一股元氣
卷地而來,要掃盡沈沈的暮氣
必然隱帶著天機,似乎要訴說
一個故事,比人類更蒼老
當傳說與宗教尚未開端
天地初分,陰陽蠢蠢
大野一任這颯颯單調
用強調的高調日夜呼嘯
催一個陣痛的星球誕生
那原始的喉音,唇音,齒音
究竟預警怎樣的命運
世紀將盡而先知不來
後知嘈嘈而天啓不開
凡耳如我又豈能妄斷?
但海浪翻白顯然已聽懂
不然何以都激昂而奮飛
卻飛騰不去,只能輪番地鞭打
幾乎淹沒的燈塔與長堤
連我面海的高窗軋軋
也都不放過,若非
我及時推椅,關窗
這薄薄的詩稿早已隨飆飄去
【在多風的夜晚 】
在多風的夜晚
有一扇窗子
還沒有關閉
是誰的耳朵呢
還不關閉
在多風的夜晚
有一盞星子
還沒有休息
是誰的眼睛呢
還不休息
在多風的夜晚
有一面旗子
還沒有收起
是誰的靈魂呢
還不收起
我向天邊
吹熄了星子
收下旗子
關上窗子
卻仍然發現
有一扇耳朵
還沒有關閉
誰的窗子
在多風的夜晚
不能關閉
有一盞眼睛
還沒有休息
誰的星子
在多風的夜晚
不能休息
有一面靈魂
還沒有收起
誰的旗子
在多風的夜晚
不能收起
【絕色】
美麗而善變的巫娘,那月亮
翻譯是她的特長
卻把世界譯走了樣
把太陽的鎔金譯成了流銀
把烈火譯成了冰
而且帶點薄荷的風味
凡嚐過的人都說
譯文是全不可靠
但比起原文來呢
卻更加神秘,更加美
雪是另一位唯美的譯者
存心把世界譯錯
或者譯對,詩人說
只因原文本來就多誤
所以每當雪姑
乘著六瓣的降落傘
在風裏飛旋地降臨
這世界一夜之間
比革命更徹底
竟變得如此白淨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著皓影
上面流轉著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不知月色加反光的雪色
該如何將你的本色
——已經夠出色的了
合譯成更絕的豔色?
【十年看山】
十年看山,不是看香港的青山
是這些青山的背後
那片無窮無盡的後土
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它做大陸
壯士登高叫它做九州
英雄落難叫它做江湖
看山十年,恨這些青山擋在門前
把那片朝北的夢土遮住
只爲了小時候,一點頑固的回憶
看山十年,竟然青山都不曾入眼
卻讓紫荊花開了,唉,又謝了
十年過去,這門外的群峰
在訣別的前夕,猛一擡頭
忽然輕輕都湧到了眼裏,猛一回頭
早已青青綿亙在心裏
每當有人問起了行期
青青山色便梗塞在喉際
他日在對海,只怕這一片蒼青
更將曆曆入我夢來
---淩波的八仙,覆地的大帽
鎮關的獅子,昂首的飛鵝
講縮成一堆多嫵媚的盆景
再一回頭,十年的緣分
都化了盆中的寸水寸山
頓悟那才是失去的夢土
十年一覺的酣甜,有青山守護
門前這一列,唉,無言的青山
把囂囂的市聲擋在外面
(六)余光中詩作的藝術成就
(一)具象美
余光中擅長錘鍊動詞,能以富于動態美感的語言,刻畫事物動態之象,從而表現事物的動態之美。例如〈尋李白〉:
酒入愁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吐是經常、輕易的動作,「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漫不經心,對比卻很強烈,以此得見李白的才情。李白令人景仰,所以余光中要「尋李白」,「吐」字點出詩題。
余光中除了善于捕捉靜物的動感之外,也擅長表現活動中的事物,例如〈撐竿跳選手〉:
敏感而強勁,顫顫那長杆似弓,
將他激射向半空
他將自己倒蹴
精巧地蹴成一道弧
——而旋腰,回身,推杆
他半醒半醺飄飄然降回地面
這段話充滿彈力與動感,用影片慢動作的方式,藉著「顫顫」、「激射」、「倒蹴」、「蹴成」、「旋腰」、「回身」、「推杆」、「降回」等動詞,把一個撐竿跳選手刹那間的活動狀況做了永恒的紀錄。
余光中很喜歡也很擅長爲情意找到可寄之象,他塑造意象的能力很高。他的學術論文題目,很多由一個或多個意象組成,極具詩意。例如〈摸象與畫虎〉、〈摸象與捫蝨〉、〈古董店與委托行之間〉、〈象牙塔到白玉樓〉、〈斷雁南飛迷指爪〉、〈馬蹄鴻爪雪中尋〉、〈玻璃迷宮〉等。甚至在自塑形象的詩作中,余光中也用不同的意象如狂詩人、熊、盲丐、守夜人、九命貓、火浴的鳳凰、夜行人、武士、石胎、賭徒、黑天使、不寐之犬、收藏家、民歌手等等,來象徵自己。
(二)密度美和彈性美
密度美指的是在有限的文字中盡力包孕可能的意涵,引發豐富多樣的美感。彈性美指的是語言伸縮自如與變化多方,形成文字的藝術美感。
例如〈白玉苦瓜〉一詩,以白玉苦瓜象徵詩之不朽、受難的母親與受難的中國,並象徵自己。〈獨白〉的「獨白」一詞,兼有三義,一是頭發獨白,二是獨守清白,三是自言自語寫詩。又如〈呼喚〉的第二節:
可以想見晚年
太陽下山,汗已吹冷
五千年深的古屋裏
就亮起一盞燈
就傳來一聲呼叫
比小時更安慰、動人
遠遠,喊我回家去
如果「五千年的古屋」指的是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傳統,那盞燈又指什麼呢?誰在古屋裏呼叫呢?喊我回家就是喊我回文化傳統嗎?這些問題固然不易解答,就連「太陽下山」、「汗已吹冷」也富象徵意義。
余光中擅長運用特殊的詞法及語法,令詩作翻陳出新,有助于彈性美的獲得。例如他常把名詞做形容詞用,像〈重上大度山〉:
星空,非常希臘
小葉在左,聰聰在右
想此行多不寂寞
燦亮的古典在上,張著洪荒
用「希臘」這地名形容夜晚大度山的星空,把他當下的感受——此夜大度山的星空像中世紀希臘的夜空一樣,燦亮古典,張著洪荒——扼要而活潑地表現出來。又如〈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
白發蓋著黃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用「最母親」形容中國,是余光中的創造。把中國最具母親的性質、詩人和中國的關系如同母子、愛中國如同愛母親等繁複意義濃縮成一個當作形容詞用的名詞:母親。
余光中也常常把形容詞當作名詞用。修辭學上叫做「虛字實用」。例如〈白災〉:
怎麼初雪已然降臨在耳際
薄薄的一層,鋪著殘忍
輸盡全部的星光和寒顫和黑
輸了外套輸自己的赤裸
「殘忍」和「赤裸」都是形容詞做名詞用,前者突出白發造成的心理威脅,以爲下文戰勝命運預埋伏筆;後者強調不單是裸體,而是生理心理外在內在的傾注一賭,及生命的完全投入,所以「赤裸」比「裸體」有力得多。
余光中的詩作裏,時常出現名詞與數量詞的關連組合,例如〈空宅〉:
電鈴驟響,驚起了空宅的一頭寂
不住地搖尾,卻又吠不出聲
這裏把空宅想像成一頭犬,名曰寂,寂寂無聲,故「吠不出聲」。「一頭」和「寂」組合在一起,再用「不住地搖尾,卻又吠不出聲」修飾,動靜之間形成很大的張力,以蠢蠢欲動來形容更大的寂。「一頭(犬)」喻動,「寂」喻靜,這個組合是矛盾和張力的所在。
至于動詞與名詞的關連組合,在余光中的詩作裏也所在不鮮。動詞組合名詞可彰顯彈性之美,主要是無形可指的動詞以及專有名詞與動作動詞之間關連的結果。例如〈送二呆去澎湖〉:
婆娑世界的繁華和噪音
如何裝得滿你的一夏
空空的小陶瓶呢
終於你還是一走了之
把臺北留給聰明的我們
只走脫了一個呆子
頓一頓腳,不帶走一粒
越來越貴的所謂紅塵
十一個二呆都不帶行李
一只空瓶已足夠擺渡
幾張簡筆畫可以充帆
飄然向西去風沙之島
把七十三歲的背影
交給空曠的夕照與晚潮
西風吹沙飛,天高海遠
什麼都系你不住了
——除了水平線
全詩耐人尋味,深刻表現了二呆淡泊豁達之志,也抒發了詩人景仰之情,全因「實」的動詞和「虛」的名詞的巧妙結合。動詞和名詞的組合出現頻繁,貫穿全詩,形成彈性之美。
(三)音樂美
流沙河在《余光中一百首》論及余光中詩作的音樂性,舉了〈漂水花——贈羅門之二〉爲例,說這首詩的用韻「淺、邊、片、扁、西、年」同韻,聽起來很和諧;而其中又放了兩個不同韻部的字:笑、腰,以造成變化,前後韻程交錯。中國古典詩的古體常見轉韻,都是甲韻用了轉乙韻,乙韻用了轉丙韻,丙韻用了轉丁運。余光中的詩卻不是這樣,他更新了傳統用韻的方式,常常是甲韻未完已有乙韻出現,乙韻未完已有丙韻出現,丙韻未完已有丁韻出現。例如〈燈下〉一詩:
