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前評《晃晃悠悠》,江國香織的《神聖花園》(麥田,2004)故事情節和人物關係、更不清晰。
那你得習慣日本偶像劇式小說的敍述手法:故事情節和人物關係不會一開始就交待清楚,而是在細膩的內心獨白和外物意象的文字描述中,漸漸地呈現出來。
据作者在後記所說主因是: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以前就喜歡做些瑣碎的事。……
瑣碎的事,沒用的事,無意義的事。我想寫一部盡是描寫這些事情的小說。
我想讓大家發現再也沒有什麼比瑣碎的時間更美好的了。
因此,這個故事是描寫共同擁有許多瑣碎時間的兩個人,這兩個人及她們所遇到的其他人,每天的瑣碎故事。
書商還預告劇情和書意如下:
果步和靜枝從小到高中一直是知己的朋友。但有一天她們都驚覺到,兩人始終在一起,對彼此太熟悉,這種熟悉卻反過來成為傷害彼此的利器。到了三十歲的現在,靜枝,為了無法從(與津久川)戀愛的傷痛中站起來的果步心痛;果步,對於靜枝(與芹澤)的不倫之戀無法釋懷;這樣的心情卻在彼此的摩擦中開始變調……。一部可以洗滌心靈的長篇小說。江國香織擅長描寫一群因為戀愛而受傷,又背負著社會大眾不認同的眼神,無法隨心所欲做自己的命運共同體。這群人的關係未必是因為戀愛感情而連結在一起的,多是因為體貼以及憐憫的情感而相結合的。這些登場人物在某些意義上來說是屬於偏離社會正很的一群人,但是,江國香織卻以同理心看待他們,若無其事的呈現出她們的生活方式的魅力所在,似乎像是在說「也有這種戀愛方式呀!有什麼關係?」江國香織的小說中那種不受常理束縳的角度,充滿了自由的氣息。讀著她的小說,讀者們一定也能體會到那種爽朗的自由氣氛。
不知所云的文宣,要書意嗎?下段有點:
靜枝每逢假日的早上都會去游泳。游泳對身體很好哦!因為芹澤的建議才開始的游泳。但對靜枝來說,已經從生理上的意義轉變成精神上的意義了,那已經變成了一種很重要的習慣。每次去游個一千五到二千公尺,即使筋疲力盡了,她還是繼續游,這個時候就會感覺到水的抵抗力消失了……那一瞬間,心中充滿著解放的感覺。
果步面無表情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穿上外套出門,果步突然覺得手和腳不像是自己的。酒店的櫥窗玻璃上映著果步的身影,那看起來彷彿像是「孤獨」正穿著衣服在路上走。……
江國香織《十年後,愛得閃閃發亮》
戀愛應該是美好的,但如果同時愛著兩個人會是苦惱?還是另一種幸福?
江國香織在新書《甜蜜小謊言》裡這樣說:「人只對想要守護的人說謊。」
你會選擇對誰說謊呢?是先進到心房裡的這個,還是後來闖入的那個?明明只想愛的人只有他一個,為什麼又會愛上別人呢?原本打算廝守的人也是他一個,偏偏和另一個他在一起時卻快樂無比,這時產生的並不是出軌的罪惡感,反而是更堅定了對另一半的愛。然而你是否會認同「維持各自的任性,也還是想一起生活」的愛情模式?
劉黎兒在《甜蜜小謊言》推薦序表示:「這是江國香織作品中最為異色的作品,被稱為是『炸裂的戀愛小說』。雖然寫的是謊言,但這是她最誠實的作品,是讓人最能觸摸到作者本人的作品!女作家其實都是不良女人,沒有野性奔放的行動,卻有野性奔放的心,也就是江國有另外一個自己,就像這次的女主角瑠璃子,我自己覺得是最貼近江國本人的!許多日本讀者都很意外,感覺這本書跟江國形象不符合,我覺得其實正好相反,是因為太貼近了,反而不像平日大家理解的完美、透明的江國,雖然我覺得瑠璃子依然很清澈,清澈到能冷冽地面對自己以及丈夫、情人,那就是江國無誤呢!」
正如劉黎兒的觀察,如果你只看過《我的小鳥》《幸福的約定》《芳香日日》等清新甜美風格的江國作品,你也會覺得錯愕,你甚至會開始懷疑《寂寞東京鐵塔》《準備好大哭一場》到新書《甜蜜小謊言》,真的是出自同一個作家的筆下?這些描寫著各種不倫情節的故事,寫實而赤裸的人性,經過江國冷靜而內斂、巧妙而細膩的布局下,我們看到了另一個江國的風格,她的基調還是冷淡帶著一點憂傷、甜蜜中不失酸楚,可是每個故事還是有自己的獨特味道,値得再三咀嚼……
《甜蜜小謊言》描述的是泰迪熊藝術家妻子與先生之間,看似甜蜜又登對的兩人,卻各自在外有著心愛的人,因為這樣可以對一起生活的伴侶更加體貼溫柔,這並不是所謂的假面夫婦,而是彼此很有默契的對打算廝守的人說謊,對外遇對象能夠坦承的只有愛意,但不可能為他(她)撒謊或離開身邊的另一半。彷彿是江國在對讀者說:廝守和不倫並不一定是對立的,有時可能相輔相成。有趣的是,全書充滿懸疑的情節、匪夷所思的對白,讓人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它是讓你一打開就欲罷不能的書……
這本書可以讓你更近距離的貼近江國香織的世界,這可能是她觀照自己的感情生活所衍生的想法,也可能是她體驗人生百態得來的靈感,就像劉黎兒說的一樣:淡淡地、無奈地、浪漫地,這還是原來的江國無誤啊!
