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巧,順著前評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理性與感性》、伍爾夫的《達洛衛夫人》,在重讀萊辛厚達七百頁的《金色筆記》(時報,1998)時,傳來萊辛獲得200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新聞,真是遲到的實至名歸。
是嗎?撰寫《西方正典》的美國文學批評大家哈洛‧卜倫卻(似本台前評《2001年政治文學獎得主》《語言與影像的魅力》)說,諾貝爾文學獎頒給萊辛「純粹是基於政治正確」。卜倫說:「雖然萊辛女士在創作初期寫過好幾本品質令人欽佩的作品,但我發現她最近十五年的作品相當不忍卒讀…四流的科幻小說。」卜倫不是第一個批評萊辛寫科幻小說的人。萊辛曾回嗆批評者:「這些人不了解的是科幻小說裡面,存在我們這個年代最佳的社會小說。」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souj/3/1281755866/20050917182000/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souj/3/1281755904/20050917191710/
大不同,我不只不以「(性別)政治正確」的小說內容、也不以「標新立異」的小說形式,為文評的判準,我只看有無文字魅力,就此而論,號稱英國三大女作家的奧斯汀、伍爾夫、和萊辛,都不合格,萊辛厚達七百頁的《金色筆記》更不堪卒讀。
誰理你堪不堪,萊辛的以下生平和得獎紀錄可多了:
英國現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14 年生於波斯(今伊朗),5歲時隨家人遷往南非羅德西亞(今津巴布韋)。她的童年是在農場中度過的。1949年,萊辛攜帶她的第一部小說手稿初回英國。這部題為《青草在歌唱》的小說是她的處女作,於1950年在英國出版,一舉成功,並同時在美國及十個歐洲國家出版發行。她的國際聲譽亦由此建立,創作一發而不可收。不僅她的長篇小說,她的幻想小說以及短篇小說的創作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其中,短篇小說集《五》獲得薩默塞特.毛姆文學獎。1981年獲奧地利的歐洲文學國家獎,1982年獲得德意志莎士比亞文學獎,代表作有五卷本的《暴力的孩子》系列、《金色筆記》、《黑暗 來臨前的夏季》、《倖存者的回憶錄》等。短篇小說則多收入了《第十九號房間》及《傑克.奧尼爾的誘惑》兩部集子中。五卷本的小說系列《南船老人屋》的第一 部《希卡斯塔》於1979年出版。長篇小說《好恐怖主義者》獲得1985年的W.H.史密斯文學獎。200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外行人看熱鬥,看看鄭至慧如何以「性別政治正確」來評《金色筆記》:
假如女人間的關係更複雜一點,會多麼有趣味呢?安娜與莫莉自稱「自由女性」,她們的政治、藝術、愛情觀,在這些異色筆記中交織出動人的旋律。
吳爾芙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虛構了一個場景:她從書架上取下新秀女作家卡米愷的第一本小說,翻閱到其中一段,忽然眼前一亮,隨即對台下的聽眾說:「對不起,你們保證在場的都是女人嗎?那我就告訴你們,我讀到的字句是:『克蘿依喜歡奧麗維亞』。」