無論是哭聲有天長戰爭有地久
無論哭倒孟姜女或哭倒長城
無論是菜花田開花或地雷開花
結果結酸果或是苦果
最後是一岬半島南去更無地
思舊友念故國一把晚霞竟燒去
只留下一盞燈給一個人
一窗黑邃長夜爲背景
天地之大對一杯苦茶
倘那人夜深還在讀書
燈啊你就靜靜陪他讀書
倘那人老去還不忘寫詩
燈就陪他低誦又沈吟
身後事付亂草與繁星
倘那人無端朝北凝望
燈就給他一點點童年
而倘若倦了呢,伏案欲眠
就用,燈,你古老而溫柔的手
輕輕安慰他垂下的額頭
白了少年頭輕輕垂下
抗戰的少年頭,怒過烏發
而亦如一只熟透的瓜
沈沈睡向黑甜的故土
就韻腳而言,這首詩首先用庚韻的「聲、爭、城、更」,庚韻還爲用完即轉韻,用麻韻的「花、霞、茶、他、瓜」,中間夾雜著先韻的「田、年、眠」和梗韻「竟、景、靜」,一韻未完即轉用另外一韻,不同的運程交錯使用。全詩以疊字、疊詞貫穿,特別是入聲的「一」字出現八次之多,以及其他如「柔、手、頭、透」等韻,使全詩的韻律在和諧覆遝中有變化之美。麻韻的字共鳴度強大,發音洪亮,一般教士和抒發歡快明朗、熱烈奔放的情感,但是庚、先、梗這些韻細膩纏綿,又有「一、或、北、不、發」等入聲字穿插期間,較適合營造宛轉輕柔的語氣,抒發哀傷的感情,所以全詩在不同基調的烘托下,更顯得輕柔而感傷。
在節奏的方面,開頭六句字數較多,音節停頓的密度大,節奏急促,加上刻意重複字詞,如「無論」、「哭倒」、「開花」、「結」、「果」,給人緊繃的感覺。。這種節奏安排,除了配合詩人緊逼的時間感及惶惑感之外,還與下文舒緩和諧,有規律的音節安排互相對比,第七句「只留下一盞燈給一個人」開始,全部由九字句和十字句組成,和諧中又有變化。而語音強弱高低的安排也很適當,例如「靜靜」、「端端」、「點點」、「輕輕」、「沈沈」這些輕讀的疊字,和「燈」、「苦茶」、「讀書」、「寫詩」、「童年」、「朝北凝望」、「額頭」等重讀的實字,形成抑揚頓挫的節奏感。
這首詩音調上的另一特色,是重言覆唱。類疊的方式有各種:接連的重複疊字有「靜靜」、「輕輕」、「沈沈」;間隔的重複疊字有「無論」、「燈」、「一」、「倘若」、「頭」,遂造成覆遝回環的效果。
(七)評論余光中詩作的參考文獻舉隅
l 黃維梁編:《璀璨的五采筆——余光中作品評論集》,九歌
l 陳幸蕙著:《悅讀余光中》,爾雅
l 徐學著:《火中龍吟:余光中評傳》,花城
http://baike.baidu.com/view/5363.html?tp=1_11
《余光中散文選》免費網文(擇些貼於後)
目錄:從母親到外遇 焚鶴人 催魂鈴 我的四個假想敵 四月,在古戰場 南半球的冬天 不朽,是一堆頑石? 西歐的夏天 橋跨黃金城 鬼雨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猛虎和薔薇 書齋?書災 朋友四型 剪掉散文的辮子 幽默的境界 你的耳朵特別名貴? 借錢的境界 三間書房 假如我有九條命 自豪與自幸 牛蛙記 舞臺與講臺 論夭亡 四窟小記 精彩片段節選 開卷如開芝麻門 饒了我的耳朵吧 鈔票與文化
從母親到外遇
“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我對朋友這麼說過。
大陸是母親,不用多說。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著那一片後土。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不但是那片後土,還有那上面正走著的、那下面早歇下的,所有龍族。還有幾千年下來還沒有演完的歷史,和用了幾千年似乎要不夠用了的文化。我離開她時才二十一歲呢,再還鄉時已六十四了:“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長江斷奶之痛,歷四十三年。洪水成災,卻沒有一滴濺到我唇上。這許多年來,我所以在詩中狂呼著、低囈著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會魂飛魄散,被西潮淘空。
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
鄉情落實于地理與人民,而彌漫于歷史與文化,其中有實有虛,有形有神,必須兼容,才能立體。鄉情是先天的,自然而然,不像民族主義會起政治的作用。把鄉情等同于民族主義,更在地理、人民、歷史、文化之外加上了政府,是一種“四舍五入”的含混觀念。朝代來來去去,強加于人的政治不能持久。所以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親:我們只聽說有文化,卻沒聽說過武化。要動用武力解放這個、統一那個,都不算文化。湯瑪斯?曼逃納粹,在異國對記者說:“凡我在處,即為德國。”他說的德國當然是指德國的文化,而非納粹政權。同樣地,畢卡索因為反對佛朗哥而拒返西班牙,也不是什麽“背叛祖國”。
臺灣是妻子,因為我在這島上從男友變成丈夫再變成父親,從青澀的講師變成滄桑的老教授,從投稿的“新秀”變成寫序的“前輩”,已經度過了大半個人生。幾乎是半世紀前,我從廈門經香港來到臺灣,下跳棋一般連跳了三島,就以臺北為家定居了下來。其間雖然也去了美國五年,香港十年,但此生住得最久的城市仍是臺北,而次久的正是高雄。我的《雙城記》不在巴黎、倫敦,而在臺北、高雄。
我以臺北為家,在城南的廈門街一條小巷子裏,“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蟄居了二十多年,喜獲了不僅四個女兒,還有廿三本書。及至晚年海外歸來,在這高雄港上、西子灣頭一住又是悠悠十三載。廈門街一一三巷是一條幽深而隱秘的窄巷,在其中度過有如壺底的歲月。西子灣恰恰相反,雖與高雄的市聲隔了一整座壽山,卻海闊天空,坦然朝西開放。高雄在貨櫃的吞吐量上號稱全世界第三大港,我窗下的浩淼接得通七海的風濤。詩人晚年,有這麽一道海峽可供題書,竟比老杜的江峽還要闊了。
不幸失去了母親,何幸又遇見了妻子。這情形也不完全是隱喻。在實際生活上,我的慈母生我育我,牽引我三十年才撒手,之後便由我的賢妻來接手了。沒有這兩位堅強的女性,怎會有今日的我?在隱喻的層次上,大陸與海島更是如此。所以在感恩的心情下我寫過《斷奶》一詩,而以這麽三句結束:
斷奶的母親依舊是母親
斷奶的孩子,我慶幸
斷了嫘祖,還有媽祖
海峽雖然壯麗,卻像一柄無情的藍刀,把我的生命剖成兩半,無論我寫了多少懷鄉的詩,也難將傷口縫合。母親與妻子不斷爭辯,夾在中間的亦子亦夫最感到傷心。我究竟要做人子呢還是人夫,真難兩全。無論在大陸、香港、南洋或國際,久矣我已被稱為“臺灣作家”。我當然是臺灣作家,也是廣義的臺灣人,臺灣的禍福榮辱當然都有份。但是我同時也是,而且一早就是,中國人了:華夏的河山、人民、文化、歷史都是我與生俱來的“家當”,怎麽當都當不掉的,而中國的禍福榮辱也是我鮮明的“胎記”,怎麽消也不能消除。然而今日的臺灣,在不少場合,誰要做中國人,簡直就負有“原罪”。明明全都是馬,卻要說白馬非馬。這矛盾說來話長,我只有一個天真的希望:“莫為五十年的政治,拋棄五千年的文化。”
香港是情人,因為我和她曾有十二年的緣分,最後雖然分了手,卻不是為了爭端。初見她時,我才二十一歲,北顧茫茫,是大陸出來的流亡學生,一年後便東渡臺灣。再見她時,我早已中年,成了中文大學的教授,而她,風華絕代,正當驚艷的盛時。我為她寫了不少詩,和更多的美文,害得臺灣的朋友艷羨之余紛紛西遊,要去當場求證。所以那十一年也是我“後期”創作的盛歲,加上當時學府的同道多為文苑的知己,弟子之中也新秀輩出,蔚然乃成沙田文風。
香港久為國際氣派的通都大邑,不但東西對比、左右共存,而且南北交通,城鄉兼勝,不愧是一位混血美人。觀光客多半目眩于她的鬧市繁華,而無視于她的海山美景。九龍與香港隔水相望,兩岸的燈火爭妍,已經璀璨耀眼,再加上波光倒映,盛況更翻一倍。至于地勢,伸之則為半島,縮之則為港灣,聚之則為峰巒,撒之則為洲嶼,加上舟楫來去,變化之多,乃使海景奇幻無窮,我看了十年,仍然饞目未饜。