關於江國香織(Kaori Ekuni)
1964年生於東京的江國香織,出身於文學世家,自目白短期大學國語國文科畢業。曾服務於出版社,後赴美於德拉威爾大學留學一年。
在戀愛小說、童話、散文等領域間自在遊走的江國香織,以她清新卻洗練的文筆架構起獨特的世界,引領讀者以嶄新的眼光看待人際關係與周遭事物。其著作本本備受矚目,更是日本各類文藝獎項的常勝軍。作品本本暢銷,與村上春樹齊名的日本女作家。
歷年作品得獎紀錄
‧<草之丞的故事>(1987)每日新聞小小童話大賞(收錄於方智2001年出版的《與幸福的約定》
‧ <409拉朵克里夫>(1989) 日本第1屆女性文學獎(為中篇小說,收錄於《江国香織とっておき作品集》。)
‧《芳香日日》(1990) 第7屆坪井讓治文學賞與第38屆產經兒童出版文化賞雙料榮譽
‧《愛我請告訴我》(1991) 第2屆紫式部文學賞
‧《我的小鳥》(1997) 第21屆路傍之石文學賞
‧《游泳既不安全也不適切》(2002) 第15屆 山本周五郎賞
‧《準備好大哭一場》(2003)第130屆直木賞
http://www.booklife.com.tw/writer/kaori.asp
《十年後,愛得閃閃發亮》
目錄
【譯序】一輩子只能寫一次的作品
Love Me Tender
微溫的睡眠
拋物線
災難的始末
難以自拔
深夜老婆洗衣精
清水夫妻
雞冠花的紅,柳葉的綠
奇妙的地方
後記
譯序 一輩子只能寫一次的作品 陳系美
作家的早期作品真是碰不得,尤其是那種從年輕就開始寫的。每個字、每個意念都好像在跟世界對抗,那麼勇敢,那麼誠實,那麼不知妥協為何物。這次翻譯江國香織的《十年後,愛得閃閃發亮》,到了交稿前一天終於內耗不支發燒,交完稿右手也正式廢了。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的左手經常壞掉,和復健科帥哥醫生約會已經是家常便飯。這次交稿的第二天,我挑了下午患者比較少的時間,又去找帥哥醫生約會。由於生平第一次壞右手,帥哥醫生劈頭就打趣的問:「最近在忙哪一部作品,這麼精采?居然壞右手?」我真是欲哭無淚,只能在心裡重複碎唸:作家的早期作品真是碰不得,尤其是壓箱之作。
「山本文緒嗎?」
帥哥醫生看過《藍,或另一種藍》,愛不釋手。他喜歡重口味的。
「不是。是江國香織。」
「江國香織?不會吧?她的東西不是都清清淡淡的,怎麼會把妳搞成一副虛脫的樣子。」
帥哥醫生在我的耳濡目染下看過幾本江國香織,但是每次問他感想,他多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他還是很帥,我的左手對他情有獨鍾。
「醫生,問你哦。如果你愛一個人愛到難以自拔,惶惶終日害怕失去自我,失去平衡,到了那個人面前就變得像無能的小孩一樣,很討厭這樣的自己,你會怎麼辦?」
「嗯……,不知道耶。不過真的愛上一個人好像都會這樣吧?」
「對啊。結果那個女生劈腿,而且同時劈了好幾個。」
「啊!?這也太扯了吧?」
「她說,她愛那個人愛到難以自拔之後,才第一次了解劈腿的人的心情。還說,其實人是沒有劈腿活不下去的動物。因為一個人,整個身心一直停頓在難以自拔的狀態裡,任誰都受不了的。」
「……嗯,我好像有點懂了。」
「啥?你懂?!我該去念醫學院才對……」
「哈哈哈哈!妳不是在說妳自己的事嗎?」
「不是啦!是江國香織的小說啦!」
我不禁懷疑,他剛才說他懂是為了不想給我難堪?
