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
以前讀志文版《莫泊桑小說選》(1978)為何無法感受到高寶版《莫泊桑小說選》(1999)所言的莫式「戲謔」和「頓悟」(「頓悟」乃短篇小說最具魅力的特質,如莫言:「寫實藝術家,一定會避免取用如傳真一般的生命瑣碎事物,而代以一種比較完整的洞察力…因此選擇(敘述那些內容)是必須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呈現作者對某種真相的深奧體現。」(p.12)呢?
可能又是如前評《特萊庇少女》所言:文學「經典」乃文學史家評出來的、和集中小說佳作,一起讀、更能感受莫式「戲謔」和「頓悟」(雖然志文版<譯序>曾提及寫實主義的客觀、「無我性」技法p.32),才無法體會莫氏小說的下述特質吧:
莫泊桑擅長從平凡瑣屑的事物中截取富有典型意義的片斷,以小見大地概括出生活的真實。他的短篇小說側重摹寫人情世態,構思布局別具匠心,細節描寫、人物語言和故事結尾均有獨到之處。
以<羊脂球>(又譯脂肪球)為例,小說裏沒有硝煙彌漫的戰場,也沒有刀光劍影的搏鬥,然而它通過妓女羊脂球被迫向敵人獻身的遭遇,刻畫了各具特色的人物,特別是勾勒了有産者們爲了私利而不顧民族尊嚴的醜惡嘴臉。羊脂球自尊自強、不甘屈服,表現了愛國主義的凜然正氣,結果卻被那些僞善的同胞推入火坑。他們爲了迫使羊脂球就範,個個巧舌如簧、軟硬兼施,就連道貌岸然的修女也沆瀣一氣。莫泊桑以真實的細節、精練的語言和爐火純青的技巧,使這篇小說構成了一幅戰爭時期法國的社會圖景。作品中的善與惡時時形成不露痕迹的對照,使讀者自然而然地産生對戰爭的憎恨、對人民的同情和對所謂上等人的蔑視,因而不愧爲在思想性和藝術性兩方面都堪稱楷模的名篇。
是嗎?那我就將原是中篇的<羊脂球>剪貼成短篇,以更了啥是莫式「戲謔」和「頓悟」:
最後,是3點了,這時候,車子走到了一片漫無邊際的平原中央,看不見一個村子,羊脂球活潑潑地彎下了身子,在長凳底下抽出一個蓋著白飯巾的大提藍。她首先從提籃裏取出一只(隻)陶質的小盆子,一只細巧的銀杯子,隨後一只很大的瓦缽子,那裏面盛著兩只切開了的子雞,四面滿是膠凍,後來旁人又看見提籃裏還有好些包著的好東西,蛋糕,水果,甜食,這一切食物是爲三天的旅行而預備的,使人簡直可以不必和客店裏的廚房打交道。在這些食物包裹之間還伸著四只酒瓶的頸子。她取了子雞一只翅膀斯斯文文同著小面(麵)包吃,…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過來了,不久香味散開了,它增強了人的嗅覺,使得人的嘴裏浸出 大量的口水,而同時腮骨的耳朵底下發生一陣疼痛的收縮。
幾個貴婦人對這個“姑娘”的輕視變得更猛烈了,那簡直像是一種嫉妒心,要弄死她,或者把她連著銀杯子和提籃以及種種食品都扔到車子底下的雪裏去。
不過鳥老板卻用眼睛死死盯著那只盛子雞的瓦缽子。他說:“真好喲,這位夫人從前比我們考慮得周到。有些人素來是什麽都會想到的。”
她擡頭向著他說:“您可是想吃一點,先生?從早上餓到現在是夠得受的。”
他欠一欠身子:“說句真心話。我不拒絕,我再也受不住了。打仗的時候是打仗的樣子,可對,夫人?”末後,他向周圍用眼光歸了一圈接著說:“在這樣一種時候,遇見有人爲自己幫忙是很快活的。”
他帶了一張報紙,現在爲了不至于(於)弄髒褲子就把它打開鋪在兩只膝頭上,接著再從口袋裏取出一柄永不離身的小刀,扳開它用尖子挑著一只滿是亮晶晶的膠凍的雞腿,他用牙齒咬開了它,再帶著一陣很明顯的滿意來咀嚼,使得車子裏起了一陣傷心的長歎。
但是羊脂球用一道謙卑而甜美的聲音邀請兩個嬤嬤來分嘗她的便餐。她倆立即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謝之後,並沒有擡起眼睛就很快地吃起來。…幾張嘴不住地張開來又合攏去,吞著,嚼著,如狼似虎地消納著。…這時候卻發生一件尷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個人喝完以後經過拂拭再傳給第二個人。只有戈爾弩兌偏偏把嘴唇去接觸羊脂球的酒杯上吮過還沒有乾的地方,無疑地這是由于表示獻媚。…