我一直慶幸能在香港無限好的歲月去沙田任教,慶幸那琅寰福地坐擁海山之美,安靜的校園,自由的學風,讓我能在文革的囂亂之外,登上大陸後門口這一座幸免的象牙塔,定定心心寫了好幾本書。于是我這“臺灣作家”竟然留下了“香港時期”。
不過這情人當初也並非一見鐘情,甚至有點刁妮子作風。例如她的粵腔九音詰屈,已經難解,有時還愛寫簡體字來考我,而冒犯了她,更會在左報上對我冷嘲熱諷,所以開頭的幾年頗吃了她一點苦頭。後來認識漸深,發現了她的真性情,終于轉而相悅。不但粵語可解,簡體字能讀,連自己的美式英語也改了口,換成了矜持的不列顛腔。同時我對英語世界的興趣也從美國移向英國,香港更成為我去歐洲的跳板,不但因為港人歐遊成風,遠比臺灣人為早,也因為簽證在香港更迅捷方便。等到八○年代初期大陸逐漸開放,內地作家出國交流,也多以香港為首站,因而我會見了朱光潛、巴金、辛笛、柯靈,也開始與流沙河、李元洛通信。
不少人瞧不起香港,認定她只是一塊殖民地,又詆之為文化沙漠。一九四○年三月五日,蔡元培逝于香港,五天後舉殯,全港下半旗志哀。對一位文化領袖如此致敬,不記得其他華人城市曾有先例,至少胡適當年去世,臺北不曾如此。如此的香港竟能稱為文化沙漠嗎?至于近年對六四與釣魚臺的抗議,場面之盛,犧牲之烈,也不像柔馴的殖民地吧。
歐洲開始成為外遇,則在我將老未老、已晡未暮的善感之年。我初踐歐土,是從紐約起飛,而由倫敦入境,繞了一個大圈,已經四十八歲了。等到真的步上巴黎的卵石街頭,更已是五十之年,不但心情有點“遲暮”,季節也值春晚,偏偏又是獨遊。臨老而遊花都,總不免感覺是辜負了自己,想起李清照所說:“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一個人略諳法國藝術有多風流倜儻,眼底的巴黎總比一般觀光嬉客所見要豐盈。“以前只是在印象派的畫裏見過巴黎,幻而似真;等到親眼見了法國,卻疑身在印象派的畫裏,真而似幻。”我在《巴黎看畫記》一文,就以這一句開端。
巴黎不但是花都、藝都,更是歐洲之都。整個歐洲當然早已“遲暮”了,卻依然十分“美人”,也許正因遲暮,美艷更教人憐。而且同屬遲暮,也因文化不同而有風格差異。例如倫敦吧,成熟之中仍不失端莊,至于巴黎,則不僅風韻猶存,更透出幾分撩人的明艷。
大致說來,北歐的城市比較秀雅,南歐的則比較艷麗;新教的國家清醒中有節制,舊教的國家慵懶中有激情。所以斯德哥爾摩雖有“北方威尼斯”之美名,但是冬長夏短,寒光斜照,兼以樓塔之類的建築多以紅而帶褐的方磚砌成,隔了茫茫煙水,只見灰蒙蒙陰沈沈的一大片,低壓在波上。那波濤,也是藍少黑多,說不上什麽浮光耀金之美。南歐的明媚風情在那樣的黑濤上是難以想象的:格拉納達的中世紀“紅堡”(alhambra),那種細柱精雕、引泉入室的回教宮殿,即使再三擦拭阿拉丁的神燈,也不會赫現在波羅的海岸。
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沈醉醉人,或是清醒醒人,歐洲的傳統建築之美總會令人仰瞻低回,神遊中古。且不論西歐南歐了,即使東歐的小國,不管目前如何弱小“落後”,其傳統建築如城堡、宮殿與教堂之類,比起現代的暴發都市來,仍然一派大家風範,耐看得多。歷經兩次世界大戰,遭受納粹的浩劫,歲月的滄桑仍無法摧盡這些遲暮的美人,一任維也納與布達佩斯在多瑙河邊臨流照鏡,或是戰神刀下留情,讓布拉格的橋影臥魔濤而橫陳。愛倫坡說得好:
你女神的風姿已招我回鄉,
回到希臘不再的光榮
和羅馬已逝的盛況。
一切美景若具歷史的回響、文化的意義,就不僅令人興奮,更使人低徊。何況歐洲文化不僅悠久,而且多元,“外遇”的滋味遠非美國的單調、淺薄可比。美國再富,總不好意思在波多馬克河邊蓋一座羅浮宮吧?怪不得王爾德要說:“善心的美國人死後,都去了巴黎。”
一九九八年八月于西子灣 (原載《人生與舞臺》)
焚鶴人
一連三個下午,他守在後院子裏那叢月季花的旁邊,聚精會神做那只風箏。全家都很興奮。全家,那就是說,包括他、雅雅、真真和佩佩。一放學回家,三個女孩子等不及卸下書包,立刻奔到後院子裏來,圍住工作中的爸爸。三個孩子對這只能飛的東西寄托很高的幻想,它已經成為她們的話題,甚至爭論的中心。對于他們,這件事的重要性不下于太陽神八號的訪月之行,而爸爸,滿身紙屑,左手漿糊右手剪刀的那個爸爸,簡直有點太空人的味迢了。
可是他的興奮,是記憶,而不是展望。記憶裏,有許多雲,許多風,許多風箏在風中升起。至渺至茫,逝去的風中逝去那些鳥的遊伴,精靈的降落傘,天使的駒。對于他,童年的定義是風箏加上舅舅加上狗和蟋蟀。最難看的天空,是充滿月光和轟炸機的天空。最漂亮的天空,是風箏季的天空。無意間發現遠方的地平線上浮看一只風箏,那感覺,總是令人驚喜的。只要有一只小小的風箏,立刻顯得雲樹皆有情,整幅風景立刻富有牧歌的韻味。如果你是孩子,那驚喜必然加倍。如果那風箏是你自己放上天古的,而且愈放愈高,風力愈強,那種勝利的喜悅,當然也就加倍親切而且難忘。他永遠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幾年。豐碩而慈祥的四川,山如搖籃水如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那時他當然不致于那麽小,只是在記憶中,總有那種感覺。那是二次大戰期間,西半球的天空,東半球的天空,機群比鳥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國上,在寬闊的戰爭之邊緣仍有足夠的空間,做一個孩子愛做的夢。“男孩的意向是風的意向,少年時的思想是長長的思想”。少年愛做的事情,哪一樣,不是夢的延長呢?看地圖,是夢的延長。看厚厚的翻譯小說,喃喃咀嚼那些多音節的奇名怪姓,是夢的延長。放風箏也是的。他永遠記得那山國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幹崎萬崎裏尋路向南,好聽的水聲日夜流著,吵得好靜好好聽,像在說:“我好忙,揚子江在山那邊等我,猿鳥在三峽,風帆在武昌,運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遠方”春天來時總那樣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驚。怎麽一下子田裏噴出那許多菜花,黃得好放肆,香得好惱人,滿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鄰村的野狗成群結黨跑來追求他們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氣的大人揮舞掃帚去打散它們。細雨靠霜的日子,雨氣幻成白霧,從林木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鵑的啼聲裏有涼涼的濕意,一聲比一聲急,連少年的心都給它擰得緊緊的好難受。
而最有趣的,該是有風的晴日了。詞堂後面有一條山路,婉蜒上坡,走不到一刻鐘,就進入一片開曠的平地,除了一棵錯節盤根的老黃果樹外,附近什麽雜樹也沒有。舅舅提著剛完工的風箏,一再囑咐他起跑的時候要持續而穩定,不能太驟,太快。他的心蔔蔔地跳,禁不住又回又去看那風箏。那是一只體貌清奇、風神瀟灑的白鶴,綠喙赤頂,鎬衣大張如氅。翼展怕不有6尺,下面更曳著兩條長足。舅舅高舉白鶴,雙翅在暖洋洋的風中顫顫撲動。終于“一-二-三-”他拼命向前奔跑。不到10碼,麻繩的引力忽然松弛,也就在同時,舅舅的喝罵在背後響起。舅舅追上來,檢視落地的鶴有沒有跌傷。一面怪他太不小心。再度起跑時,他放慢了腳步,不時回顧,一面估量著風力,慢慢地放線。舅舅迅疾地追上來,從他手中接過線球,順著風勢把鶴放上天去。線從舅舅兩手勾往的筷子上直滾出去,線球轤轤地響。舅舅又曳線跑了兩次,終于在平崗頂上站住。那白鶴羽衣蹁躚,扶搖直上,長足在風中飄揚,他興奮得大嚷,從舅舅手中搶回線去。風力愈來愈強,大有跟他拔河的意思。好幾次,他以為自己要離地飛起,嚇得趕快還給了舅舅。舅舅把線在黃果樹枝上繞了兩圈,將看守的任務交給老樹。
“飛得那樣高?”四歲半的佩佩問道。
“廢話!”真真瞪了她一眼。“爸爸做的風箏怎麽會飛不高?真是!”