「哦,看來這本書很勁爆喲。」
看他興致來了,我立刻又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你上晚班,下班回家已經十點多了累得要命,你老婆卻吵著要跟你離婚,說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什麼的,還一副不談清楚就不讓你睡覺的架式,你會怎麼辦?」
「這又是書裡面的?」
「對啊,你會怎麼辦?」
「就跟她談啊,不然能怎麼辦呢,唉……」
「錯!你應該火速跑一趟超商,買一大堆東西回來。但是千萬記住,『量』才是關鍵!『量』是很重要的。」
我以為他會丈二金剛,他卻若有所思起來,偏偏我被禮貌困住只能強忍好奇心。半晌,他吐出一句:
「有意思。」
「花哈哈哈!『有意思』是〈雞冠花的紅,柳葉的綠〉裡一個男生的口頭禪。」
「嘿嘿,這個我就知道了!就是那個閃閃發亮的續集對吧?」
「對啊,也收錄在這本書裡喲。」
「後來他們三個人怎麼了?」
「你真的要知道?自己看比較有意思啦。」
「透露一點嘛,一點點就好。」
「……那個愛哭的笑子又哭了。不過她這次哭的是,她的老公的情人,就是那個阿紺,被別人搶走了。笑子哭得呼天搶地、歇斯底里的,還跟阿紺大打出手,連阿紺的新歡男人也被揍了。」
「哭什麼哭啊?老公的情人被搶走,應該高興才對呀。以後老公就是她一個人的了。」
「唉,你忘了嗎?『當你真心愛一個人,你會捨不得他受任何委屈。』」
帥哥醫生的表情變得很溫柔。
「對了,妳的電療海綿還在吧?拉脖子從十五公斤重新拉起吧,很久沒拉了。還有,做完別忘了去藥劑室領藥喔。」
「嗯,好。謝謝醫生。」
走出診察室,到復健室做復健時,我感到些許懊惱,覺得剛才應該跟他聊聊〈清水夫妻〉,那對早晚都會看報紙的訃聞欄,覺得這個人不錯就跑去參加人家喪禮的夫妻,而這些往生者幾乎都是陌生人。還有那篇〈貓蚤記〉,也想請他轉告院裡的皮膚科醫生,如果有養貓的女人上門求診,一定要特別留意她的心理狀況。我還忘記告訴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很喜歡的《沉落的黃昏》的「透明」,在江國香織年輕的時候是「迷濛」的。
這本《十年後,愛得閃閃發亮》所收錄的,除了〈雞冠花的紅,柳葉的綠〉,都是被江國香織說成「指紋很可怕」的早期壓箱之作。「指紋很可怕」,這大概是許多成名作家對自己「少作」的感受,尤其在思慮與筆鋒日趨圓熟之後。然而,這本書撼動我的正是那份赤裸與犀利,有好幾篇我甚至認為是一輩子只能寫一次的作品。
江國香織說,這裡面有三篇是她特別喜歡的。如果你也有三篇,不曉得是哪三篇,或者更多。對我而言,這是我近年來翻譯江國香織的書,最過癮的一本。
內容連載 微溫的睡眠
I
躺在沙發上吃麻花捲,我想著耕介。想著耕介的手指、頭髮、走路的樣子。
麻花捲在口中咬得清脆作響。我吃掉半袋起身離開沙發,用橡皮筋綁緊袋口,從冰箱拿牛奶出來喝。夏天就是這樣令人討厭。
夏天,總會讓人想起無奈的事。令人感到無依,傷感,荒謬愚蠢。
每當伯金赫現象〔Purkinje〕發生,我的心情總變得不可思議。那種心情介於「懷念」和「焦急」之間。彷彿就要憶起遙遠的往事,卻又想不起來。
爸媽曾經大吵一架,吵得很兇。那時我還沒念小學,在玄關哭著緊緊抱住媽媽的腰,但是爸爸硬是把我拉開,媽媽氣得穿上外出鞋就走了。我衝上二樓,趴在疊得像小山的棉被上哭泣。嚎啕大哭,哭到內臟都快吐出來了。就這樣哭得沒完沒了,聲音都哭啞了。當我哭累了抬起沉重的頭一看,房裡有些昏暗,四周一片寂靜。雙腳一伸,孤零零地坐在榻榻米上,抬起哭腫的眼睛看向窗外。整個城鎮,放眼都是青藍色。那種空氣,那種氛圍,令我驚愕不已。我戰戰兢兢地,朝著那片青藍伸出手。一碰到空氣,彷彿連指尖都被染成青藍色。帶著無助而焦急的心情,我一直將手伸在窗外。
據說這種青藍色的黃昏,叫做伯金赫現象。駕駛訓練班有教過,說這種現象會導致視線模糊需要多加留意。
很奇妙的,我看到媽媽搭電車的景象。媽媽穿著米黃色套裝,在車站打了一通公共電話,買了冷凍橘子,搭上前往東京的快車,隔壁坐著一位胖嘟嘟的老奶奶。我的記憶不知為何,視線處於上方,在空中飛啊飛的,目送電車離去。但是這個記憶十分鮮明,我還清楚地記得,媽媽低垂的悲傷側臉。
之後,雖然爸媽馬上就和好了,我卻一時陷入恍神狀態。後來才聽說,爸爸擔心得叫醫生來看我。
可能是這個記憶的關係,我對伯金赫現象總是感到些許哀愁。
和耕介分手,已經一個月了。耕介是個詩人,出了兩本詩集,但卻一直紅不起來。不僅如此,我去書店從沒看過耕介的書。
「書一次大概印多少本?」
有一天我這麼問,耕介回答:
「初版一千本。」
隨後又補上一句「自費」。我真的滿心不解,這一千本耕介的詩集,究竟散落在何方?