吃了這個“姑娘”的東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說話。所以大家談天了,開(起)初,姿態是慎重的,隨後,因爲她的態度很好,大家也就隨便得多。…大家自然談到戰事了。敘述到普魯士人的種種駭人的事實,法國人的種種英勇的行動;而這些逃難的男男女女對于旁人的勇氣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開始說到個人的經歷了,羊脂球用一種真正的憤慨,用那種在姑娘們表現天然怒氣的時候往往使用的熱烈語言,敘述自己怎樣離開盧昂,她說:
“開初我以爲自己能夠待下去。家裏本來滿是吃的東西,甘願養幾個兵士,決不離開家鄉跑到旁的地方去。不過等到我看見了那些家夥(傢伙),那些普魯士人,我真不由自主了!他們使得我滿肚子全是怒氣了,我慚愧得哭了一天。哈!倘若我是個男子漢,上前去吧!我從窗子裏望著他們,那些戴著尖頂鐵盔的肥豬,于是我的女傭人抓住我的雙手,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們的脊梁上。隨後有幾個到我家裏來住宿了;那時候,我撲到了其中第一個的脖子上。掐死他們並不比掐死其余(餘)的人格外難!倘若沒有人抓著我的頭發, 我是可以結果那一個的。事後我不得不躲藏了。到末了,我找著了機會就動身了,現在我在這兒。”
大家稱贊她了。在這些沒有表示那麽猛幹的旅伴的評價中間,她的地位增高了;戈爾弩兌靜聽著她,一面保持一種心悅誠服者的贊歎而且親切的微笑;甚至于就像一個教士聽見一個信徒贊美上帝,…
提籃空了。十個人不用費事吃空了它,一面認爲它當初沒有編得更大一點未免可惜。談話又繼續了一會,不過自從吃完了以後卻多少冷落一些。
夜色下來了,黑暗漸漸變成了深沈的,寒氣在人消化食物的時候是更其使人覺得的,羊脂球盡管富于脂肪,寒氣也有些使得她發噤,于是蔔來韋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爐送給她用,那裏邊的炭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換了好幾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這種好意,因爲她覺得自己的腳凍木了。…
他們走了11小時,再加牲口在路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了兩小時,一共就是13小時了。車子開到了鎮上,在招商旅館的門口歇下來。 車門開了!一陣聽慣了的聲音教所有的旅客感到心驚肉跳;那正是軍刀鞘子接接連接撞著路面。立刻就有一個日耳曼人的聲音嚷著幾句話。…
一行人都走到旅館的寬大的廚房裏了,日耳曼人教他們出示了那份由總司令簽了名的出境證,…
這時候,旅館的掌櫃親自走出來。…問道:“哪一位是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
羊脂球吃驚了,轉過頭來回答:“是我。”
“小姐,普魯士軍官立刻要和您說話。”
“和我嗎?”
“是呀,倘若您的確是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
她摸不著頭腦了,思索了一下,隨後爽利地說:“這是可能的,不過我不會去。”
她的周圍發生一陣騷動,每個人都發表意見,探究這道命令的來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說:“您錯了,夫人,因爲您的拒絕是能夠引起種種重大困難的,不僅對于您自己,而且甚至對于您的全體旅伴也一樣。人總是從來不應當和最強的人作對的。他這種要求確實不能引起任何危險;無疑地是爲了一點兒漏了的手續。” 大家都和伯爵一致了,央求她,催促她,重複地勸告她,終于說服了她;因爲誰都害怕一個冒昧舉動可能帶來種種麻煩。
最後她說:“確實是爲了各位,我才這樣做。”
伯爵夫人握著她的手。 “這樣,我們謝謝您。”她出去了。大家等著她轉來吃飯。 由于沒有像這個性情暴躁的“姑娘”被人傳喚,每一個人都發愁了,並且暗自預先想好 卑屈的辦法,以便自己也被傳喚的時候可以使用。
不過,10分鍾以後,她回來了,臉上緋紅,喘得連話都說不出,而且非常生氣,她吃著嘴說道:“哈,混蛋!混蛋!”
