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裏的《蒙塔尤》(北京:商務,1997),看其章次似人類學著作,但讀其內容又欠田野調查功力,可說是史學和人類學兩頭皆失。
別老從學派立場讀書,若從顛覆西方中世封建主義:封建主和教會絕對統治的成見來看,誠如勒華拉杜裏在<中文版前言>所言:
「《蒙塔尤》沖破了地方主義的束縛,這種束縛會使他們的思想和心態極端封閉。另外,和當時的許多地方一樣,蒙塔尤還是一個浪漫的社區:偉大的愛情或庸俗些的情感可以在這裏爆發和自由發展。宗教裁判所中那些熱衷粗俗玩笑的錄事們時常以白紙黑字將此記錄下來……蒙塔尤社區的“信仰方式”是多種層次的重疊,是由許多不同年代的異質觀念構成的。」
《蒙塔尤》中文版前言
《蒙塔尤》的宗教裁判所文件,其作者是雅克‧富尼埃,這是他與蒙塔尤村民殘酷合作的産物。我並不是這些文件最初的和後來的發現者。最先注意到伯努瓦十二世這些古老文書的,是德意志天主教神學家多林格爾。這位德意志教士豐富的活動生涯似乎表明他強烈地反對教皇無謬誤論。但他的非凡之舉卻在于發掘了富尼埃的宗教裁判記錄簿。後來出現的是維達爾閣下,他也十分熟悉蒙塔尤的文件,但其作用不如前者。這位教會高級人物在1917年俄國革命期間曾作爲法國教士在莫斯科任職。除了對蒙塔尤的著述外,他還在多種出版物中介紹了自己這段難忘的經曆。最後一位是讓‧迪韋爾努瓦,他是位主要爲法國電力公司服務的法學家和律師。從20世紀後半期起,讓‧迪韋爾努瓦出版了上面提到的雅克‧富尼埃關于異端村民文件的拉丁文原本。正是在上述各種成果的激勵下,我也投入到這項事業中,並至少希望能寫出獨具特色的著作。
我從基本資料出發,試圖把構成和表現14世紀初蒙塔尤社區生活的各種參數一一揭示出來。我們首先注意到那裏存在著大一統和支配性的大小權力:首先是法蘭西國王的代理人。如果當時的法蘭西可稱爲“國家”的話,國王本人便是“全國的”統治者;其次是富瓦伯爵的代表,伯爵本人則是當地名副其實的統治者。
從這一政治角度入手,我打算最貼近地觀察基本細胞,或者說是觀察(通過聚合其他同類原子)構成該村莊大分子的原子。這裏所說的原子並非不可分割,因爲和它相對應的是農民的家庭,更確切地說是農業和農村的家庭。蒙塔尤的這種家庭與附近比利牛斯山的家庭差別不大。宗教裁判所的錄事或師爺用拉了語稱這種家庭爲“多姆斯”,法國南部方言,即該地區農民所講的奧克語,稱之爲“奧斯塔爾”。家庭同時控制著男女之間、父母與子女之間,還可能包括主仆之間的各種關系,同時還控制著這一小批人與農田牧場的關系,無論是在平原還是在山區。在這個“家”的框架中,我特別觀察了一個占主導和統治地位的家庭——克萊格家族,它能對村裏的生活及該村與外界的關系起到決定性的、有時是壓迫性的作用。
20多年前,我曾有幸與密特朗總統談到克萊格家族,那是在瓦萊裏?吉斯卡爾?德斯坦任總統期伺,他當時還只是左翼反對派的領袖。密特朗先生很喜歡這本剛以法文出版不久的《蒙塔尤》。他和我.不謀而合,我們都認爲:本堂神甫克萊格,這個蒙塔尤村民的首領、古怪人、私通者、自信和霸道的家夥,是鄉裏“與敵合作者”的典型:14世紀初時蒙塔尤人所遇到的人和我們在法國二戰期間所見過的人同屬一類。當時的與敵合作者是本堂神甫皮埃爾?克萊格,他的家族在當地頗有權勢。他所效力的主子是來自附近朗格多克地區的法國占領軍。法國占領者牢牢控制著富瓦伯爵領地,使之成爲強大的卡佩王朝的附庸。這些法國人還操縱著可怕的卡爾卡松宗教裁判所,它使村民們感到恐懼。對于受臨近地區法國占領者威脅、壓迫的當地居民和蒙塔尤教民來說,與敵合作者克萊格還擔負著保護他們利益的責任。因此,他必須牢牢抓住鏈條的兩端:既要設法維持與法國的關系,又要保護當地百姓。