我和耕介在一起住了半年。耕介很愛我,我也很愛他。我認為,那是一份動人心弦的純愛。第一次見面的當下,就幾乎直覺地知道了,我們了解彼此、愛上了對方。
「那實際上就像野生鹿的交配啊。」
交往一陣子之後,耕介這麼說。
我們常去一家名為「木棉屋」的酒館約會。「木棉屋」位於澀谷的小巷子裡,是一家便宜又好吃的小酒館。我們在這裡聊天,慢慢地舔著冰涼的日本酒,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耕介小時候想開壽司店,國中打籃球把鼻骨撞傷了,這些事我都是在這家酒館知道的。他平常沉默寡言,喝了酒就有點滔滔不絕,因此我對宮澤賢治和米爾頓〔譯注:John Milton,英國詩人〕,北原白秋和普維〔譯注:Jacques Prvert,法國詩人〕,都變得耳熟能詳。而耕介,則對處於離婚官司下的小孩的立場與現狀(這是我的大學畢業論文題目),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耕介不提他太太的事,並非想隱瞞他有太太。因為不管有沒有太太,對我們的戀情根本不重要。這話聽起來或許十分傲慢,或者極其隨便。然而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只能談這種戀愛的人。
第一次去耕介家玩的時候,整個房間整齊到令人覺得煞風景,但是到處都嗅不到有家室的氣味,因此當耕介說:「我老婆,現在不在家。」的時候,我有點錯愕。
「哦。那麼她在哪裡?」
「長野。她回娘家去了。」
我又「哦」了一聲。這件事就到此結束了。
妳很不會踩離合器啊。教練在副駕駛座這麼說。就不能踩得順一點嗎?我真的很想用手壓著妳的腿,教妳去感覺踩離合器需要的力道,可是這麼做的話,一定「啪」的一聲,一巴掌就甩過來了。這種事常常發生,總是有人會想歪了誤會了。我可是好心好意教她呢!教練說完,哈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顯得心虛。他是個很愛說話的人。
紅燈亮起。要踩離合器和煞車,將手排檔放空。哦,剛才這個煞車踩得不錯喲。首先要踩引擎煞車,然後慢慢地踩兩次腳煞車。感覺停得很穩喔。嗯,妳對煞車特別拿手。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回應。車裡冷氣這麼強,教練卻滿頭汗水,從剛才就頻頻用皺巴巴的手帕擦汗。
當我說「和你分手的話我就去考駕照」,耕介說「不要這樣」。那是初夏,我輕輕地坐在床上,喝著耕介沏的抹茶。午後涼風習習吹進窗內,耕介在床上看書(我們一天泰半都這樣在床上度過)。
「崔西.查普曼〔Tracy Chapman〕有一首歌叫做〈Fast Car〉,你知道嗎?」
我這麼一問,耕介並沒有從書本抬起頭來,只回了一句「不知道」。我把茶碗放在地上,鑽進被單裡。一碰到耕介的唇,將起泡的青綠色液體送進他口中。
喂,要打方向燈啦!要左轉不是嗎?左轉!在焦躁的催促聲下,我在十字路口左轉。左邊,突然出現駕訓班的建築物。好吧,我還是會幫妳蓋章的。車子停好後,揮汗如雨的教練說。
「踩離合器的時候,還是要小心點哦。」
「好。」
「其他的大致沒什麼問題,總之就是要習慣。」
「是。」
說了聲謝謝之後,我下了車。盛夏的驕陽照在頭頂上。
我在大廳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冰咖啡,坐在沙發上喝。冰冰涼涼的,過喉非常舒暢。暑假的駕駛訓練班因為學生湧入顯得亂哄哄的。角落的電視機前圍了一群人潮,在看高中棒球比賽。
在電腦輸入下次的預約時間後,有人戳了一下我的肩膀。原來是小徹。這孩子高得驚人,膚色曬得黝黑,配上橘色的POLO衫帥氣迷人。
「妳好啊。」小徹說。「我還在想是不是妳呢,萬一搞錯人就糟了。太好了,猜對了。」
看著小徹微笑的臉龐,我心想,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歡他吧。