這是一個多麼破天荒的變化啊,吳爾芙說。她回想過往的小說,發現其中似乎沒有兩個女人是很好的朋友,起碼她們的關係都太簡單,寫的都是她們與男人的關係。假如女人間的關係更複雜一點,會多麼有趣味呢?這個時代,吳爾芙預言道,已經到來。女人漸漸像男人一樣,對家庭之外的諸多事務感興趣。因此,如果克羅依喜歡奧麗維亞,她倆又共用一間實驗室,那麼她們的友誼會更多面向也更持久。吳爾芙幻見到卡米愷點燃火炬,走入一間男作家從未涉足的幽深大屋,屏息凝神窺探,見到克蘿依望著奧麗維亞把一個瓶子放到架上,並且說她該回家帶小孩了。吳爾芙說,我敢斷言,自從天地初闢,從無人見過這幕景。
虛構的卡米愷--女性主義書寫的先驅,當然是吳爾芙「夫人」自道,卻在吳爾芙去世後,借多麗斯.萊辛的小說巨著《金色筆記》還魂。女主角安娜.沃爾夫(Wulf,與 Woolf諧音)和維琴尼亞.吳爾芙有許多類似之處,兩人都是作家,對寫作所傳達的訊息極具使命感,形式上勇於創新,對時代的脈搏、女性的處境感受極端敏銳。各自承受二次大戰導致社會解體的磨難而精神崩潰。所不同的是安娜.沃爾夫在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後,冒著發瘋的危險,把多重分裂的自我分別寫在四本異色的筆記簿上(例如黑色筆記記錄對寫作的思考與對文化企業的批判,黃色筆記則是她由自身經歷出發的創作),經過漫長而自苦的自剖,終於得以在第五本筆記本--金色筆記--上再度整合自我,寫出罹患寫作障礙症多年後的第一部小說《自由女性》。全書的結構因此異於情節與時推移的普通小說,而以可以獨立存在的短篇小說「自由女性」為骨幹,但這篇小說又依時間順序分成五部份,被四個時期的四色筆記一一隔開,直至黑、紅、黃、藍色筆記一一結束,「金色筆記」篇上 場,再由「自由女性」的第五部分總結全書。
「兩個女人單獨待在倫敦的一所公寓裡。」本書如此開始。安娜與莫莉(1950年代的克蘿依與奧麗維亞)自稱「自由女性」,語調一半自嘲一半辛辣。她們自覺是一種完全新型的女性,結婚生子,卻在婚姻暴露出男性愛無能的真相後毅然退出,獨力撫養子女,性事開放。她們相互扶持,聯手對男人宣戰,嬉笑怒罵地戳穿他們的虛矯自私與無知。在貝蒂.傅瑞丹出版《女性迷思》,掀起當代婦運之前,這兩個女人已經洞察到 「我們這個時代的婦女病」:對男女不平等的憤恨沒有出路,轉而責難伴侶,或懷疑一定是自己出問題;一旦意識到這種忿忿不平不能歸因於個人,則又會在內心一隅展開「一種耗竭心力的搏鬥」,即使在性愛的高潮時刻也不能無感於「男人對女人不需特定對象的敵意」。這兩人確實如吳爾芙所期望地共用一間實驗室—藉加 入共產黨以實驗消弭階段、種族、性別歧視的可能(屬於政治的這一部分,安娜以紅色筆記記錄)。1995年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的主題是「以婦女的眼睛看世界」,用在安娜與莫莉身上頗為貼切。她們是小說世界中罕見的女性角色,不僅具備廣闊的世界觀,同時積極參與改變世界,自我期許做個「推石頭的人」。正如安娜在記載日常生活的藍色筆記中所說:「我相信我身上有足夠多由種種經歷構成的領域是女人從未體驗過的。」女性主義文批家依蓮.蕭瓦特稱此書為「對知識、政治女性們的百科全書式研究,領先並可說引導了婦女解放運動」。
然而萊辛本人雖然支持婦運,卻並不苟同這種評論。可以想見,當作家以複音音樂手法,讓政治、藝術、情愛、代溝等等主體同時進行,弦管齊奏,期待的必是讀者同時聽到橫向的旋律進行與縱向的對位、和聲關係。如果只注意到這小說中的性別戰爭,或英國共產黨人信仰與行為脫節的困境,或個人在戰爭、暴力陰影下的心理崩潰與重建,都無異於只用口哨捕捉到單一的主題旋律。但本書一出,即「被婦女們宣佈為兩性戰爭中一件有力的武器」,委實有其歷史原因,那正是吳爾芙所預示,萊辛本人也意識到的:許多廚房中的私語,「許多女性的思維、感覺和經歷一經現身,便會令人大吃一驚。」
但在20世紀末展讀初版於1962年的《金色筆記》,又不免感覺到某種時差。相對於當時,作者被譽為「圍城中的卡珊多拉」(特洛依城的女預言家),今日讀者恐怕要覺得書中舞臺前後的「自由女性」未免愛男人愛得太多,對男同性戀的態度太負面,以全面革命帶動男女平等的期望已經證實失敗。偉大的藝術如何通過時間的檢驗?這不僅是《金色筆記》的問題,也是所有藝術面臨的問題。(原載1999.02.25中國時報開卷版)
