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香港藝術節有不少風格迥異的戲劇演出,除卻焦點所在的「香港三部曲」與「美國三部曲」對碰外,其他的均為小型劇場模式,當中形式上較有特色的,莫過於這個挪威奧斯陸的先鋒劇團「天選者」,並選用同為挪威藉的著名劇作家約恩.福斯(Jon Fosse)創作劇本《暗影》(Shadows)。據悉天選者八年來一直於世界不同地方搬前《暗影》,可說是劇團的成名也是長壽之作。有趣的是天選者標榜自己為首個以3D技術應用於劇場的藝團,縱然《暗影》沒有使用此技術,也以一種著重形式美學,甚至趨近「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 或僅僅是一場裝置藝術的狀態來處理劇場。演出即便有福斯筆下關乎於遲暮之年及描繪死亡的平靜的片段,在簡約而寧靜的劇場中,確實造就了一種凝固時間的感覺,但其語言片碎得不太能稱為「故事」的語言,而且場上的老人,乃至天空浮掛了六個蠶蛹,而投影出小孩的頭部影像,也未能構連一起或組合成一整個故事。演出中所謂的「故事」或要傳達的概念,一切也在於天上蠶蛹的影像、地上老人演者,及小孩背讀出來的劇本,交合成一種虛幻的觀念,以致就算有所謂完整的劇本及對白,這個演出也不太似是一場戲劇。
比起《暗影》的好壞,令我更感興趣的是演出如何構成,及更重要的是如何向觀眾傳遞訊息。可以說演出縱然有劇本及演出的流向,甚至有推演的過程,但它傾向是一場裝置藝術多於戲劇演出的這個命題。首先演出主要由天上六個蠶蛹上浮現出來的小孩頭像的說話組成,說話大多是「你回來嗎?」、「我好嗎?」之類的短句,不同小孩看似在對話,但因為小孩主要是正向觀眾而沒多與旁邊的小孩交流,以致就算上下句可通,但是否一種回應,或構成一個戲劇場景,也不肯定。當然後段觀眾會慢慢發現「他們」似是有關聯,甚至有了劇情,「他們」回到此地並遇上,「他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並不斷說要回去,但又不知要如何回去。最有趣的是,這些小孩讀出來的「他們」似乎是成年人,更可能是老人。綜合他們的話語,仔細分析當中句子的話,甚至會找到不同人物有着男女父母子女情人等關係,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他們似乎已經離世,在「故事」提及的離去、回來、不知未來等字看來,他們應該抵達了一個靈體存在的狀態,而與有關係的人重遇,不一定是死後的世界,但肯定不是生者的地方。如同曾於2015年「國際劇場工作坊節」聽過香港話劇團選讀福斯劇本《秋之夢》及《有人將至》一樣,《暗影》也如上述說看似斷斷續續的句子慢慢變成略有意思的佈局看來,劇作者很善於利用語言的聲音,來引導觀眾隨文字走進人的內在深處,展示了人最根底的寂寞。觀眾在了解人物關係甚至整個空間的描述後,便會驀然發現之前的斷句概可以是因為空虛沒有對象的詞語,也可以是親人之間,不用多言卻盛載內涵的對白,當中包含因時間逝去而生的無奈,定多於觀眾可以聽到的話語。
這種老人、死亡、離別及重逢,在小孩的口中,特別是小孩沒有戲劇上的處理而僅僅朗讀/背誦出對白的情況下,句子便更顯冰冷,而與小孩天真的臉頰的反差更大。準確來說,導演正希望觀眾感覺這份落差,而得出更為空虛的感覺。同時間,地面上的二男二女老人在暗燈之下時而走近坐下,時而望向樹影布幕,卻從頭到尾沒看過小孩一眼,更沒有與文字互動,他們只是存在於場域,以自身的年紀,來回應文字中關於時間逝去,及生死的問題。但無可否認的是,文字、小孩影像、老人演者三個元素,其實沒有實在任何互動及串連,他們僅是導演置於場域的三種物品。小孩與文字更是以對立的方式存在,而老人演者則在二者對立之外的地面活着,毫無關係。這和一般的戲劇結構不同,即便沒有完整故事線的戲劇,創作者與演者也是以主導的方式引導觀眾思考,並逐步把不同元素拼合,而成為一個完整的想像。但《暗影》不同的是,真正給予場內不同元素關係的是觀眾的自我想像,當然這也算是導演引導觀眾,從三者中最具重量的文字開始,以年齡及生死的命題,在小孩之頭及老人之身的強烈對比下,把劇場上的所有東西自我拼貼完成,得出一幅蒼涼的圖畫。情況有點像現代主義的繪畫或裝置一樣,作品中的象徵與物象服膺創作者建立的系統而呈現於場域上,之後創作人缺席了,觀眾成為主導者,去詮釋場上的象徵物,並將之合理化,思考及品嚐創作者的意圖。
倘若觀眾執意要看一個有意義的戲劇,或希望演出給予不同物象一個答案的話,在這種裝置式的劇場上注定要失望,因為在場上的各種物象,似乎沒有必然的關係,我甚至可以大膽地說即便是老人及小孩的頭像,他們也沒有說話,沒有代表任何的指向性。它們是裝置,只是被陳列在劇場之上,去襯托或令文字出現巨大反差感覺的工具,一種即時給予觀眾對時間及生死有強烈情感的催化劑。這種把演者從演者身份甚至作為人類的本質身上剝離,而成為冰冷的道具,又竟可回應遲暮寂寥議題的佈局,著實精彩。
觀賞場次︰2017年3月1日 8:15pm 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文章已刊於《Artplus》2017年5月
文章定位: