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國或為人:一個大是大非的分際(未定稿)
一、
這些文字是在激情之後的反思。我的民族主義情緒,雖經同居四年的自由主義好友多番開導,還是消之不去,思之頗感可嘆!
「正名運動」當然是一種民族主義激情,不過如果回應以「中國人的光榮」,如何就不是民族主義激情?顯然都是,而且都一樣的可怕。
當然,在當代台灣,台灣民族主義看來更為可怕些;不過從世界的角度來看,龐大的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則更為可怕。
二、
我們脫離不了土地認同嗎?似乎不是。「國際主義者」,或者一些流動的國家認同者,可能就脫離了土地認同。
2003年8月號「二十一世紀」的一篇文章,介紹了一些滿州國日本人的流亡歷程。從日本帝國殖民者、日本戰敗後的棄民、「解放軍」的戰士,最終還是成為日本公民。日本是他們居住的地方,但中國又是他們的精神家園,雖然是日本人,「娘家」卻是中國。這是個流動的好例子。
土地認同在流動,階級與歷史使命感的想像,也有變化。原來認同的是日本帝國的光榮、日本人的優越性,後來轉變為共產主義、國際主義者、「為人民服務」。這種轉變,似乎頗有值得深思之處。
三、
既要防止國家成為壓迫者,又要依賴國家來遏阻社會上的不公,更要提防社會的強勢群體利用國家來壓迫弱勢;因此國家與人民的關係,永遠在變動之中。
台灣—中華民國政府,現在擔當著這個既要被監控防範、又被我們所依賴的角色。對於「正名運動」,所引發的恐懼或許是這股力量將用來訴求「國家」對人民「忠誠」的監控。而這種監控雖然已經存在,並且引發憂慮,但正名運動所意味的新國族認同、隨之而來的新認同「要求」、與實踐此一要求的新的監控措施,使運動的對立面,不免感到其威脅性!
自由主義通常是一盤散沙,僅能存活於法治社會之中;被動員的群眾則經常是威權強制力量的展現,很少能夠包容自由主義。
這樣一說,群眾似乎成了自由的敵人。
卻又不如此簡單。相對於金錢的力量、暴力的力量,有時候群眾反而是一種信念的力量。不組織群眾,人民無法防止國家成為壓迫者,無法平衡社會上的階級與權勢的差異,無法提防強勢群體的壓迫。
不過,若強勢群體被動員起來,並且掌控國家,那麼一旦要壓迫弱勢,弱勢有何可告解之處?
強勢不覺得其強勢,反而覺得被壓迫;在中華民國的疆域內,「台灣人站起來了」,究竟意味著什麼?
四、
不得不提到大陸的「中日接近論」之爭。
就像任何地方一樣,大陸也有人認為中國處在危難之中;然而「中國即將崩潰」講的是中國的內部問題重重,大陸的中國危難之中論,則矛頭對準了中國的「內部敵人」。那些主張中國與日本友好的言論,在許多人眼中成了漢奸走狗、賣國賊、日本的鷹爪;其他種種不堪入耳的責難言詞,更所在多有。
二次大戰已經過去將近六十年,日本與中共建交也以三十餘年,但是兩國人民心結未解。特別是一些大陸人,放不下那段歷史。
放不下那段歷史,並且要用戰爭年代的「肅反」手段,「揪出」內部的敵人,好讓國家「團結一致」、共禦「外侮」!
然而,今夕是何夕?中國果真處在危難之中?以致於要揪出內部敵人、共禦外侮?
雖然看似荒謬,但橫向一比,台灣是否也到了「最艱難的時候」?
五、
「群體」總有邊際。有些群體強調邊際的清晰明確,有些群體還能用強制的力量,「淨化」內部,消滅內部的歧異,並且認為這樣就能使內部團結一致。
有些年代、有些政府,就這麼做過。猶太人是德國內部的異類;資本家、地主、富農,是蘇聯與社會主義新中國內部的異類。
心中有中國,就是新的台灣國的異類?因此必須予以驅趕、或者強迫改造?