http://blog.roodo.com/fembooks/archives/4319335.html
以性別意識來論萊辛的《金色筆記》未免太陷於政治正確了吧!再來看看大陸譯林出版社版的譯者在萊辛獲得200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後,將1999年<譯序>重貼於人民網《讀書》頻道(2007年10月16日),是如何反批你的「文字魅力」和上述「性別政治正確」說的:
形式與內容,是文學的兩大基本要素,它們之間的關系是載體和被載物之間的關系。自從文學進入人類生活以來,這兩個概念一直沒有被人混淆過,這是因為兩者的功能及其界定是十分明確而清晰的。然而,當文學進入二十世紀的時候,卻有人嘗試在自己的藝術實踐中讓形式突破既定的范疇,發揮出更大的功能。這位極具創新精神的藝術家就是英國當代女作家多麗絲·萊辛,那部給文學帶來新的氣象的藝術品就是出版於一九六二年的《金色筆記》。光從語言上看,《金色筆記》似乎顯得很平淡,你幾乎讀不到詞藻華美、文學味十足的描述。萊辛所用的語言是日常口語,淺顯而明快,不像莎士比亞和彌爾頓,讀上幾行就有些沉重感,字字句句撥動你緊張的神經,挖掘你理性思維的潛能。
那些嗜好閱讀離奇的愛情故事或冒險故事的讀者對《金色筆記》的情節也一定會很失望:這裡支離破碎,沒有連貫的、完整的故事,激不起你一口氣讀完它的欲望。有人也許還會覺得它不堪卒讀,因為它像一個大拼盤,各種風味的菜肴胡亂混合在一起,使你很難在日常菜譜中找到它的位置。
然而,《金色筆記》卻以一個偉大的創舉豐富了小說的藝術,它的成功的藝術實驗確立了自己在文學藝術領域的地位。即使某一天二十世紀的英國文學差不多全被人們忘懷,我相信,《金色筆記》一定還會留在人們的記憶中。無情的歷史隻會淘汰那些缺乏創造力和智慧的東西,而對於那些具有革新意義的勞動,后人是不會輕易拋棄的。
下面就介紹這部作品:
《金色筆記》不分章節,由一個故事、五本筆記構成。該故事題為《自由女性》,主人 翁是安娜·沃爾夫。故事似乎是連貫的,但作者把它分割成五部分,每部分之間依次插入黑、紅、黃、藍四種筆記;最后兩部分之間出現構成書名的金色筆記。它的位置在四本筆記之后,最后一部分《自由女性》之前。如果我們把《自由女性》作為經,黑紅黃藍四種筆記作為緯,小說的結構就像一張網,罩在內容上。由於結構本身具有重大的意義,它直接承擔了揭示主題的角色,小說的內容已退居第二位,成了形式的注解和佐証。形式服務於內容,文學的基本原理在這裡已被顛倒了!
設想一下《金色筆記》的原始面貌吧:一部六萬字左右的《自由女性》手稿被分割成五部分,中間插入內容龐雜的五個筆記本:黑色筆記寫的是安娜作為作家在非洲的一些經歷,其中許多描寫涉及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問題;紅色筆記寫安娜的政治生活,記錄她如何對斯大林主義從憧憬到幻滅的思想過程;黃色筆記是安娜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所創作的一個愛情故事,題為《第三者的影子》;藍色筆記是安娜的日記,記錄著女主人公精神危機的軌跡,其中相當大的篇幅是一些直接從《政治家》、 《快訊》等報紙上剪下來的時事新聞報道。最后的金色筆記是安娜對人生的一個總結。五本筆記都以第一人稱寫成,名義上的捉筆者是安娜·沃爾夫。除了金色筆記 所描寫的事件僅限於一九五七年外,其他四本筆記的時間跨度為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七年。《第三者的影子》的主人公是愛拉,她是第三者的影子,更是安娜的影子。《自由女性》用第三人稱。根據金色筆記中提供的線索,它是安娜與外部世界達成妥協的產物。這樣一個結構,這樣一種布局,哪裡還有傳統小說的規范呢?乍看之下,簡直就是一堆零亂的、未經藝術加工的文學資料。然而,這種古怪的布局正是作者刻意追求的,這種混亂不堪的印象也是作者用心制造的。