全體都急于要知道底細,不過她什麽也不說;末後伯爵再三盤問,她才用一種非常莊嚴的神氣回答:“不成,那和各位沒有關系,我不能說。”
于是大家圍著一個高大的湯罐坐下了,其中有一陣卷心白菜的香味散出來。他們固然受了驚慌,不過這頓宵夜卻是快樂的。…
伏郎衛先生兩夫婦都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吃東西,男的呢,喘得像是一個壞了的火車頭,他肺部呼出吸進的氣太多,以致無法在吃飯的時候談天;不過他的女人卻永遠是嘰嘰呱呱的。她講起自己在普魯士人初到時得來的種種印象,他們做過的事,他們說過的話,她咒罵他們,首先因爲他們害得她花了錢,其次,因爲她有兩個兒子從軍去了。
她尤其愛對伯爵夫人談天,因爲和一個有地位的夫人談天在她是受到了寵遇。隨後,她壓低聲音來說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時阻止她:“你別開口總好一些,伏郎衛夫人。”
不過她絕不買帳,仍舊繼續說下去:“對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過是吃馬鈴薯和豬肉,以後又是豬肉和馬鈴薯。而且千萬別相信他們都是清潔的。——哈,簡直不成!——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四處隨意拉撒。…
“我們想要動身,先生。”伯爵發言了。
“不成。”
“我是否可以請教這種拒絕的原故?”
“因爲我不願意。”
“先生,我恭恭敬敬請您查照您的總司令發給我們的護照,那上面是允許我們動身到吉艾蔔去的;我想不起我們做了點什麽事情要受您的嚴格處置。”
“我不願意……沒有旁的……你們可以下樓去。”…
他也許要留住他們做人質——不過目的何在?——或者拘留他們當俘虜吧?或者多半還是問他們要一筆可觀的贖票費吧?想到這一層,一陣驚慌教他們發狂了。那些最有錢的都是害怕得最厲害的,他們有的是滿盛著金幣的錢包,他們似乎已經看見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錢交到這個倨傲的丘八的兩只手裏,以贖回自己的生命。于是他們挖空頭腦去尋覓種種合乎情理的謊語。去隱蔽他們的財富。去把自己裝得貧窮,裝得很貧窮。鳥老板拿下了自己那條金表鏈藏在衣袋裏。下降的夜色增加了種種恐慌。…
正要快去吃飯的時候,伏郎衛先生又露面了,他用那種帶著痰響的嗓子高聲說道:“普魯士軍官要人來問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是不是還沒有改變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著不動,臉色是很蒼白的;隨後突然變成了深紅,她因爲盛怒而呼吸迫促了,迫促得教她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末了她才嚷著說:
“您可以告訴這個普魯士下流東西,這個東西,這個死屍,說我永遠不願意,您聽清楚,我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
于是羊脂球被人包圍了,被人詢問了,被人央求了,所有的人都指望她揭穿普魯士軍官請她談話的秘密。她開初是拒絕說明的;但是沒有多久盛怒激動了她,她叫喚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的是和我睡覺!”
誰也不覺得這句話刺耳,因爲當時的公憤實在很活躍。戈爾弩兌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擱竟打破了它。那是大聲斥責這個卑劣丘八的一種公憤,一種怒潮,一種爲了抵抗的全體結合,仿佛那丘八向她身上強迫的這種犧牲就是向每一個人要求一部分。…
第一陣憤怒平了,那時候他們照舊吃了晚飯,不過話卻說得不多;大家計劃著。 婦人們是早早退出的,男子們吸著雪茄,一面組織另外一種比較具有賭博性的牌局,邀請了伏郎衛先生參加,他們以爲這樣就便于巧妙地向掌櫃詢問怎樣去制伏普魯士軍官。…
在街尾上,普魯士軍官忽然露面了。他在那種一望無際的積雪上面,映出身著軍服的長個兒蜂腰的側影,叉開雙膝向前走,這種動作是軍人們所獨有的,他們極力防護那雙仔細上了蠟的馬靴不教它染上一點惡濁。
在幾個貴婦人近邊走過的時候,他欠一欠身子,用一種輕蔑的神氣望一望那幾個男人,他們呢,都保持著尊嚴簡直不對他脫一脫帽子,雖然鳥老板做了一個像是去揭帽子的手勢。
羊脂球連耳朵都是緋紅的了,那三個有夫之婦認爲這個丘八從前之對待這個“姑娘”是很具有騎士意味的。現在她們偏偏在同著她散步的時候遇見他,因此都感到了一陣大的屈辱。…
第四天,人人都帶著疲倦的面目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樓來。婦人們不大和羊脂球談天了。…
她剛好出去,大家互相使著眼色,隨後就把椅子搬攏來,因爲都很覺得終于應當有個決定。鳥老板動了靈感,說道:他主張去向軍官提議,只把羊脂球扣下來而讓其余的人都走。