梅雨正濃,下雨的清晨電話響起,耕介接的。我裹著被單懶洋洋的,意識有點恍惚,聽到耕介說「那我等妳」,電話就掛了。回到床上的耕介腳冰冰的,於是我轉過身去,這時耕介點燃一根菸說:
「下禮拜,我老婆要回來了。」
我靜默不語。聽到雨聲裡,夾雜著腳踏車嘎嘎嘎的煞車聲,我立刻裹著被單跑向窗邊。看到平常來收報費的送報男生,從蓋著塑膠套的車籃裡抽出報紙捲。我打開窗戶向下叫喊:
「送報生!」
男生抬起頭,在雨中瞇著眼睛看著我。
「什麼事?」
「請你上來一下!有點事要麻煩你。一下子就好了。二樓的最邊間,二○七號!」
大聲喊完之後關上窗子,撥開黏在臉上的頭髮。耕介露出一副「真要命」的表情,捻熄香菸。
送報生立刻就到了。門鈴響起,開門一看,他任由雨水從黑色的雨衣滴落,站在門前。
「進來,把門關上。」
這孩子非常老實地聽話照做。
「喂,說不要走!」
我朝著臥室大吼。
「是對送報生說?還是對妳說?」
耕介肩上披著被單現身。那個樣子真的很滑稽。
「當然是對我說!」
我接著說:
「喂,男人一般都只圍下半身吧。你這個樣子好像晴天娃娃喔。」
耕介絲毫不感錯愕,只應了一句:
「這樣啊。」
「叫我不要走。」
我又說了一次。耕介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一臉困惑地盯著我。
我光著腳走到水泥地,狠狠地吻了送報生。他的臉被雨水淋得冰冰的,但嘴唇是乾的。
「剛才這是派對邀請函。今晚,我想想看喔,七點可以嗎?可以帶你的女朋友一起來。」
看著杵在那裡的送報生,我不禁暗忖,稍微表現得驚愕一點才會惹人疼愛嘛。
「一定要來喲。」
我嫣然一笑地說。
「妳說有事,只有這樣嗎?」
送報生愣愣地說,像個被罰站在走廊的不良國中生,直勾勾的眼神,凝視著像晴天娃娃的男人和女人。小徹,就是他的名字。
這天晚上的派對,小徹不是帶女朋友來,而是帶了弟弟。弟弟的名字叫冬彥,我們一起大啖外送披薩,喝蘋果氣泡酒,沒有卡拉OK伴唱機也高唱〈港都布魯斯〉和〈船歌〉。
耕介好像很喜歡冬彥。那是因為十六歲就讀高二的冬彥,是個棒球隊員。耕介以前也打過少棒。我對棒球沒興趣,不過很喜歡冬彥的小平頭。感覺清爽俐落。
「我們兩個長得不像吧。」
小徹突然說。我回答,是啊。
「一點都不像。」
「妳喜歡哪一個?」
小徹雖然面帶揶揄,眼神卻十分真誠,使得我不敢隨意逗弄。
「謝謝你們今天來參加派對。」
我誠摯地說。希望這兩個男孩,能永遠記得今晚的事。我甚至認為,他們是我和耕介半年共同生活的純真見證人。
這是個熱鬧的夜晚。大家都喝得有點醉,心情好極了。耕介和冬彥一直在聊棒球。我想像著耕介十六歲時,理著像冬彥一樣小平頭的樣子。小腹微凸的耕介,已經三十二歲了。
「現在到什麼階段了?」小徹問。
駕駛訓練班旁邊的漢堡店露天座位上,小徹咬著照燒漢堡。
「第四階段。」
我回答,一邊出神地看著小徹的少年驚人食欲(他的餐盤上,還有一個炸豬排漢堡)。
「那已經可以開一般道路了。」
「是啊。」
我遞紙巾給小徹,他擦掉沾在嘴唇上的美乃滋。
「你是考機車駕照?」
「不,我考四輪的。兩輪的駕照我已經有了。」
「你不是十七歲嗎?」
「駕駛訓練班,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個月就可以開始報名參加了。」
語畢,他拿自己的駕訓簿給我看。所謂駕訓簿是每上一小時就蓋一個章的白紙,其實就像出席表一樣,可是他的是綠色的。他說,只有十七歲的傢伙是綠色的。
「你還在送報啊?」
將駕訓簿還給他之後,我問。
「我爸已經答應買車給我了,不過頭期款我想自己付。除了送報之外,我還有打其他的零工喲。」
吃完照燒漢堡的小徹,喝了一口可樂,接著放慢速度吃起炸豬排漢堡。
我在這裡只住了半年,可是東西卻出乎意料的多。無論是毛巾或睡衣,我都討厭借用別人的,甚至連紅茶或糖果這類無關緊要的東西,我都塞進包包裡。因為耕介不可能買香草茶或軟糖,所以這類東西,絕對不能留下來。我的存在,必須從這個家徹底消失。