“又不是爸爸的舅舅飛!是爸爸的舅舅做的風箏!你真是笨屁瓜!”十歲的雅雅也糾正她。
“你們再吵,爸爸就不做了!”他放下剪刀。
小女孩們安靜下來。兩只黃蝴蝶繞著月季花叢追逐。隔壁有人在練鋼琴,柔麗的琴音在空中回蕩。阿眉在廚房裏煎什麽東西,滿園子都是蔥油香。忽然佩佩又問:“後來那只鶴呢?”
後來那只風箏呢?對了,後來,有一次,那只鶴挂在樹頂上,不上不下,一扯,就破了。他掉了幾滴淚。舅舅也很悵然。他記得當時兩人怔怔站在那該死的樹下,久久無言。最後舅舅解嘲說,鶴是仙人的坐騎,想是我們的這只鶴終于變成靈禽,羽化隨仙去了。第二天舅甥倆黠然曳著它的屍骸去禿崗頂上,將它焚化。一陣風來,黑灰滿天飛揚,帶點名士氣質的舅舅,一時感慨,朗聲吟起幾句賦來。當時他還是高小的學生,不知道舅舅吟的是什麽,後來年紀大些,每次念到“黃鶴一去不夏返,白雲幹載空悠悠”,他就會想起自己的那只白鶴。因為那是他少年時唯一的風箏。當時他曾纏住舅舅,要舅舅再給他做一只。舅舅答應是答應了,但不曉得為什麽,自從那件事後,似乎意興蕭條,始終沒有再為他做。人生代謝,世事多變,一個孩子少了一只風箏,又算得了什麽呢?不久他去15裏外上中學,寄宿在校中,不常回家,且換了一批朋友,也就把這件事漸漸淡忘了。等到他年紀大得可以欣賞舅舅那種亭亭物外的風標,和舅舅發表在刊物上但始終不會結集的十幾篇作品時,舅舅卻已死了好幾年了。舅舅死于飛機失事。那年舅舅才30出頭,從香港乘飛機去美國,正待一飛沖天,遊乎雲表,卻墜機焚傷致死。
“後來那只鶴一一就燒掉了。”他說。
三個小女孩給媽媽叫進屋裏去吃煎餅。他一個人留在園子裏繼續工作。三天來他一直在糊制這只鶴,禁不住要一一追憶當日他守望舅舅工作時的那種熱切心情。他希望,憑著自己的記憶,能把眼前這只風箏做得跟舅舅做的那只一模一樣。也許這願望在他的心底已經潛伏了20幾年了。他痛切感到,每一個孩子至少應該有一只風箏,在天上,雲上,鳥上。他,朦朦朧朧感到,眼前這只風箏一定要做好,要飛得高且飛得久,這樣,才對得起三個孩子,和舅舅,和自己。當初舅舅為什麽要做一只鶴呢?他一面工作,一面這樣問自己。他想,舅舅一定向他解釋過的,只是他年紀太小,也許不懂,也許不記得了。他很難決定:放風箏的人應該是哲學家,還是詩人?這件事,人做一半,風做人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表面上,人和自然是對立的,因為人要拉住風箏,而風要推走風箏,但是在一拉一推之間,人和自然的矛盾竟形成新的和諧。這種境界簡直有點形而上了。但這種經驗也是詩人的經驗,他想。一端是有限,一端是無垠。一端是微小的個人,另一端,是整個宇宙,整個太空的廣闊與自由。你將風箏,不,自己的靈魂放上去,放上去,上去,更上去,去很冷很透明的空間,鳥的青搗雲的幹疊蜃樓和海市,最後,你的感覺是和天使在通電話,和風在拚河,和迷迷茫茫的一切在心神交馳。這真是最最快意的逍遙遊了。而這一切一切神秘感和超自然的經驗,和你僅有一線相通,一瞬間,分不清是風雲攫去了你的心,還是你擄獲了長長的風雲,而風雲固仍在天上,你仍然立在地上。你把自己放出去,你把自己收回來,你是詩人。
太陽把金紅的光收了回去。月秀花影爬滿他一身。弄琴人已經住手。有鳥雀飛回高挺的亞歷山大椰頂,似在交換航行的什麽經驗。啾啾囀囀,喊喊喳喳?黃昏流行的就是這種多舌的方言,鳥啊鳥啊他在心裏說,明天在藍色方場上准備歡迎我這只鶴吧。
終于走到了河堤上,他和女孩子們。三個小女該尤其興奮。早餐桌上,她們已經為這性事爭論起來。真真說,她要第一個起跑。雅雅說真真才7歲,拉不起這麽大的風箏。一路上小佩佩也嚷個不停,要爸爸讓她拿風箏。她堅持說,昨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把風箏“放得比汽球還高”。
“你人還沒有風箏高,怎麽拿風箏?不要說放了,”他說。
“我會嘛!我會嘛!”4月底的風吹起佩佩的頭發,像待飛的翅膀。半上午的太陽在她多雀斑的小鼻子上蒸出好些汗珠子。迎著太陽她直霎眼睛。星期天,河堤很少車輛。從那邊違建的小木屋裏,來了兩個孩子,跟在風草後面,眼中充滿羨慕的神色。男孩約有十二三歲,平頭,拖一雙木展。女孩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兩條辮子翹在頭上,他舉著那只白鶴,走在最前面。綠喙赤冠、玄裳、縞衣,下面垂著兩條細長的腿,除了張開的雙翼稍短外,這只白鶴和他小時候的那只幾乎完全一樣。那就是說隔了二十多年,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
“雅雅,”他說。“你站在這裏,舉高一點。不行,不行,不能這樣拿。對了,就像這樣。再高一點。對了。我數到三,你就放手。”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放線。走了十幾步,他停下來,回頭看著雅雅。雅雅正盡力高舉白鶴。鶴首昂然,車輪大的翅膀在河風中躍躍欲起,佩佩就站在雅雅身邊。一瞬間,他幻覺自己就是舅舅,而站在風中稚髫飄飄的那個熱切的孩子,就是20多年前的自己。握著線,就像握住一端的少年時代。在心中他默禱說:“這只鶴獻給你,舅舅,希望你在那一端能看見。”
然後他大聲說,“一——二-三!”便向前奔跑起來,立刻他聽見雅雅和真真在背後大聲喊他,同時手中的線也松下來。他回過頭去。白鶴正七歪八斜地倒栽落地。他跑回去。真真氣急敗壞地迎上來,手裏曳著一只鶴腿。
“一只腿掉了!一只腿掉了!”