伏郎衛先生又負著這種使命上樓了,不過他幾乎立刻又下來。日耳曼人原是認識人的本質的,他把他攆出了房門。口稱在他的欲望沒有滿足的時候,他始終留著這班旅客。
這樣一來,鳥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氣爆發了:“然而我們不會老死在這兒。既然和一切的男人那麽幹,本是她的職業,這個賤貨的職業,我認爲她並沒有權力來選精擇肥。…
氣忿忿的鳥老板想把“這個賤東西”的手腳縛起來送給別人。不過伯爵出身于三代都做過大使的家庭並且具有外交家的外貌,卻主張用巧妙手腕:“應當教她自己決定。”他說。 這樣一來,他們發動陰謀了。
婦人們交頭接耳壓低了聲音,而且討論得普遍,每一個人發表了自己的見解,究竟那是很合身份的,尤其是爲了說出最不順口的事情,這些貴婦人都找著了種種玲瓏的轉折,種種巧妙的動人口吻。語言上戒備得真嚴,一個局外的人可以一點也不懂。不過那層給上流婦人做掩護的薄薄的廉恥之感只蒙著表面,所以她們在這種放縱的冒險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實在快活得發癡的,都覺得正對她們的勁兒,把愛情和肉欲混在一塊兒,好像一個饞嘴的廚子正給另一個人烹調肉湯一樣。
故事到末了真教人覺得滑稽,快樂的心情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伯爵找著那些趣味略辛辣的詼諧,不過敘述得非常之好只教人微笑。輪到了鳥老板,他發揮了三五段比較生硬的猥褻之談,大家都簡直不以爲刺耳;後來他妻子粗率地發表的意見取得了全體的認可,她說:“既然那是這個‘姑娘’的職業,爲什麽她可以拒絕這一個比拒絕另一個厲害?”…
一直到夜飯爲止,那些貴婦人都高高興興對她顯出和藹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勸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從性。一下坐到飯桌上,大家都著手來做種種接近功夫。開初那是一陣有關于獻身出力的泛泛議論。有人舉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倫,隨後沒來由地又提到了呂克蕾和塞克斯都斯,以及克萊沃葩蒂使得敵軍將領們經過她的床上以後全體都變成忠實的奴隸。這樣一來,一件虛構的曆史又在這幾個不學無術的家資百萬的富翁的想象當中孵化出來了:羅馬的女公民走到迦布埃城,教漢尼巴以及他的將佐士兵都在她們的懷裏酣睡。他們述及所有擒獲了征服者的婦女們,說她們把自己的身體做一種戰場,做一種征服的方法,做一種武器,她們用種種英雄式的愛撫戰敗了好些醜惡的或者可鄙的敵人,並且把自己的貞操犧牲于複仇和獻身報國。
他們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語句,談起英國那個名門閨女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種可怕的傳染再去傳給拿破侖,當時由于一陣陡然而起的衰弱,他在無可避免的約會時刻若有神助地躲過了。
這一切都是用一種適當的和蘊藉的方式敘述的,有時候還故意裝出一種極端費歎的姿態去激起競爭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婦女們在人間的惟一任務,就是一種個人的永久犧牲,一種對于強橫的武人的暴戾脾氣不斷委身的義務。 兩個嬤嬤都像是什麽也沒有聽見,完全墜入種種深邃的思念當中了,羊脂球沒有說話。
整個下半天,人都聽憑羊脂球去思索。不過本來一直稱呼她做“夫人”,現在卻簡單地呼她做“小姐”了,誰也不很知道這是爲著什麽,仿佛她從前在評價當中爬到了某種地位,現在呢,人都想把她從那種地位拉下一級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飯開始的時候,伏郎衛先生又出現了,口裏重述著上一天那句老話:“普魯士軍官要人來問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是不是還沒有改變她的主意。”
羊脂球幹脆地回答:“沒有,先生。”
不過在飯桌上,同盟解體了。鳥老板說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話。每一個人都搜索枯腸去發現新的例子,然而卻什麽也找不著,這時候,伯爵夫人也許忽然感到一陣泛泛的需要想對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對那個年齡較大的嬤嬤問起聖徒們生活中的偉大事迹。誰知有好多個聖徒做過的事,在我們看來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爲;不過只要那都是爲了上帝的光榮或者爲了人類的幸福,天主教會並不處罰而都赦免了這類的罪惡。這是一種很有力的論據,伯爵夫人來利用它了。…
隨後她問嬤嬤了:“嬤嬤,那麽您認定上帝容許一切方法,而在動機純潔的時候上帝是原諒行爲的?”