太誇張了?小題大作?
林濁水在「執政,不滿及其焦慮」的「舊國家下的新台灣人?」座談會上說,統獨問題是「非常殘酷的一個人類現象」,「很難避免走向零合遊戲」,「存在著統獨上多元認同的話,我不認為這個國家會幸福,一定是不幸的」。
從這樣的言論中,如何能不得出以下的結論:主張獨立者必須對不認同台灣者殘酷,必須讓台灣內部的中國認同降至「零」,因為不如此將帶來整個國家的不幸,而與其如此,不如讓那些有中國認同者不幸!
於是這樣的一個新的「台灣國」,不是為了台灣的人,反而成了壓在台灣人之上的圖騰,可以用來蹂躪生活在台灣的、不同主張的人。
新國家運動如何與自由主義和好相處?主張新的台灣國者,對這個問題回答的很不夠啊!
六、
這種殘酷,又是來自於殘酷的經驗!來自國民黨政府「殘酷」的鎮壓反對力量,全面的壓制台語、推行「國語」,強制的「軍國民教育」。
殘酷帶來的結果,讓身後殘酷之害者,希望以殘酷的手段,「矯正歷史的錯誤」。矯正閩南語式微的前景,矯正「國家意識」。
雖然這裡的「國家意識」分明是一種新的構建或偽造,但能不說其中包含著某些正義?要得到正義,能不有些殘酷?死刑不殘酷?剝奪那些受刑人的自由,難道不是殘酷?但又能說不是正義?
因此這是一場革命。革命與民主,不能並存。革命與自由主義,更不能相容。
七、
同樣的殘酷的想法,亦存在於大中國意識的支持者之中。
其邏輯是,若非日本不正義的侵略中國,台灣不會不正義的被日本佔據,若非美國對中國的「解放事業」的干預,台灣更早已與「祖國」統一。因此今日的兩岸分立就是不正義的,台獨運動就是不正義的。獨立就得打,因為這就是正義!
這就是極端統派的正義觀。平常掩蓋在和平、交流之中,如果兩岸陷入僵局,「台灣正名」聲勢太過,中國統一意識的情緒就會隨之波瀾,隨之震動。
隨之,是殘酷者、殘酷之心,在兩岸交互激盪。
人成了歷史與記憶的俘虜,或者成了操弄歷史記憶者的俘虜。
八、
電影把納粹、日本軍人、八路軍、匪幹,刻畫成脫離現實的人種,因此我們當然不是、也不可能是這種人。
其實我們都可能是。我們可能是在集中營操縱瓦斯開關的工人,毒氣房裡的猶太人,當然不關我們的事。
我們可能是開著載滿中國平民屍體的卡車的日軍駕駛兵,偶爾參與強姦、殺人,但都是與一夥人一起進行。
我們可能在共產主義的外衣下幹著土匪的勾當,搶奪富豪之家。可能像紅衛兵一般像自己的老師吐口水、拳打腳踢。
最好這一切都有冠冕堂皇的正義理由。就算沒有,我們也可能做出這樣的行為。
九、
我們對於自己的意圖,究竟有多少反省、有多自信?
想太多,不利於採取「行動」;不想一想,怎麼知道行動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是國家為人而存在,或人為了國家而存在?
正義或殘酷,又是為了誰?
或者還是先上街再說?信賴的扭帶,就是群眾動員的扭帶。但信賴又是來自何處?
我們又有多大的自信,不為了國家,拋棄朋友呢?
十、
還是寫個簡單結語吧。
當一些人講到大是大非,其答案常是愛國大是、叛國大非。統一大是、台獨大非,或者相反。
不,這不是我們的答案。
國家為人而存在,自由起於對權力者的懷疑。無此信念,即無自由。所謂大是,將成為權力者的大是;所謂大非,將成為權力者的大非。
我們不是權力者,我們要有自己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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