萊辛自己對《金色筆記》的形式頗感自豪。在給出版商的一封信中,她曾聲稱《金色筆記》是“一次突破形式的嘗試,一次突破某些意識觀念並予以超越的嘗試。” 小說面世后,各種各樣的批評紛至沓來。有人說它宣傳女權主義,有人說作者在演繹個人的生活體驗。針對這些不得要領的評論,萊辛在於一九六四年發表的一次記者採訪中說:“我對有關《金色筆記》的評論很惱火。他們都把它當做一部描寫個人生活的小說———但這僅僅是小說的一部分。這是一部結構高度嚴謹、布局非常認真的小說。本書的關鍵就在於各部分之間的關系。而他們偏要把它說成是‘多麗絲·萊辛的懺悔錄’。”
作家自己是最有發言權的,她知道自己在做點什麼。貌似混亂無序的結構其實是她精心設計的一份小說主旨示意圖:讀懂了這份示意圖,你就明白了作者的良苦用心。作者顯然相信,小說的形式也可以作為傳達意識的空間。“本書的關鍵就在於各部分之間的關系”,這裡所謂的“關鍵”,據我揣測,就是小說的宏旨。萊辛在這裡並沒有標新立異,故弄玄虛的意思。她的藝術嘗試是講究分寸的,有理有據的,在實踐中也是可以操作的。
一部《自由女性》,加上黑紅黃藍四種筆記和一本金色筆記,這樣一個布局首先給人的印象是“亂”(chaos)。這是一個關鍵詞。萊辛是想用藝術的“亂”來象征外部世界的亂,以及由此而導致的人的精神的亂。五十年代的世界是一個很不安寧、很不和諧的世界:廣島原子彈的蘑菇雲剛剛散去,朝鮮戰場又冒起了熊熊戰火。美國、英國、蘇聯都 忙於擴軍備戰;人們似乎嫌原子彈殺人還不夠多,不夠狠,威力比之更大的氫彈正在加緊試驗。而在美國,麥卡錫主義搞得人心惶惶。一九五三年三月六日,斯大林 死了;赫魯曉夫上台,召開了蘇共二十大,通過了秘密報告。英國共產黨開始分化,解體……
以上是《金色筆記》提到過的一些歷史事件(大多以剪報形式粘貼在藍色筆記中)。小說中的黑紅黃藍,象征著多人種、多主義的整個世界。雖然我們不能機械地說黑色對應殖民主義(或種族主義),紅色對應共產主義,黃色對應資本主義等等,但作者顯然模模糊糊暗示了這個意思。
在一九七二年版的《前言》中,作者曾坦誠地交待過自己的創作動機:在英國,人們很難找到一部像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司湯達的《紅與黑》那樣全面 描寫“時代的精神和道德的氣候”的作品,鑒於此,她有意要向這些藝術大師學習,為英國文學彌補這一缺憾。《金色筆記》就是為彌補這一缺憾而寫的。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她還比她的榜樣走得更遠:托爾斯泰的小說反映的是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俄國,司湯達所關注的也隻是他所生活的那個國家———法國的社會風俗和思想意識。多麗絲·萊辛卻試圖描寫二十世紀中期整個世界的風貌!
《黑色筆記》的場景就在非洲;雖然其他幾種筆記的主舞台在英國,但通過粘貼剪報的形式,作者早已將視野擴大到美國、法國、俄國、中國、朝鮮、日本、古巴等許多國家。這些剪報,實際上在這裡巧妙地鋪墊了小說的場景。當然,由於意識形態的差異,任何一個讀者對於《金色筆記》所表現的思想觀念都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不管怎麼說,這種企圖圖解整個世界,編撰“跨國度的百科全書”的勇氣和膽識是值得欽佩和贊賞的。至少在她以前沒有一位藝術大師曾經擁有過那麼廣闊的視野,那麼超凡的抱負。可以說,《金色筆記》是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文學!
如果《金色筆記》的描寫僅僅停留在客觀的外部世界上,那麼,它像巴爾扎克的小說一樣,應該歸類在現實主義文學的檔案裡了。但是,黑紅黃藍的象征意義並不僅僅指向外部世界,它的另一端同時又瞄准人的主觀世界。它的多彩反映主人公安娜思想的多形、多態———一個迷亂的、失重的靈魂。
安娜是個藝術家,寫過一部題為《戰爭邊緣》的小說。她還是個理想主義者,五十年代初期在非洲參加過共產黨組織。但這個組織不去接近非洲的黑人群眾,卻抱著種族偏見空談民族的解放。回到歐洲后,她又在英國共產黨的某個外圍組織裡參加一些沒有實際意義的工作。這時候的她雖然信仰馬克思主義,但精神上已極度空虛。她不滿現存的社會制度與價值觀念,同時又從根本上懷疑斯大林主義。尤其在蘇共二十大以后,她對自己先前所信仰的一切徹底絕望了。她不能再做什麼事,作為作家,她患上了寫作障礙症;作為一個女人,她找不到能滿足自己感情需要的男人。她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 緣。為了拯救自己,為了使自己不至於發瘋,不至於自殺,她接受了心理治療,但收效甚微。倒是這四本筆記成了靈丹妙藥,通過它們,她可以把一個完整的人格分解成四部分,從而消弱死亡的意志,瓦解其強大的破壞力。黑紅黃藍四種顏色於是成了一個不安寧的靈魂的四道反光:黑色代表她的作家生活,紅色代表政治生 活,黃色代表愛情生活,藍色代表精神生活。至此,四種筆記的外部的客觀象征完成了它向內部的主觀的象征的轉移。至於金色筆記,它與其他四種筆記不同,它的意義不在於折射外部的或內部的世界,而在於一種哲理的表述,一個生活的總結。金色筆記篇幅不長,寫的是女主人公邂逅美國作家索爾·格林后發生的一些事。他們兩人意氣相投,都是那種對人生有著深層思考的知識者。經過人生的風風雨雨,他們不情願,但又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人生是不完美的,世界是由各種混亂的因素組合而成的一個整體。
人類歷史的進程就像一大群人向山上推一塊巨大的圓石,盡管他們使盡了全部氣力,用盡了全部才智,也隻能往上推動那麼一小寸。在很多時候,戰爭或錯誤的革命運動還會使這個進程倒退下來。好在這種倒退並非一退到底,而是倒退到略高於起點的地方就止住了。推圓石的人於是繼續努力,雖然 要把圓石推上山頂簡直遙遙無期(作者沒有說哪一天人們可以期望在山頂上見到這塊圓石),但他們還是堅持不懈地努力著。
人生的價值在哪裡?恐怕就在於這堅持不懈的努力中。雖然成功甚微,但努力本身就是價值———這話萊辛沒有明說,但我們顯然可以這樣去理解。假如大家都放棄這種努力,這塊圓石會滾下山來,把所有的人都碾碎、壓扁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推圓石的人,盡管他們無法把圓石推上山頂,盡管他們所推的圓石甚至倒退了,但他們仍不是失敗者。他們用不著氣餒,用不著自暴自棄,因為世界就是這麼個模樣,你不應該苛求它來適應你,而應該你調整好自己去適應它。你應該與這不完美的、混亂的世界達成妥協,與之和平共處。千萬不要與之慪 氣,更不要像《自由女性》中那位血氣方剛的青年湯姆(主人公女友摩莉之子)那樣因容忍不了這種混亂就開槍自殺!
可以說,金色筆記的“金色”,其象征意義就是“真理”。主人公安娜終於明白了這個真理。她的寫作障礙症也就不治而愈。最后她答應索爾重新開始寫作。索爾為她未來的小說寫了開篇的第一句。她也為索爾的小說寫了第一句。索爾的小說后來發表了,反響很好。安娜給索爾的小說寫的第一句是:“在阿爾及利亞一座干燥的山坡上,一位士兵眼望著照射在他的步槍上的月光。”
索爾的故事就寫在安娜的金色筆記裡,是一個短篇。但在萊辛的《金色筆記》中,隻留下了一個故事梗概:一位阿爾及利亞士兵在戰場上被俘,受到法國人的嚴刑拷打。后來他從監獄逃出,重新進入軍隊,並負責看管法國的俘虜。受他看管的一位法國俘虜是位學哲學的學生,他跟他談弗洛伊德和馬克思,並抱怨自己一生中隻知道盲從祖師爺們的說教,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思想。兩人越談越投機,不幸被指揮官撞見。指揮官認定那位阿爾及利亞士兵是間諜,下令把兩人都槍決。
這個故事要說明的是人生的荒謬:犯人與看守的角色是可以隨時轉換的,生與死也不是人們自己可以預見的。這層意思作者在前面藍色筆記中已有過更形象的 描述:安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軍官被蒙上眼睛背靠著牆站著,他的對面是六個持槍的士兵,正等待他們的指揮官下達槍決的命令。那第七位(即行刑的軍官)隻要把舉起的手放下,那六位士兵就會馬上開槍射擊。然而,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陣吶喊聲:“我們勝利了!”行刑的軍官聽見這聲音,便走過去給犯人鬆綁,自 己站到剛才犯人站過的地方。犯人和行刑者親兄弟般對視一笑。指揮官的手終於放下,槍響了,犯人倒斃在牆腳下。