“誰能夠懷疑這一層,夫人?一個在自己認爲可以譴責的行爲,每每由于使它感受的思想而變成值得稱贊的。”
她倆這樣繼續談下去,討論上帝的種種意志,預料他的種種決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和他有關的事拉上了關系…
羊脂球沒有回答,並且趕到了頭裏和大家一塊兒走。
一回到旅館,她就上樓到自己的臥房裏去再也不出來。大家的記挂達于極點了。她將要怎麽做?倘若她要抵抗,多麽糟糕!
晚飯的鈴子響了,大家空自等著她,後來伏郎衛先生進來報告魯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可以用飯。大家都像是感到了威脅。伯爵走到旅館掌櫃跟前用很低的聲音問:“可是妥當了?”對方回答:“是的。”由于表示蘊藉,他什麽話也沒有告訴同伴們,不過簡單地對他們點頭示意。立刻,各人的胸脯裏吐出一聲表示舒服的長歎,各人的臉上顯出一陣喜悅。…
鳥老板接著說道: “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並不認爲她是滑稽的,簡直一點也不。” 三個人又都再笑起來,直笑得心裏都不好受,都透不過氣來。
大家就是這樣分手了。不過鳥夫人的格性是和蕁麻樣的,到了兩夫婦剛剛躺下去的時候,她向丈夫指出了迦來-辣馬東家那個嬌小的壞東西在整個晚上一直假笑:“你得知道,娘兒們到了心愛著軍人時候,不管那是法國人或者普魯士人,在她們看來全是一樣的。這是不是一種憐憫的意思,我主上帝!”…
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陽把積雪照成教人目眩的了。那輛終于套好了的長途馬車在旅館門外等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顔開的,匆匆忙忙讓人包好爲了在剩下的路程上去用的食品。
人都只等候羊脂球來就開車。她終于出現了。她像是有點不安定,不好意思,後來她膽怯地向她的旅伴們走過來,旅伴們卻在同一動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沒有望見她似的。伯爵用尊嚴的神氣攙著他妻子的胳膊,使她遠遠地避開那種不清潔的接觸。
胖“姑娘”覺得心下茫然,停著不前進了,隨後集中了全部勇氣,她才卑屈地輕輕道出一聲“早安,夫人”,走到廠長夫人的近邊,那一個只用頭部表示一個倨傲的招呼,同時還用一種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著。
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離開她遠遠站著,仿佛她的裙子裏帶來了一種肮髒。隨後人都趕到了車子跟前,她單獨地到得最後,靜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過的那個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見她,認不得她;不過鳥夫人遠遠地用怒眼望著她,同時用低聲向她丈夫說:“幸而我不同她坐在一條長凳上。” 那輛笨重的馬車搖晃起來,旅行又開始了。
開初,誰都不說話。羊脂球不敢擡起頭來。同時覺得自己對于同車的人懷著憤慨,覺得自己從前讓步是受了委屈的,是被普魯士人的嘴唇弄髒了的,然而從前把她扔到普魯士人懷抱裏的卻是這些同車旅伴的假仁假義的手段。…
在路上走過了三小時,鳥老板收起了紙牌,他說道:“餓了。” 于是他妻子摸著了一個用繩子縛好的紙包,從中取出了一塊冷的牛仔肉。她仔仔細細把 它切成了一些齊整的薄片兒,兩口子動手吃著。…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時候是什麽也沒有打算的,現在望著這些平平靜靜吃東西的人,她氣極了,因爲憤怒而呼吸迫促了。開初,一陣騷動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痙攣,她張開了嘴預備把一陣升到嘴邊的辱罵去斥責他們的行爲,不過因爲憤怒扼住了嗓子,她簡直不能夠說話。