小徹開始送報,是我們住在一起之後。下個月他來收報費時,看到耕介的太太付三千圓,究竟會怎麼想呢?我一邊打包行李,一邊發呆想著這些事。
這一晚大家吃吃喝喝一直鬧到黎明,所以行李打包完畢已經八點多了。外頭已然天色大亮,我靜靜凝視著耕介的睡臉。談不上帥,有點疲態的睡臉。儘管如此,我依然滿心愛憐難以壓抑,遂將臉頰貼在耕介的胸前。然後,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躺下。我只想躺個十五分鐘,趁著耕介還在睡的時候走人,所以沒有偎進棉被裡。
這間臥室有兩張單人加大床,我從來沒有睡過太太的床,因此不知不覺中,耕介養成睡到床邊的習慣。這一天,耕介也只睡半張床,在左邊睡得很拘束的樣子。我躺在耕介的床的右半邊「我的地方」,感受著耕介就在身邊的感覺,閉上眼睛。晴天清晨的陽光亮麗耀眼,但我的心情卻悲傷難過。儘管愛情的終點是悲傷的,但我們之間還有愛情在,所以我告訴自己不用難過。
「你弟弟好嗎?」
喝著香草奶昔,我問小徹。
「嗯,很好啊。他在車站前的唱片行打工。」
「唱片行?是南口的嗎?」
「嗯,我表哥開的店。」
說到南口的唱片行,感覺上是一家有點冷清,現在可能還有賣「Candies」或「Pink Lady」〔譯注:均為七○年代的日本少女偶像團體〕,不起眼的店。在那種地方打工似乎和冬彥滿搭的,我想著不禁笑了笑。
「如果想攻陷女人的話……」小徹突然說。「聽說當她跟男人分手後是絕佳時機,真的是這樣嗎?」
一如往常,分不清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口吻。
「不知道,這就很難說了。」
我呵呵呵地笑著說。這孩子偶爾會有成人般的驚人之舉。
我喝完奶昔,拿著餐盤一起身,小徹嘴裡含了滿滿的奶昔,模糊不清地說,我騎車送妳回去。
冬彥在櫃台。穿著T恤和牛仔褲,圍著一條奶油色的圍裙。一如往常的,理著一頭帥勁的小平頭。
「你好。」
往收銀機前一站打了聲招呼,冬彥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店裡播放著田原俊彥的歌。
「啊,妳好。」
「最近過得如何?」
我說這裡是小徹告訴我的,說得好像藉口似的,然後重新打量店裡的擺設。無論從店裡的陳列以唱片為主、CD次要來看,或是從張貼的海報喜好來看,真的是一家庸俗的店。
「木島小姐住在這一帶嗎?」
冬彥這麼一問自己慌了起來,有點困惑地又補上一句:
「呃……那個,妳不姓木島嗎?」
冬彥當真一臉不知所措。那副表情讓我意識到他是個幼齒的少年,不禁覺得為難他了。
「我叫雛子。」
不曉得為什麼,我不想說我的姓。我是那時候的雛子,現在也依然是雛子。
「你就休息一下吧。」
上唇留著一點鬍子,看起來像店長的男人說。
我們到了車站前一家位於水果店二樓的咖啡店,喝著冰咖啡。當我摘下帽子往桌邊一放,冬彥一臉認真地說:
「雛子姊,就算夏天,妳的皮膚也好白喔。」
我只回了一句:
「我又不是變色龍,膚色不可能變來變去。」
冬彥似乎覺得這句話很鮮。我從以前就很討厭曬太陽,連現在已經不流行的寬邊草帽都很愛戴;而冬彥這十六年裡,一定每年夏天都曬得這麼黑,深信夏天本來就該如此。這是多麼感覺良好的深信啊。冬彥十六年的人生,和我二十一年的人生截然不同。
「你每天都要打工嗎?」
「是啊,除了星期二公休。」
冬彥接著又說,一方面是八月沒有社團活動很閒,再則有錢總比沒錢好。
耕介倒是經常說,沒有錢反而比較好。我想他指的可能是,從太太娘家那邊收取的、為數不少的「援助金」。倘若沒有這筆錢,只是在同人誌般的商業雜誌三心兩意寫詩的耕介,不可能住得起3LDK的公寓,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
「我想過宮澤賢治那種生活。」
我滿心愛憐地想起,在「木棉屋」喝酒時,耕介說這話時一臉認真的側臉。不過,耕介並不是宮澤賢治。