這一社區並非與世隔絕,除了我在上面提到的與外界的有害天系外,它還與外部世界保持著其他一些更令人激動、更加豐富、同時又充滿另一種危險的聯系,這便是遠程轉場:蒙塔尤的羊群冬李在平原上放牧;到了夏天,當冰雪暫時融化露出草場時便到山上放牧。這有利于高山地區畜牧活動的開展。轉場活動使蒙塔尤村的居民,至少是以放牧爲業的人認識了富瓦伯爵領地之外遙遠的不同地區,例如加泰羅尼亞。此外,這還使他們沖破了地方主義的束縛,這種束縛會使他們的思想和心態極端封閉。
另外,和當時的許多地方一樣,蒙塔尤還是一個浪漫的社區:偉大的愛情或庸俗些的情感可以在這裏爆發和自由發展。宗教裁判所中那些熱衷粗俗玩笑的錄事們時常以白紙黑字將此記錄下來。
德尼‧德‧盧日蒙和菲利普‧阿利耶斯的陳舊理論認爲,男女愛情和對兒童的特殊情感是最近的發明。這一理論在宗教裁判所檔案反映的事實面前難以成立。這些檔案並不全面,且缺乏寬容,但它們以其特殊的方式揭示了客觀事實。
當時的天主教擁有獨尊地位,只在少數地方受到純潔派異端的抵制和反對。因此在蒙塔尤周圍地區,人們對死亡的解釋自然是基督教式的。他們往往相信:人死後還會有新的生命或靈魂;他們在人世間表現得有德還是有罪,這將決定其死後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或是到煉獄。然而也存在別的看法:贊同純潔派或阿爾比教派理論的人不大相信天堂和地獄,而是相信轉世再生的可能性。
我們讀了富尼埃的檔案便會驚奇地發現,在蒙塔尤以至其他地方,廣泛流行著關于人死後靈魂可以複生,會在人或動物身上獲得轉世的信仰。這種信仰肯定不是來自中國,但卻來自東方,大概是印度,它影響了我們印歐大陸西端一隅的普通村民。最後還有關于死後鬼魂和幽靈的古老民間意識,我們認爲這是從異教或史前期流傳下來的。但這些關于鬼魂的意識在蒙塔尤一直很活躍。
因此可以說,蒙塔尤社區的“信仰方式”是多種層次的重疊,是由許多不同年代的異質觀念構成的,有點像北部的阿基坦盆地和巴黎盆地那種因地層叠複而形成的大型沈積“盆地”。關于這些“地質性”和觀念性的大型結構,在宗教裁判所生硬乃至惡劣的光線強烈照射下,蒙塔尤仿佛成爲一座燈塔,至少像是一面龐大的反光鏡,它將光束掃向各個方向,從而照亮和揭示了我們以前人類兄弟的意識和生存狀況。
宗教裁判所記錄中的鄉村文化>文:康志傑
宗教裁判所是中世紀專司偵審異端的機構,這個機構曾在聖戰的外衣之下殘酷地鎮壓了清潔派(一個不服從正統天主教的宗派,在沒有取得執照的情況下布道,強調精神的純潔)。在當年這場宗教沖突之中,法國南部一個講奧克語的牧民小山村——蒙塔尤被卷入了是非的旋渦,時任帕米埃主教的雅克?富尼埃作爲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在辦案(1320年)中調查、審理了各種案件,他像現代偵探一樣發現和掌握了這個小山村的所有秘密——居民的日常生活、個人隱私以及種種矛盾、沖突等。後來,這位主教成爲教宗(尼迪克特十二世,1334~1342年),在位期間繼續異端清潔派的審判生涯。
蒙塔尤是這個講奧克語山區的地名,由于本堂神父皮埃爾?克來格是秘密純潔派信徒並影響了大多數山民,所以蒙塔尤一度受到宗教裁判所無情的探測和翻弄。法官雅克?富尼埃主教的詳盡記錄原本爲審理案件尋找確鑿的證據,但無心插柳柳成蔭,這些記錄成爲後世解開蒙塔尤之謎的鑰匙。幾百年後,著名學者勒華拉杜裏以曆史學家特有的敏感和精細發現並利用了這些珍貴史料,並以曆史學、人類學、社會學、心態學等方法全方位地再現了這個村落居民的生活、思想和習俗。
經過勒華拉杜裏的梳理、分析,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部14世紀初法國南部鄉村的詳盡曆史——小山村的貨幣經濟、牧業經濟在空間的組織情況,家庭、家族之間的雇傭關系以及由此而編織起來的人際關系網絡,內婚制和入贅的習俗,習慣性的衛生舉止,地方主義,等等。有意思的是,宗教裁判所在制造災難的時候,並沒有分離出誰是農奴、誰是貴族,在一切以神學和信仰爲圭臬的時代,階級的對立似乎“軟化”了。