“怎麽搞的?”他說。
“佩佩踩在鳥的腳上!”雅雅惶恐他說。“我叫她走開,她不走!”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佩佩閃著淚光。
“叫你舉高點嘛,你不聽!”他對雅雅說。
“人家手都舉酸了。佩佩一直擠過來。”
“這好了。成了個獨腳鶴。看怎麽飛得起來!”他不悅他說。
“我回家去拿膠紙好了,”真真說。
“那麽遠!路上又有車。你一個人不能——”
“找們有漿糊,”看熱鬧的男孩說。
“不行,漿糊一下子幹不了。雅雅,你的發夾給爸爸。”他把斷腿夾在鶴腹上。他舉起風箏。大白鶴在風中神氣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乘風而去。三個女孩拍起手來。佩佩淚汪汪地笑起來,違建戶的兩個孩子也張口傻笑。“這次該你跑,雅雅,”他說。“聽我數到三就跑。慢慢跑,不要太快。”雅雅興奮得臉都紅了。她牽著線向前走。其他的孩子跟上去。
“好了好了。大家站遠些!雅雅小心啊!一-二-三!”他立刻放開手。雅雅果然跑了起來。沒有十幾步,白鶴已經飄飄飛起。他立刻追上去。忽然竄出一條黃狗,緊貼在雅雅背後追趕,一面興奮地吠著。雅雅嚇得大叫爸爸。正驚亂間,雅雅絆到了什麽,一跤跌了下去。
他厲聲斥罵那黃狗,一面趕上去,扶起雅雅。
“不要怕,不要怕,爸爸在這裏,我看看呢。膝蓋頭擦破一點皮。不要緊,回去擦一點紅藥水就好了。”
幾個小孩合力把黃狗趕走,這時,都圍攏來看狼狽的雅雅。佩佩還在罵那只“臭狗”。
“你這個爛臭狗!我教我們的大鳥來把你吃掉!”真真說。“傻丫頭,叫什麽東西!這次還是爸爸來跑吧。”說著他撿起地上的風箏,和滾在一旁的線球。左邊的鶴翅拴在一絲野草上,勾破了一個小洞。幸好出事的那只腿還好好地別在鶴身上。
“姐姐跌痛了,我來拿風箏,”真真說。
“好吧。舉高點,對了,就這樣。佩佩讓開!大家都走開些!我要跑了!”
他跑了一段路,回頭看時,那白鶴平穩地飛了起來,兩只黑腳蕩在半空。孩子們拍手大叫。他再向前跑了二三十步,一面放出麻索。風力加強。那白鶴很瀟灑地向上飛升,愈來愈高,愈遠,也愈小。孩子們高興得跳起來。
“爸爸,讓我拿拿看!”佩佩叫。
“不行!該我拿!”真真說。
“你們不會拿的,”他把線球舉得高高的。“手一松,風箏不曉得要飛到哪裏去了。”
忽然孩子們驚呼起來。那白鶴身子一歪,一條細長而黑的東西悠悠忽忽地掉了下來。
“腿又掉了!腿又掉了!”大家叫。接著那風箏失神落魄地向下墮落。他拉著線向後急跑,竭力想救起它。似乎,那白鶴也在作垂死的掙紮,向四月的風。
“挂在電線上了!糟了!糟了!”大家嚷成一團,一面跟著他向水田的那邊沖去,野外激蕩著人聲,拘聲。幾個小孩子擠在狹窄的田埂上,情急地嘶喊著,絕望地指劃著倒懸的風箏。
“用勁一拉就下來了,爸爸!”
“不行不行!你不看它纏在兩股電線中間去了?一拉會破的。”
“會掉到水裏去的,”雅雅說。
“你這個死電線!”真真哭了起來。
他站在田埂頭上,茫然握著松弛的線,看那狼狽而襤樓的負傷之鶴倒挂在高壓線上,僅有的一只腳倒折過來,覆在破翅上面。那樣子又悲慘又滑稽。
“死電線!死電線!”佩佩附和著姐姐。
“該死的電線!我把你一起剪斷!”真真說。
“沒有了電線,你怎麽打電話,看電視一一”
“我才不要看電視,我要放風箏!”
這時,田埂上,河堤上,草坡上,竟圍來了十幾個看熱鬧的路人。也有幾個是從附近的違建戶中聞聲趕來。最早的那個男孩子,這時拿了一根曬衣眼的長竹竿跑了來。他接過竹竿,踮起腳尖試了幾次,始終夠不到風箏。忽然,他感到失去了平衡,接著身體一傾,左腳猛向水田裏踩去。再拔出來時,褲腳管、襪子、鞋子,全浸了水和泥。三個女孩子驚叫一聲,向他跑來。到了近處,看清他落魄的樣子,真真忽然笑出聲來。雅雅忍不住也笑起來,一面叫:
“哎呀,你看這個爸爸!看爸爸的褲子!”接著佩佩也笑得柏起手來,看熱鬧的路人全笑起來,引得草坡上的黃狗汪汪而吠。
“笑什麽!有什麽好笑!”他氣得眼睛都紅了。雅雅、真真、佩佩嚇了一跳,立刻止住了笑。他拾起線球,大喝一聲“下來!”使勁一扯那風箏。只聽見一陣紙響,那白鶴飄飄忽忽地栽向田裏。他拉著落水的風箏,施刑一般跑上坡去。白鶴曳著襤樓的翅膀,身不由已地在草上顛蹈撲打,紙屑在風中揚起,落下。到了堤上,他把殘鶴收到腳邊。
“你這該死的野鳥,”他暴戾地罵道。“我看你飛到哪裏去!”他舉起泥漿濃重的腳,沒頭沒腦向地上踩去,一面踩,一面罵,踩完了,再狠命地猛踢一腳,鷗屍向斜裏飛了起來,然後木然倒在路邊。“回家去!”他命令道
三個小女孩驚得呆在一旁,滿眼閃著淚水。這時才忽然醒來。雅雅撿起面目全非的空骸。真真捧著糾纏的線球。佩佩牽著只斷腿。三個女孩子垂頭喪氣跟在余怒猶熾的爸爸後面,在旁者似笑非笑
午餐桌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碗碟和匙奢相觸的聲音。女孩子都很用心地吃飯,連佩佩也顯得很文靜的樣子在喝湯。這情形,和早餐桌上的興奮與期待,形成了尖銳的對照。幸好媽媽不在家吃午飯,這種反常的現象,不需要向誰解釋。三個孩子的表情都很委屈。真真淚痕猶在,和塵土混凝成一條污印子。雅雅的臉上也沒有洗。頭發上還默著幾莖草葉和少許泥土。這才想起,她的膝蓋還沒有搽藥水。佩佩的鼻子上布滿了雀斑和汗珠。她顯然在想剛才的一幕,顯然有許多問題要問,但不敢提出來,只能轉動她長睫下的靈珠,掃視看牆角。順著她的眼光看去,他看見那具已經支離殘缺的鶴屍,僵倚在牆角的陰影裏。他的心中充滿了歉疚和懊侮。破壞和淩虐帶來的猛烈快感,已經舍他而去。在盛怒的高潮,他覺得理直氣壯,可以屠殺所有的天使。但繼之而來的是遲鈍的空虛。那鶴屍,那一度有生命有靈性的鶴骨,將從此棄在陰暗的一隅,任蜘蛛結網,任蚊蠅休息,任蟑螂與壁虎與鼠群穿行于肋骨之間?傷害之上,豈容再加侮辱?