冬彥說,天氣好熱喔。我回了一句,真的很熱。接下來就無話可說了。我不禁暗忖,笨拙是少年被允許的特權。我和耕介十六歲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不久冬彥說,差不多該走了。我拿著帳單起身,裝出一派老氣橫秋的口吻:
「打工要加油喔。」
冬彥走出咖啡店還咯咯咯笑個不停。這回我欠下了四百圓乘以兩人份的人情。出門竟然忘記帶錢包,實在太糗了。
「你要笑到什麼時候?」
啊,抱歉。冬彥說著雖然止住了笑,不過眼睛依然在笑。偏晚的午後,商店街依然暑氣逼人,在我趴噠趴噠走回家的背後,感受到冬彥目送我離去的視線。
就這樣,這天夜裡,我發現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自己。
吃完晚飯,突然非常想喝水蜜桃果汁,我拖著涼鞋去附近的超商。七月的夜晚濕潤沁涼,一輪單薄的圓月冷卻了整個夜空。我雖然不是狼女,但是從以前,只要沐浴在月光下就精神百倍。整個人彷彿突然清醒似的,神清氣爽。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由於空氣飽含水分,夜裡宛如海底。
在第一個轉角處左轉,再走幾步路就到了水田。我非常喜歡眺望夜裡的水田。整片蜿蜒起伏的鮮豔綠浪,呈現出風的流動姿態,美到令人驚豔屏息。我停下腳步,兩手插進背心裙的口袋,陶醉在這幅美景裡。
強勁的西風吹來,稻子宛如起泡似地沙沙作響隨風搖曳。
啊。
我發出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輕微叫聲。風,彷彿瞬間將我體內搜刮一空,感到十分空曠。然後,一切都清晰地,曝露在這個七月的月夜裡。那種感覺就像,我的靈魂游離了肉體,掉進沙沙起泡的水田中央。
我的靈魂,感受到稻子濕濡的觸感,也聞到泥土的清新芳香。這是赤裸裸被拋出去的靈魂,帶著無可奈何的忐忑膽怯、徹底的徬徨無助,所進行的瞬間夜間飛行。
整個空掉的我,發出「啊」的一聲後,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裡,直到靈魂歸來為止。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哭,實際上卻哭不出來。徒留一個空殼,連淚水也流不出來了。
突然好想見耕介。
一心一意想見他。一切旋即開始崩潰,緩緩地扭曲變形。
沒有耕介的日子開始了。
後記
如果被問到為什麼要寫作?我會回答,因為除了寫作我不會其他的。雖然只有一點點,也嘗試著寫寫看。那是二十幾歲的事。那段期間,也寫了一些東西。
這本書收錄的小說,大部分是那時候寫的。
感謝新潮社編輯部,讓這些因為心血來潮寫下的、發表在許多不同地方的零散小說,有機會得以集結成冊。這裡收錄的小說不盡然都是我喜歡的(特別喜歡的有三篇),但不管哪一篇都印上了我的指紋,重讀的時候十分震驚。指紋很可怕。真的。
不過,這種「害怕」的感情,在我至今的人生裡,大概是最大的能量來源。如果不害怕的話,我就變成截然不同的人了。截然不同的人,大概也就不會寫作了吧。
我很喜歡思索,自己小說裡的登場人物,「後來也在某個地方做著什麼」,這裡收錄的九篇小說裡,〈雞冠花的紅,柳葉的綠〉是《那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的續集。〈拋物線〉是第一次刊載在文藝雜誌很高興的小說,〈微溫的睡眠〉是第一次在附有很多圖片的文藝MOOK看到的,印象深刻耐人尋味。
在此由衷地感謝,讓我寫下每一篇原稿的每一位編輯。除了感謝之外也深感惶恐。
二○○七年一月,下雨的星期六。江國香織
http://www.books.com.tw/books/series/series9789861751153-1.php
江國香織【左岸】與辻仁成【右岸】(另參本館: 《幸福的結局》
8年前出版的冷靜與熱情之間(冷靜と情熱のあいだ)是江國香織與辻仁成的第一次合作,分別以男主角及女主角的觀點出發,描繪了男女之間在愛情當中表達方式的相異,卻又如鏡子般相互對照呼應,在日本文壇造成一大震撼!!