宗教裁判所保留下來的檔案資料讓人們清楚地看到:在蒙塔尤,本堂神父在鄉村社會擁有相當權力和地位,與女性之間的“過分”關系有時候還成爲山區“社交新聞”的一部分,村民們對此並不反感;蒙塔尤的關系網絡深深地打上了法國鄉村的烙印,主顧、朋友、同謀、親戚等構成的關系網絡帶有濃厚的人情味,正是有了這個網絡,才不至于使奧克西坦尼地區宗教裁判所的鎮壓過于殘酷。
作爲一個生存在14世紀初的法國小山區,蒙塔尤並非人們想像的那樣處于封閉狀態,它與外部世界保持著豐富的、同時又充滿危險的聯系,這就是“遠程轉場”——即冬季在平原上放牧,而當冰雪融化的時候又把羊群遷入高山地區。轉場使蒙塔尤的村民(特別是以放牧爲主的人)認識了更加遙遠的不同地區,這樣一種生産模式對于沖破地方主義的束縛有著積極的意義。蒙塔尤還是一個浪漫的社區,“偉大的愛情和庸俗些的情感可以在這裏爆發和自由發展”。雖然宗教裁判所對此無法寬容,但留存的檔案卻以獨特的方式揭示了這些客觀事實。
在清理蒙塔尤檔案和撰寫是書的曆程中,勒華拉杜裏清醒地意識到:在14世紀初,當城市已經成爲托缽僧修會天下的時候,帶有鄉村色彩的阿爾比異端,可以作爲後人認識和讀解農民心態的範本;而1294~1324年之間的蒙塔尤,在絕大多數村民程度不同地信奉異端的形勢下,對其進行解剖,同樣具有深層的曆史意義。作者是在翔實的文獻基礎上解讀、詮釋著蒙塔尤獨特的生存方式——一種在夜晚爐火旁聊天,在陽光下相互捉虱子,在深山裏窩棚裏發生男女私情的鄉村文化。
在研究蒙塔尤這個鄉村文化的時候,作者投入了大量的筆墨討論鄉民的群體心態,其中有流傳在山區家庭的民謠,更有鄉下人對神靈的理解,以及與此相關的禮儀。蒙塔尤人認爲他們的宗教信仰和天主教無異,所以依然把朝聖、守齋、懺悔作爲與神靈交往的最佳方式。
長期以來,一種以精英的價值作爲標杆的思維方式左右著學者們的研究理念,“瞧不起鄉下人”幾乎成爲史學的主流和傳統。但雅克?富尼埃的記錄中折射出一種獨特的鄉村文化,活躍在檔案中的人物幾乎都是名不見經傳的鄉巴佬。把握了檔案精髓的勒華拉杜裏認爲:“如果輕率地鄙視這種文化,我們就可能低估了它的價值。早在1300年以前,就有人把農民看作‘粗野的人’,如今這種人依然很多。他們把農村的寧靜、莊稼漢的自我珍惜、他們的羞恥心與沒有文化混爲一談。”
蒙塔尤是以有限的空間和二百多位農民和牧羊人作爲研究對象的學術著作,這也是該書的最大“亮點”。作者睿智地把蒙塔尤看成是“一灘臭氣撲鼻的污水中一滴水珠。借助日益增多的資料,對于曆史來說,這滴水珠漸漸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在顯微鏡下,我們可以看到許許多多微生物在這滴水珠中遊動”。
教區與宗教裁判所的矛盾催生了這樣一個特殊的小村莊。雖然蒙塔尤遠離宏大的曆史事件,甚至長期生存在人們的視線之外,但在這場宗教沖突中,在遭到宗教裁判所沒收、劫掠、搜括等種種打擊之後,仍然充滿了活力;而正是有了這樣的粗鄙的鄉村文化,人類多彩多姿的曆史更加具有旺盛的生命。
在中國讀者眼中,神權統治下的歐洲中世紀是一潭死水,落後的農奴制,教廷的愚昧,經濟的停滯。借助《蒙塔尤》,中國讀者可以認識和了解歐洲中世紀鄉村文化的一個側面。正如作者所認爲的那樣:蒙塔尤仿佛是宗教裁判所強烈光線照射下的一座燈塔,“至少像是一面龐大的反光鏡,它將光束掃向各個方向,從而照亮、揭示了我們以前人類兄弟的意識的生存狀況”。
勒華拉杜裏的寫作是一種用小人物的故事來折射某一時段的曆史文化的嘗試,他的《蒙塔尤》證明了“小體裁有時也能寫出好書”這樣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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