他放下筷子,推椅而起。
“跟爸爸來,”他輕輕說。
他舉起鶴屍。他緩緩走進後園。他將鶴屍懸在一株月桂樹上。他點起火柴,鶴身轟地一響燒了起來。然後是左冀。然後是熊熊的右翼。然後是仰倪九天的鶴首。女孩子們的眼睛反映著火光。飛揚的黑灰白煙中,他閉起眼睛。
“原諒我,白鶴。原諒找,舅舅。原諒我,原諒無禮的爸爸。”
“爸爸在念什麽嘛?”真真輕輕問雅雅。
“我要放風箏,”佩佩說。“我要放風箏。”
“爸爸,再做一只風箏,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他不知道,線的彼端究竟是什麽?他望著沒有風箏的天空。
1969年元旦
催魂鈴
一百年前發明電話的那人,什麽不好姓,偏偏姓“鈴”(alexanderbell),真是一大巧合。電話之來,總是從顫顫的一串鈴聲開始,那高調,那頻率,那精確而間歇的發作,那一疊連聲的催促,凡有耳神經的人,沒有誰不悚然驚魂,一躍而起的。最嚇人的,該是深夜空宅,萬籟齊寂,正自杯弓蛇影之際,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像恐怖電影裏那樣。舊小說的所謂“催魂鈴”,想來也不過如此了。王維的輞川別墅裏,要是裝了一架電話,他那些靜絕清絕的五言絕句,只怕一句也吟不出了。電話,真是現代生活的催魂鈴。電話線的天網恢恢,無遠弗屆,只要一線裊裊相牽,株連所及,我們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無已時。古典詩人常愛誇張杜鵑的鳴聲與猿啼之類,說得能催人老。于今猿鳥去人日遠,倒是格凜凜不絕于耳的電話鈴聲,把現代人給催老了。
古人魚雁往返,今人鈴聲相迫。魚來雁去,一個回合短則旬月,長則經年,那天地似乎廣闊許多。“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那時如果已有電話,一個電話劉十九就來了,結果我們也就讀不到這樣的佳句。至于“斷無消息石榴紅”,那種天長地久的等待,當然更有詩意。據說阿根延有一位郵差,生就拉丁民族的灑脫不羈,常把一袋袋的郵件倒在海裏,多少叮嚀與囑咐,就此付給了魚蝦。後來這家夥自然吃定了官司。我國早有一位殷洪喬,把人家托帶的百多封信全投在江中,還祝道:“沈者自沈,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這位逍遙殷公,自己不甘隨俗浮沈,卻任可憐的函書隨波浮沈,結果非但逍遙法外,還上了《世說新語》,成了任誕趣譚。如果他生在現代,就不能這麽任他逍遙,因為現代的大城市裏,電話機之多,分布之廣,就像工業文明派到家家戶戶去臥底的奸細,催魂的鈴聲一響,沒有人不條件反射地一躍而起,趕快去接,要是不接,它就跟你沒了沒完,那高亢而密集的聲浪,鍥而不舍,就像一排排囂張的驚歎號一樣,滔滔向你卷來。我不相信魏晉名士乍聞電話鈴聲能不心跳。
至少我就不能。我家的電話,像一切深入敵陣患在心腹的奸細,竟裝在我家文化中心的書房裏,注定我一夕數驚,不,數十驚。四個女兒全長大了,連“最小偏憐”的一個竟也超過了“邊城”裏翠翠的年齡。每天晚上,熱門的電視節目過後,進入書房,面對書桌,正要開始我的文化活動,她們的男友們(?)也紛紛出動了。我用問號,是表示存疑,因為人數太多,講的又全是廣東話,我憑什麽分別來者是男友還是天真的男同學叱?總之我一生沒有聽過這麽多陌生男子的聲音。電話就在我背後響起,當然由我推椅跳接,問明來由,便揚聲傳呼,輾轉召來“他”要找的那個女兒。鈴聲算是鎮下去了,繼之而起的卻是人聲的哼哼唧唧,喃喃喋喋。被鈴聲驚碎了的靜謐,一片片又拼了攏來,卻夾上這麽一股昵昵爾汝,不聽不行、聽又不清的涓涓細流,再也拼不完整。世界上最令人分心的聲音,還是人自己的聲音,尤其是家人的語聲。開會時主席滔滔的報告,演講時名人侃侃的大言,都可以充耳不聞,別有用心,更勿論公車上渡輪上不相幹的人聲鼎沸,唯有這家人耳熟的聲音,尤其是向著聽筒的切切私語、叨叨獨白,欲蓋彌彰,似抑實揚,卻又間歇不定,笑嗔無常,最能亂人心意。你當然不會認真聽下去,可是家人的聲音,無論是音色和音調,太親切了,不聽也自入耳,待要聽時,卻輪到那頭說話了,這頭只剩下了唯唯諾諾。有意無意之間,一通電話,你聽到的只是零零碎碎、斷斷續續的“片面之詞”,在朦朧的聽覺上,有一種半盲的幻覺。
好不容易等到叮嚀一聲挂回聽筒,還我寂靜,正待接上斷緒,重新投入工作,鈴聲響處,第二個電話又來了。四個女兒加上一個太太,每人晚上四五個電話,催魂鈴聲便不絕于耳。像一個現代的殷洪喬,我成了五個女人的接線生。有時也想回對方一句“她不在”,或者幹脆把電話挂斷,又怕侵犯了人權,何況還是女權,在一對五票的劣勢下,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絕望之余,不禁悠然懷古,想沒有電話的時代,這世界多麽單純,家庭生活又多麽安靜,至少房門一關,外面的世界就闖不進來了,哪像現代人的家裏,肘邊永遠伏著這麽一枚不定時的炸彈。那時候,要通消息,寫信便是。比起電話來,書信的好處太多了。首先,寫信閱信都安安靜靜,不像電話那麽吵人。其次,書信有耐性和長性,收到時不必即拆即讀,以後也可以隨時展閱,從容觀賞,不像電話那樣即呼即應,一問一答,咄咄逼人而來。“星期三有沒有空?”“那麽,星期四行不行?”這種事情必須當機立斷,沈吟不得,否則對方會認為你有意推托。相比之下,書信往還,中間有綠衣人或藍衣人作為緩沖,又有洪喬之誤周末之阻等等的藉口,可以慢慢考慮,轉肘的空間寬得多了。書信之來,及門而止,然後便安詳地躺在信箱裏等你去取,哪像電話來時,登堂入室,直搗你的心髒,真是迅鈴不及掩耳。一日廿四小時,除了更殘漏斷、英文所謂“小小時辰”之外,誰也抗拒不了那催魂鈴武斷而堅持的命令,無論你正做著什麽,都得立刻放下來,向它“交耳”。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是為接天下之賢士,我們呢,是為接電話。誰沒有從浴室裏氣急敗壞地裸奔出來,一手提褲,一手去搶聽筒呢?豈料一聽之下,對方滿口日文,竟是錯了號碼。
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更見君子之風。我覺得還是老派的書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的優雅形象不用說了,就連現代通信所見的郵差、郵筒、郵票、郵戳之類,也都有情有韻,動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裏,書信成了絕佳的作品,進則可以輝照一代文壇,退則可以怡悅二三知已,所以中國人說它是“心聲之獻酬”,西洋人說它是“最溫柔的藝術”。但自電話普及以後,朋友之間要互酬心聲,久已勤于動口而懶于動手,眼看這種溫柔的藝術已經日漸沒落了。其實現代人寫的書信,甚至出于名家筆下的,也沒有多少夠得上“溫柔”兩字。
也許有人不服,認為現代人雖愛通話,卻也未必疏于通信,聖誕新年期間,人滿郵局信滿郵袋的景象,便是一大例證。其實這景象並不樂觀,因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寫信,只是在印好的賀節詞下簽名而已。通信“現代化”之後,豈但過年過節,就連賀人結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出院、喪親之類的場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聽說你離婚了,是嗎?不要灰心,再接再厲,下一個一定美滿!”總有一天會出售這樣的慰問明信片的。所謂“最溫柔的藝術”,在電話普及、社交卡片泛濫的美國,是注定要沒落的了。
甚至連情書,“最溫柔的藝術”裏原應最溫柔的一種,怕也溫柔不起來了。梁實秋先生在《雅舍小品》裏說:“情人們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語時才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他沒有料到電話愈來愈發達,情人情急的時候是打電話,不是寫情書,即使山長水遠,也可以兩頭相思一線貫通。以前的情人總不免“腸斷蕭娘一紙書”,若是“玉當緘劄何由達”,就更加可憐了。現代的情人只撥那小小的轉盤,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傾訴。麥克魯恒說得好:“消息端從媒介來”,現代情人的口頭盟誓,在十孔盤裏轉來轉去,鈴聲丁零一響,便已消失在虛空裏,怎能轉出偉大的愛情來呢?電話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後世,向一代代的癡頑去求印證。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亞伯拉德和哀綠綺思,即使近如徐志摩和郁達夫的多情,恐也難再。
有人會說:“電話難道就一無好處嗎?至少即發即至,隨問隨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電話可以立刻解決,何必勞動郵差搖其鵝步,延誤時機呢?”這我當然承認,可是我也要問,現代生活的節奏調得這麽快,究竟有什麽意義呢?你可以用電話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電話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麽意義?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在節奏舒緩的年代,一切都那麽天長地久,耿耿不滅,愛情如此,一紙癡昧的情書,貼身三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緊張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滅,隨榮隨枯,愛情和友情,一切的區區與耿耿,都被機器吞進又吐出,成了車載鬥量的消耗品了。電話和電視的恢恢天網,使五洲七海千城萬邑縮小成一個“地球村”,四十億兆民都迫到你肘邊成了近郊。人類愈“進步”,這大千世界便愈加縮小。英國記者魏克說,孟買人口號稱六百萬,但是你在孟買的街頭行走時,好像那六百萬人全在你身邊。據說有一天附帶電視的電話機也將流行,那真是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了。《二○○一年:太空放逐記》的作者克拉克曾說:到一九八六年我們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話,可惜時差是三分鐘,不能“對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還不夠,竟要去開發“太陽系村”嗎?