時隔多年並耗費5年再度合作的【左岸:我們之間,一條愛的河流】及【右岸:我們之間,一條愛的河流】同樣令人期待不已,我只能說絕對超乎預期又令人懷抱著滿滿的激動久久震撼著我的心靈!!
由於【左岸】率先出版,於是先從江國香織所描繪的"茉莉"先閱讀起,描寫了"茉莉"從小對於哥哥總一郎的崇拜與依賴,卻在總一郎的自殺及父母的感情不睦之後產生了對人生的懷疑與自我放逐。而共同的好朋友及鄰居阿九則與莫莉展開了數十年若有似無卻又無法切斷的關連。
在茉莉的人生旅途上總是充滿著叛逆與冒險,而感情生活始終不間斷的茉莉也在愛情中跌跌撞撞,無論是寂寞孤單需要陪伴,亦或是真正遇到相愛的男人,幸福與不幸始終都伴隨而來,兒時面臨哥哥死亡的恐懼並沒有因此消逝,再一次發生在心愛的男人身上的痛楚讓茉莉更加堅強,卻也讓茉莉對於愛情的態度越來越淡然,於是決定到遠方體會另一種生活並轉換心情。
於是茉莉一直在遠離家鄉與返鄉之間不斷地遷徙,試圖在困境中藉由離家(旅行)尋找答案,而阿九的音訊則是時有時無,彷彿在離自己在很遠的地方生活著,很神祕卻又很親近,兒時訴說的情意始終在數十年往返的書信中隱約地流露著不曾褪色,而現實中卻仍然保有原有的生活及規律,彼此之間就像隔著一條河流,只有在心靈交會,形體卻很少交集,但又如此不可或缺。
閱讀【左岸】有一股疼惜的心情湧上心頭,伴著淡淡的哀傷及憂愁,人生的課題充滿著許多變數,努力學著去接受及適應,不停地自我舔舐傷口等待癒合,然後又再度面臨下一次的挑戰。
有許多的疑問回歸到原點是很純粹的,但總是需要無數的衝撞及體驗才能真正領受,在江國香織的【左岸】我感受到了女性堅毅般的溫柔。
在【左岸】當中的阿九很神秘,一直在遙遠不同的國度旅行著,經歷似乎很特別也令人難以想像,終於在【右岸】解開了所有的謎底,鮮明的阿九形象很輕易地在我心中烙印。
一個擁有超能力卻在兒時痛失好友的阿九,身為黑道大哥私生子的他很渴望圓滿的家庭,與父親的相遇及互動描述得非常令人動容,但命運的作弄卻讓阿九的人生遭遇無法免於一連串慘痛的不幸,當幸福來臨時將是不幸的開始,在往後阿九的人生中始終深深影響及困擾著他。
對茉莉從小的愛慕不曾改變,而現實的遭遇迫使阿九只能遠遠默默地惦記著茉莉,成長的孤單寂寞也讓阿九接受了許多即便不是愛但卻可以存在的依賴關係,畢竟自己與莫莉的關係就像是無法切斷卻又無法連結交會一般地曖昧與哀傷。
對於無法違抗的命運縱使感到挫折無奈,但卻一次次因為命運的安排在貴人的指點下體會到如何與命運共處,害怕與逃避都無法改變命運,唯有讓心靈澄澈去思考面對才能對人生的際遇了然於胸。
人生的課題就如同愛情一樣充滿著許多的變數與懷疑,藉由宗教的前世今生了解到許多事情的發生必定事出有因,與其感嘆無奈不如坦然接受磨難,超能力的展現並不特別,秘訣只在於意志力,只要相信沒什麼不可能。
閱讀【右岸】事實上有些吃力,坦白說是有點令人無法承受,那種椎心之痛就像針刺到心坎,不同於【左岸】淡淡的哀傷,而是很深層地感到悲痛,甚至數次都令我淚流不止,深深陷在書中的情緒無法自拔。
無論是生與死、原諒與釋然,都在數十年後才真正明瞭,而那條隔著思念的河流仍然川流不息,始終站在兩岸遠遠眺望彼此人生的茉莉與阿九,交會點又將在何時出現??
只要活著就會感受到哀傷、悲痛、幸福及自我的存在價值,活著就是奇蹟,感謝曾經經歷過並痛苦過的一切,對於人生的種種變數,再也沒那麼不可思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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