安娜本來無法容忍這種毫無是非標准的現實,但在領悟了人生的真諦後,她就能坦然地面對這種殘酷的、血淋淋的人生游戲了。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索爾給安娜的小說寫的第一句:“兩個女人獨自住在倫敦一座公寓裡。”
略微留點神我們就可以發現,這第一句也正是《自由女性》的第一句!這也就是說,《自由女性》這篇文字是安娜在與現實達成妥協以后寫的。這一點非常重要。這是我們理清《自由女性》與黑紅黃藍四種筆記以及金色筆記之間關系的鑰匙。
《自由女性》中的兩個女人(即主人公安娜和摩莉)都是離異後的獨身女子。兩人身邊都有一個孩子: 安娜的女兒叫簡納特;摩莉的兒子叫湯姆。兩個女人雖然性格不同,但都標榜女性的自由。她們自覺地站在男人的對立面,總以為自己的不幸是男人造成的。
光從表面現象去判斷,我們很容易錯誤地把《自由女性》當做全書的總綱,從而將女權主義放到很不恰當的位置。英國女作家、文學批評家安妮塔·布魯克納在《倫敦書評》上撰文就稱萊辛是“原始形態中的女權主義自我意識的先驅。”由於她是萊辛同時代的女性作家,她的話似乎很有些分量。
其實,她並沒有說到點子上。通過上述對四種筆記和金色筆記之間的關系的考察,我們已經知道,作者的視野遠比人們所能想像的要廣闊得多。她的雄心壯志是想描述五十年代整個世界的道德氣候和政治風貌。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種族主義等等,都是她筆下的基本命題。不能說《自由女性》不談女權主義,但不是整部小說的主流。 那導致女主人公精神分裂、患上寫作障礙症的一切才是小說的核心。說《金色筆記》是女權主義的作品,那就像瞎子摸象,隻說出了其中的一點,而沒有把話說全。 在我們僅限於《自由女性》(且不管那五本筆記)討論問題時,說萊辛是女權主義自我意識的先驅,也是不合適的。萊辛不是什麼先驅,更不是極力主張女權主義的鬥士,而是一個女權主義的悲觀論者。“自由女性”在她筆下隻是一個反語。像塞萬提斯以模仿騎士文學來否定騎士文學那樣,萊辛也是想以標榜女性的自由為幌子來証明女性自由的非現實乃至荒謬的。只不過她的行文不像塞萬提斯那樣辛辣、咄咄逼人,而是更溫和,更含蓄罷了。男女的世界是一個相輔相成的整體,男人少不了女人,女人也少不了男人。絕對自由的女性是不存在的。主人公安娜自己是一個不完美的人,她想尋找完美的男人來彌補自己的缺陷,這本身就是不現實的。最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抗爭以后,兩個女人都與現實妥協了:摩莉重新嫁了人;安娜雖然沒有再婚,但也已從封閉的自我走出。作者的描述顯然想給讀者留下這樣一個印象:女權主義並不能幫助婦女獲得真正的自由,離開了男人奢談女權,這種思潮本身就沒有多大意 義。更何況人類所面臨的問題很多,而且也更重要,女權主義還遠遠排不上議事日程。
還有,在寫作風格上,《自由女性》採用的完全是一種傳統的敘事文學的寫作方法;而四種筆記則有多種手法的混合:如心理分析的方法和新聞報道的方法就常常與紀實的方法並駕齊驅。這也是作者有意安排的。這樣做使四種筆記增加了層次感、混亂感(當然,作家自己是一點也不亂的), 從而使《自由女性》的傳統回歸顯得更招人惹眼。作者在這裡再次給無言的形式賦予某種意義:主人公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迷惘以后,又回到了常規,回到了無奈的,表面上平平淡淡、骨子裡混亂無序的現實。
《金色筆記》的翻譯是我和劉新民兄共同完成的。我譯至黃色筆記第三部分,余下的是劉兄的譯筆。本來我是打算一個人承擔到底的,只因受國家教委委派赴劍橋大學進修古英語和中古英語文學,不想在那塊文學和科學的風水寶地裡做在國內貧寒的書齋裡也可以做的工作,於是請了劉兄幫忙,完成余下的那一部分。好在劉兄是我多年的合作伙伴,我們曾十分愉快地在一起翻譯過《莎士比亞詩全集》。譯完這部書,對萊辛的作品有了一定的理解以后,我們更感到《金色筆記》確實是二十世紀英國文學的重頭戲。說它劃時代恐怕言之過重,但至少是一部經得起時間考驗、能夠流之久遠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