野心勃勃的科學家認為,有一天我們甚至可能探訪太陽以外的太陽。但人類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太空人從廿五歲便出發去織女星,長征歸來,至少是七十七歲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凍眠”而不老,世上的親友只怕也半為鬼了。空間的代價是時間”,一點也不錯。我是一個太空片迷,但我的心情頗為矛盾。從“二○○一年”到“第三類接觸”,一切太空片都那麽美麗、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尤其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類即使能征服星空,也不過是君臨沙漠而已。
長空萬古,渺渺星輝,讓一切都保持點距離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嗎?留一點余地給神話和迷信吧,何必趕得素娥青女都走投無路,“逼神太甚”呢?寧願我渺小而宇宙偉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願進步到無遠弗屆,把宇宙縮小得不成氣象。
對無遠弗屆的電話與關山阻隔的書信,我的選擇也是如此。在英文裏,叫朋友打個電話來,是“給我一聲鈴”。催魂鈴嗎,不必了。不要給我一聲鈴,給我一封信吧。
我的四個假想敵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分發臺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松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叻仔”擄掠了去,卻舍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說得玄妙些呢,是因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沖,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友,作戰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裏,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于自己。在男友的眼裏,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班的學生,已經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麽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嶽父。
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麽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裏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種事,總是裏應外合才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于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裏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發卷,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的現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裏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回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裏,又有我家的“內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現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麽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想敵還在繈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1902~1971)勸我們如此。
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後,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麽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于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裏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會不會是這家夥?”
想著想著,他“殺機陡萌”,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裏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遊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裏陪他遊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紮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采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是“寇入深矣!”女兒的牆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拜絲,大衛?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占領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裏,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麽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余宅的,已經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後,攻城的軍事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少年來接手。至于交戰的細節,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蕩。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現在我帶幼珊回了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只要留意臺灣健兒,任務就輕松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歷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占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回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裏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于也結婚之後。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閱她們小時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遊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麽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夥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余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沈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麽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後不能悔棋,就算交給21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麽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松,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麽叫做‘偽作輕松’?可見你心裏並不輕松。”
我當然不很輕松,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麽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夥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
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麽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驚小怪,說‘那麽遠!怎麽就嫁給南蠻!’後來娘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舍,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臺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麽為難他的。至于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麽學識呢?”
“學什麽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麽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發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余宅。
四月,在古戰場
熄了引擎,旋下左側的玻璃窗,早春的空氣遂漫進窗來。岑寂中,前面的橡樹林傳來低沈而嘶啞的鳥聲,在這一帶的山裏,蕩起幽幽的回聲。是老鴉呢,他想。他將頭向後靠去,閉起眼睛,仔細聽了一會,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經屬于這片荒廢。然後他推開車門,跨出駕駛座,投入四月的料峭之中。
水仙花的四月啊,殘酷的四月。已經是四月了,怎麽還是這樣冷峻,他想,同時翻起大衣的領子。濕甸甸陰淒淒的天氣,風向飄忽不定,但風自東南吹來時,潮潮的,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氣味。他果然站定,嗅了一陣,像一頭臨風昂首的海豹,直到他幻想,海藻的腥氣翻動了他的胃。這是外向大西洋岸的山坡地帶,也是他來東部後體驗的第一個春天。美國孩子們告訴他,春天來齊的時候,這一帶的花樹將盛放如放煙火,古戰場將佩帶多彩的美麗。文葩告訴他說,再過一個星期,華盛頓的三千株櫻花,即將噴灑出來。文葩又說,沙魚和曹白魚正溯波多馬克河與塞斯奎漢納河而上,來淡水中產卵,奇娃妮湖上已然有天鵝在遊泳,黑天鵝也出現過兩只了。你怎麽知道這些的?有一次他問她。文葩笑了,笑得像一枝洋水仙。我怎麽不知道,她說,我在蘭開斯特長大的嘛。你是一個鄉下女娃娃,他說。
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面來,目光掃馬背騎士的輪廓而上,止于他翹然的須尖。他踏著有裂紋的大理石,拾級而上。他伸手撫摸石座上的馬蹄,青銅的冷意浸冰他的手心,似乎說,這還不是春天。他縮回手,辨認刻在石座上的文字。塞吉維克少將,一八一三年生,一八六四年歿,陣亡于維琴尼亞州,偉大的戰士,光榮的公民,可敬的長官。已經一百年了,他想。忽然他湧起一股莫名的沖動,欲攀馬尾而躍上馬背,欲坐在塞吉維克將軍的背後,看十九世紀的短兵相接。畢竟這是一座龐偉的雕塑,馬鞍距石座幾乎有六呎,而馬尾奮張,青銅凜然,苔蘚滑不留手。他幾度從馬臀上溜了下來,終于疲極而放棄。他頹然跳下大理石座,就勢臥倒在草地上。一陣草香裊裊升起,襲向他的鼻孔。他閉上眼睛,貪饞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葉。他知道,不久太陽會吸幹去冬的潮濕,芳草將占據春的每一個角落。不久,他將獨自去抵抗一季豪華的寂寞,在異國,冷眼看熱花,看熱得可以蒸雲煮霧的桃花哪桃花,冷眼看情人們十指交纏的約會。他想象得到,自己將如何浪費昂貴的晴日,獨自坐在夕照裏,數那邊哥德式塔樓的鐘聲,敲奏又一個下午的死亡。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輕的春天,是不可抗拒的。知更說,春從空中來。鱸魚說,春從海底來,上撥鼠說,春是從地底日上來的,不信,我掘給你看。伏在已軟而猶寒的地上,他相信土撥鼠是對的。把饕餮的鼻子浸在草香裏,他靜靜地匍匐著,久久不敢動彈,為了看成群的麻雀,從那邊橡樹林和樣木頂上啾啾旋舞而下,在墓碑上,在銅像上,在廢炮口上作試探性的小憩,終于散落在他四周的草地上,覓食泥中的小蟲。他屏息看著,希望有一雙柔細而涼的腳爪會誤憩在他的背上。不知道那麽多青銅的幽靈,是不是和我一樣感覺,喜歡春天又畏懼春天,因為春天不屬于我們,他想。我的春天啊,我自己的春天在哪裏呢?我的春天在淡水河的上遊,觀音山的對岸。不,我的春天在急湍險灘的嘉陵江上,拉纖的船夫們和春潮爭奪寸土,在舵手的鼓聲中曼聲而唱,插秧的農夫們也在春水田裏一呼百應地唱,溜啊溜連溜喲,咿呀呀得喂,海棠花。他霍然記起,菜花黃得晃眼,茶花紅得害初戀,營營的蜂吟中,菜花田的濃香薰人欲醉。更美,更美的是江南,江南的春天,江南春。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一次在中國詩班上吟到這首詞,他的眼淚忍不住滾了出來。他分析給自己聽,他的懷鄉病中的中國,不在臺灣海峽的這邊,也不在海峽的那邊,而在抗戰的歌謠裏,在穿草鞋踏過的土地上,在戰前朦朧的記憶裏,也在古典詩悠揚的韻尾。他對自己說,西北公司的回程翼,夾在綠色的護照裏,護照放在棕色的箱中。十四小時的噴射雲,他便可以重見中國。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他夢遊的中國。他的中國不是地理的,是歷史的。他淒楚地,他淒楚地想。
四月的太陽,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頸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他想。他想。他想。他永遠只能一個人想。他不能對那些無憂的美國孩子說,因為他們不懂,因為中國的一年等于美國的一世紀,因為黃河飲過的血揚子江飲過的淚多于他們飲過的牛奶飲過的可口可樂,因為中國的孩子被烽火烽火的煙薰成早熟的薰魚,周幽王的烽火,盧溝橋的烽火。他只能獨咽五十個世紀乘一千萬平方公裏的淒涼,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只孤單的鷗鳥,他飛來太平洋的東岸。從那時起,他曾經駛過八千多英裏,越過九個州界,闖過芝加哥的湖濱大道,紐約的四十二街和百老匯,穿過大風雪和死亡的霧。然而無論去何去,他總是在演獨角的啞劇。在漫長而無紅燈的四線超級公路上,七十哩時速的疾駛,可以超龐然而長的廿輪卡車,太保式的野豹,雍容華貴的凱地賴克,但永遠擺不脫寂寞的尾巴。十四小時,漢姆萊特的喃喃獨白,東半球可有人為他燒耳朵,打噴嚏?偶或駛出冰雪的險境,太陽迎他于鄰州的上空,也會逸興遄飛,豪氣幹雲,朗吟李白的辭白帝或杜甫的下襄陽,但大半總是低吟“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八千裏路的雲和月。八千哩路的柏油和水泥。紅燈,停。綠燈,行。南北是Avenue,東西是street,方的是Square,圓的是Circle。他咽下每一哩的緊張與寂寞,他自己一人。他一直盼望,有一對柔美的眼眸,照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圓熟可口的女體,在他的右手的座位,迷路時,為他解地圖的蛛網,出險時,為他慶幸,為他笑。