沒有一個人望她,沒有一個人惦記她。她覺得自己被這些顧愛名譽的混帳東西的輕視淹沒了,當初,他們犧牲了她,以後又把她當作一件肮髒的廢物似的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滿是美味的提籃,那裏面本來盛著兩只膠凍鮮明的子雞,好些點心,好些梨子和四瓶波爾多的名産紅葡萄酒,第一天通通被他們饕餮地吃喝得幹幹淨淨。末後,她的憤慨如同一根過度緊張的琴弦中斷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驚人的努力,鎮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嗚咽,但是眼淚出來了,潤濕了她的眼瞼邊緣,不久兩點熱淚從眼睛裏往外流,慢慢地從頰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淚又跟著來了,像一滴滴從岩石當中濾出的水,有規則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線上。她直挺挺地坐著,眼光是定著不動的,臉色是嚴肅而且蒼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見她。
不過伯爵夫人偏偏瞧出來了,用一個手勢通知了丈夫。他聳著肩膀仿佛就是說:“您要怎麽辦,這不是我的過錯。”
鳥夫人得勝似的冷笑了一聲,接著就低聲慢氣地說:“她哭自己的恥辱。”…
這時候,戈爾弩兌正等著那四個雞蛋在胃囊裏消化,他向對面的長凳底下伸長著雙腿,仰著身子,叉著胳膊,如同一個人剛剛找著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兒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開始用口哨吹起了《馬賽曲》。所有的臉兒都變得暗淡了。這首人民的軍歌顯然使得同車的人很不開心。他們都變成神經質的了,受到刺激了,並且如同獵犬聽見了手搖風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戈爾弩兌看出了這種情況,他的口哨就吹個不停了。甚至于有時候,他還輕輕地哼著好些歌詞:
至情,愛國的神聖的至情,你來領導支持我們的複仇之手,自由,我們十分寶貴的自由,你帶著你的防護者來戰鬥!
路上的雪凍成比較堅硬的,車子走得比較快了,經過旅行中的好些慘淡的鍾點,在傍晚 的時候顛簸晃動個不停,再後些時,車子裏變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蔔爲止,戈爾弩兌始終用一種猛烈的不屈不撓態度吹著他這種複仇意味的單調口哨,強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氣的頭腦從頭到尾地傾聽他的歌唱,去記憶每一句被他們注意節奏的歌詞。
羊脂球始終哭著,並且不時還有一聲忍不住的嗚咽,在兩段歌詞的間歇中間在黑暗世界裏傳出來。
另附莫泊桑生平,以助了解其創作背景:
十三歲前莫泊桑一直和母親一起生活(莫母是福樓拜的朋友,而且對經典作品如莎士比亞的戲劇感興趣),他喜歡室外運動,尤其是釣魚,並且深愛著自己的母親。他曾進入過教會學校,卻故意讓學校開除他,對宗教的敵意伴隨了他的一生。隨後他去裏昂上高中,在這裏他表現出對詩歌和戲劇的濃厚興趣。
1870年莫泊桑畢業後不久,普法戰爭爆發,他志願入伍,作戰勇敢。戰後,他離開諾曼底前往巴黎,在海軍部門作了十年的公務員。在這十年單調生活中,他唯一的娛樂就是周日在塞納河上劃船和假期。福樓拜指導莫泊桑的文學創作。在福樓拜家裏,莫泊桑遇到了屠格涅夫、左拉和都德等人。隨著短篇小說的發表和與名作家交流,莫泊桑名氣日隆。
1880年莫泊桑轉到公共教育部門任職,並擔任一些有影響力刊物的編輯。他利用空閒時間繼續創作短篇小說,完成了傑作《脂肪球》,獲得巨大成功。福樓拜稱之爲“可以流傳于世的傑作”,於1880年收錄於《梅塘夜譚》。1880-1891年是莫泊桑的高産期。1881年他發表了第一卷短篇小說集,兩年之內就重印了十二版。1883年他發表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一生》。莫泊桑時常出國旅遊尋找靈感。他因寫作而名利雙收,出入巴黎的上流社會,他卻縱情聲色、流連風月,後來染上梅毒。
莫泊桑喜歡隱居,孤獨與沈思。他常常獨自前往各地旅行。同時他也保持著和其他作家比如大仲馬和泰納的聯系。福樓拜也繼續關心著他的文學創作。他和龔古爾兄弟也有過短暫的交往,但是由于對他們的空談的風格不滿,他中斷了和他們的交往。
在1891年之後,莫泊桑越發喜歡孤獨的生活。最後他精神失常,經常擔心死亡與被迫害,加之他早年得上的梅毒,他感到非常痛苦,曾經試圖自殺。1893年併發精神病症,逝世於巴塞精神病院。(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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