為他笑,他出神地想,且為他流淚,這麽一雙奇異的眼睛。一只鷹在頂空飛過,幢然的黑影掃他的臉頰。他這才感到,風已息,太陽已出現了好一會了。他想起宓宓,肥沃而多產的宓宓。最肥沃的地方,只要輕輕一擠,就會擠出杏仁汁來。他不禁自得地笑出聲來。以前,他時常這麽取笑她的。可憐的女孩,他愛惜而歉疚地想。先是一溺纖細而多情的表妹,如是其江南風,一朵瘦瘦的水仙,江南的風中。然後是知己的女友,纏綿的情人,文學的助手,詩的第一位讀者。然後是蜜月傷風的新娘,套的是他的指環,用的是他的名字,醒時,在他的雙人床上。然後是小袋鼠的母親,然後是兩個,三個,以至于一窩雌白鼠的媽媽。昔日的女孩已經蛻變成今日的婦人了,曾經是裊裊飄逸的,現在變得豐腴而富足,曾經是羞赧而閃爍的,現在變得自如而安詳。她已經向舀努瓦畫中的女人看齊了,他不斷地調侃她。而在他的印象中,她仍是昔日的那個女孩,蒼白而且柔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愛情和文學,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他走來,而他不得不張開他的歡迎,且說,我是你的起點和終點,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會將你的處女地耕耘成幼稚園,我會喂你以愛情,我的桂冠將為你而編!他仍記得,敬義說的,車票和郵票,象征愛情的頻率。他仍記得,一個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臺北車站。藍色長巴士已經曳煙待發。不能吻別,她只能說,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掌心是你的下唇。于是隔著車窗,隔著一幅透明的莫可奈何,她吻自己的手背,又吻自己的掌心。手背。掌心。掌心。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種在他的意象裏,他被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睛。
太陽曬得草地蒸出恍惚的熱氣,鳥雀的翅膀撲打著中午。不久,塞吉維克將軍的劍影向他指來。他感到有點胃痛,然後他發現自己夥身在草上已太久,而且有點餓了。已經是晌午了呢,他想。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撫摸壓上了草印的手掌,並且拍打滿身的碎草和破葉。忽然他感到非常餓了,早春的處女空氣使他呼吸暢順,肺葉張翕自如,使他的頭腦清醒,身體輕松。一剎那間,他幻想自己一張臂成了一尾瀟灑的燕子,剪四月的雲于風中,以違警的超速飛回國去。一陣風迎面吹來,他的發揚了起來,新修過的下頷感到一抹清涼。他果然舉起兩臂,迅步向那邊的瞭望塔奔去,直到他稍稍領略到羽族滑翔的快感。然後他俯倚在灰石雉堞上,等待劇喘退潮。松枝的清香沛然注入他腔中,他更餓了,但同時感到四肢富于彈性,腹中空得異常靈利。如果此刻宓宓在塔下向他揮手且奔來,他一定縱下去迎她,迎好雌性胴體全部的沖量。在溫燠的陽光中,他幻想她的淡褐之發有一千尺長,讓他將整個臉浴在波動的褐流之中。他希望自己永遠年輕,永遠做她的情人。又要不朽,又要年輕,絕望地,他想。李白已經一千二百六十四歲了。活著,呼吸著,愛著,是好的。愛著,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韻腳或隱喻。肉體的節奏美于文字的節奏。他對塔下遼闊的古戰場大呼,宓宓!宓宓!宓——宓!呼聲在萬年松之間顫動、回旋,激起一群山鳥,紛紛驚惶地折響黑翼,而二千座銅像和石碑,而四百門黝青的鐵炮,而迤邐廿多哩的石堆和木柵,都不能應他的呼聲。他們已經死了一個多世紀,一百多個春天都喊他們不應,何況他微弱的呼聲。
不朽啊。年輕啊。如果要他作一個抉擇,他想,他寧取春天。這是春天。這是古戰場。古戰場的四月,黑眼眶中開一朵白薔,碧血灌溉的鮮黃苜蓿。寧為春季的一只蜂,不為歷史的一尊塑像。讓繆斯嫁給李賀或者嘉爾西亞?洛爾卡,可是你要嫁給我,他想。讓冰手的石碑說,這是詩人某某之墓,但是讓柔軟的床說,現在他是情人。站在瞭望塔的雉堞後,站在浩浩乎囗不見人的古沙場頂點,站在李將軍落淚,米德將軍仰天祈禱的頂點,新大陸的河山匍伏在他的腳下,四月發育著,在他的腳下,發育著、放射著、流著、爬著、歇著。茫茫的風景,茫茫的眼眸。茫茫的中國啊,茫茫的江南和黃河。三百六十度的,立體大壁畫的風景啊,如果你在她的眸裏,如果她在我的眸裏,他想。中午已經垂直,陽光下,一層淡淡的煙靄自草上自樹間漾漾蒸起。成群的鳥雀向遠方飛去,向梅蘇?狄克生線以南。收回徒然追隨的目光,惘然,悵然,他感到非常、非常饑餓。他想起古戰場那邊的石橋,橋那邊的小鎮,鎮上的林肯方場,方場上,一座三層七瓴的老屋,他的公寓就在頂層,適宜住一個東方的隱士,一個客座教授,一個懷鄉的詩人,而更重要的是,冷箱裏有烤雞和香腸,還有半瓶德國啤酒。
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蓋提斯堡?古戰場
附識:文葩(Barbara Wenger),班上一女孩,日爾曼後裔,德國文 學系,賓州蘭開斯特人,常和另一同學賈軍霞(Patricia Carey)來看作 者,並贈以蘭開斯特的雙黃蛋和新澤西州海邊的連翹花。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溼溼,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裡風裡,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裡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瀰天捲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裡,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這樣想時,嚴寒裡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後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裡面是中國嗎?那裡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那裡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裡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裡?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櫥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裡?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裡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託。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溼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沐髮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和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裏乾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地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磯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乾,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裡「盪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磯山上難睹的景象。落磯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裏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迴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須回來中國。臺灣溼度很高,最饒雲氣氳氤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溼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籟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衝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祕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壑,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
至少入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裡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閒,故作神祕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繚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颱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更籠上一層淒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沈。兩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裡,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溼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
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裡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溼溼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沈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漕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裡,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瀰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裡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沈重都覆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裡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裡,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沈沈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輓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裡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黴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溼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聽颱風颱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噚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來,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簷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蝸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裡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瀰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裡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溼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沈的樂器灰濛濛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溼溼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沈了閣閣,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裡尋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蓬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蓬裡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裡握一隻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簷。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髮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裡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溼溼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迴迴旋旋地降下來,等鬚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髮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裡,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沈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點絳唇 姜夔 丁未冬,過吳松作。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
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
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注釋】
燕雁﹕北國燕趙之地的雁。
第四橋﹕蘇州甘泉橋,旁邊的泉水曾被評為天下第四泉。
擬共天隨住﹕晚唐詩人陸龜蒙號天隨子,住松江,近蘇州。當時楊萬裡等人要用陸的天然情趣,來救江西詩派的瘦硬之風。白石雖是江西人,論詩卻是膺服陸龜蒙的。陸龜蒙不羨權貴,恬淡江湖的性格,也很合白石的脾胃。白石曾賦詩,「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向吳松作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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